正文

小学略说 (10)

国学修养 大师谈 作者:章太炎 陈柱


汉时通行载籍,沿用隶书,取其便于诵习,而授受弟子,则参用古文。《后汉书·贾逵传》:章帝令逵自选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人与简纸经传各一通。盖简载古文,而纸则隶写。至郑康成犹然,康成《戒子书》云:“所好群经《后汉书》本书“群经”作“君书”,率多腐败,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所谓腐败者,古文本也。

马、郑《尚书》,字遵汉隶;而三体石经之古文,则邯郸淳自有所受。若今世所行之伪古文《尚书》,《正义》言为郑冲所作,由魏至晋,正三体石经成立之时,郑冲即依石经增改数篇,以传弟子。东晋元帝时,梅赜献之于朝。人见马、郑本皆隶书而此多古字,遽信以为真古文孔《传》,遂开数千年聚讼之端。今日本所谓足利本隶古定《尚书》,宋薛季宣《书古文训》,字形瑰怪,大体与石经相应。敦煌石室所出《经典释文》残卷,亦与之相应。郭忠恕《汗简》,征引古文七十一家,中有古《尚书》,亦与足利本及《书古文训》相应。盖此二书乃东晋时之《尚书》,虽非孔壁之旧,而多存古字,亦足宝矣。

唐人不识古文,所作篆书,劣等字匠。唐高宗时之《碧落碑》,有真古文,亦有自造之字。北宋以还,钟鼎渐渐发现。宋人释钟鼎文者,大都如望气而知。清人则附会六书,强为解释。夫以钟鼎为古物,以资欣赏,无所不可;若欲以钟鼎刻镂,校订字书,则适得其反耳。至如今人哗传之龟甲文字,器无征信,语多矫诬。皇古占卜,蓍龟而外,不见其他。《淮南子》云:“牛蹄彘颅,亦骨也,而世弗灼;必问吉凶于龟者,以其历岁久矣。”可见古人稽疑,灵龟而外,不事骨卜。今乃兽骨龟厌,纷然杂陈,稽之典籍,何足信赖?要知骨卜一事,古惟夷貊用之,中土无有也。《庄子》言宋元君得大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策。唐李华有《废卜论》,可见龟卜之法,唐代犹存。开元时孟诜作《食疗本草》,宋苏颂《图经》及《日华本草》,皆言已卜之龟,必有钻孔,名之曰漏天机。虽绝小之龟,亦可以钻十孔。钻孔多则谓之败龟板也。夫灼龟之典,载于《周礼》。凿孔以灼,因以观兆。无孔则空气不通,不能施燋,无以观兆。今所得者,累然成贯,而为孔甚少,不可灼卜。或者方士之流,伪作欺人,一如《河图》、《洛书》之傅合《周易》乎?其文字约略与金文相似。盖造之者亦抚摹钟鼎而异其钩画耳。夫钟鼎文字,尚有半数可认,亦如二王之草书笺帖,十有六七可识。余则难以尽知,不妨阙疑存信。若彼龟甲文者,果可信耶?否耶?

贵州有《红崖碑》,摩崖巨刻,足壮观瞻。惟文字为苗为华,讫不可知。邹汉勋强为训释,真可谓器真而解之者妄。又如古人刀布,不可识者甚多,周景王大钱,上勒、二文,解之者或谓宝货,或以为燕货。钱文类此者多,学者只可存而不论。大抵钟鼎文之可识者,十可七八,刀布则十得五六,至于龟甲,则矫诬之器、荒忽之文而已。

古昔器物,近代出土愈多,而作伪者则异其心理。大抵轻而易举者,为数必众。钟鼎重器,铸造非易,故伪者尚少;刀布之类,聚铜熔淬,亦非巨资不办。至于龟甲,则刚玉刻画,顷刻可成。出土日众,亦奚怪哉!

是故,居今而研文字,当以召陵正书为归;外此则求古文于三体石经,亦属信而有征。至于籀文,则有石鼓文在。如是而一轨于正,庶不至误入歧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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