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我曾是乞儿

我这把生锈大刀 作者:陈肖人




1.“生锈大刀”出炉

难忘的1957年,那年我高中二年级。

这年春上全国展开轰轰烈烈的大鸣大放运动,我所在的宾州中学也开大会作动员报告,韦思林校长号召大家响应党的号召,给政府、给学校领导提意见,对于提意见的人绝对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打击报复。韦校长甚至信誓旦旦地以党性作保证。

我当时虽然是一个中学生,阅世不深,但家在农村,眼见一些农村干部,一旦权力在手,就趾高气扬,不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县里乡里有的干部下乡,催公粮,催购粮,气势汹汹,有农民稍有不满,动不动就被作为对抗政府的坏分子来批斗。被批斗的农民站在人群的中央,被戏弄为“中央干部”。一旦成为“中央干部”,就无形中被划成坏分子。弄得有的农民见到下乡干部,就像老鼠遇见猫。由于广西强力进行统购统销(若干年以后报上披露,是当时省委的主要领导决策所为,因此他被中央革职),当年土改时如鱼似水的干群关系,已经难觅影踪。1955年春天,广西农村出现粮荒,不少农民患上浮肿病。家在农村的我,回家时亲眼见一个耘田的农民,一行没有耘完,便坐到田基上起不来了。我走过去把他扶起来,问他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早上只吃碗米羹,没有力气啊!”看看他眼,眼泡肿;看看他脚,脚也肿。这都是缺粮缺油引发的营养性水肿,我只能于事无补地安慰他:“叔叔,做不了田工你就回家吧,保命要紧!”

“保命?就等这春禾啦,如果这春收不上,全家就会饿死见阎王!”说罢他翻起死鱼一样的眼睛望着我……

我无言以对,无力以助。半个月后我回家,听说他故世了,是用一张烂竹笪席卷而埋的。

这是我耳闻目睹的那一年农村的饥荒情景。

所以,1957年那场大鸣大放运动,给领导干部提意见,出大字报,我深信不疑这是为共产党好,为干部好。当时,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这个鸣放运动,报纸天天登载这类报道文章。我们中学里有一位姓李的音乐老师,每一天在阅览室的各大报纸上用红笔勾画出那类尖锐的批评意见,并在报边上批写针对学校主要领导的文字:什么“何等相似”,号召老师们、同学们立即行动起来,批判“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那时整个学校真有一种山雨欲来之势。很快地,各班的大字报便贴到学校的告示牌以及走廊的墙上去了。学校为此还用竹笪搭棚架,让大家有地方张贴大字报。

我也兴奋得很。我想,应该把农民的苦难告知上级领导,所以,我酝酿了一幅漫画,反映农民的疾苦。画什么?如何画?我想起当时农村农民喝粥十捞不见粒米的情景,就操起生硬的画笔,画一个农民手里捧一碗粥,眼巴巴地看着碗,清汤一碗,十捞不见一粒米。练习画了几张,勉强有点点像。这时,站在一旁的姓黄名叫寺宏的同学,击掌叫好。他是我们班一位“才子”,爱好文学,看了很多小说,梦想当作家。他曾写过不少诗歌,投寄县报、地区报,甚至省报,可是都被退回,退稿信千篇一律,说什么“大作收到”,“感谢您的来稿”,因“暂不合采用,只好退回,还盼今后多多赐稿”之类。这些退稿信除了名字和文章标题手写之外,其余全是印刷的统一格式。可是,黄同学痴心不改,天天都在写诗、写日记。

这时,我见他叫好,就说:“黄‘作家’,给我配些什么文字或诗,怎样?”

他想了想,便从我桌上的练习册撕下张纸,琢磨一会儿写上: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十捞只见麸。这是我们读过的唐朝李绅的《悯农》诗的改写。仅仅改动后面一句,就十分贴切地反映了当时农村农民的苦境。

我说,写得好,真不愧是“作家”,只改一句,力拔千斤。于是,便把这首诗抄上去,配在我的漫画上。

署名的时候,我左思右想,署真名还是署假名?署真名吧,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我,不好。那就署假名。假名叫什么?我姓磨,磨什么?磨刀?不,太惹眼了。干脆署“生锈大刀”,生锈大刀不就该“磨”吗?对,生锈大刀就该磨,含蓄又幽默,就署“生锈大刀”。于是,我在漫画旁边署上了“生锈大刀画”。

我问黄寺宏,他的诗是不是也要署名。黄寺宏说:“不用署,不用署!”

我问为什么。黄寺宏犹豫了好久,说:“署什么好呢?……呃,还是不署吧!”

我见他闪闪缩缩,有点害怕的样子,没想到他家庭出身不好,有所顾虑,只觉得他不够积极。这时有同学找他,他就和那位同学走了。他一走我马上想起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就替他署了“黄钟”。我希望他能够像黄钟声响,声震四海。

就这样,一张“生锈大刀”的画和黄钟配诗的大字报出笼了。

大字报一贴出去,好多同学都围上来观看。许多人哈哈大笑,称赞画得好,诗改得也好。对“生锈大刀”这署名,有人在交头接耳地议论,他们怕是心中好笑,怎么这么怪怪的一个名字。

有人发问:“这‘生锈大刀’是谁啊?”

有人回答:“就是高二一班的磨士长!”

有人又问:“磨士长是哪个?”

有人回答:“就是经常穿短裤、着背心,邋邋遢遢的那个!”

这一说,有人想起来了:“哦,是他啊!”

对,我就是有点邋遢,而且经常穿短裤、着背心。因为我家里穷,夏天为省点布,成天穿的是短裤,有的短裤甚至前缀后补,裤边磨出了丝。现在有的青年男女,故意穿那种裤边被磨出丝的短裤,目的只为装“酷”,真是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当年人们是把穿这样衣服的我看得很“衰”的。因为家穷,我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有时,甚至剪来衣袖补裤脚。要说我衣冠不整,显得邋遢,这也是事实。解放前,我做过乞儿,在草堆、灰堆、瓦堆、墙头里滚来滚去。解放后,虽然进中学读书,家庭的困苦使我无法在穿着上讲究。同时,我也有一种陋习,在别人看来脏的东西,我却觉得很平常,还自认为是农民的质朴,觉得别人是“娇生惯养”。当时的我有豪气,觉得能从一个乞儿进中学,而且成为一个高中生,很是了不起。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的衣着,衣着光鲜又怎样?要比的应该是学习成绩。我的功课成绩,总在全班前十名之内,这是我最大的安慰,这是我不怕别人小看我和说三道四的原因。

大字报贴出去之后,我的真名磨士长被“生锈大刀”取代了,并非是我的大字报画得好,而是胆子大,敢讲真话。还有,这个名字起得古怪、奇特,与众不同。全校几乎人人知道高二一班有个“生锈大刀”。入校出门,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一时间我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慢慢地,我的真名被人们忘记。

大字报的风浪很快过去了,随后政治气候骤变,真正应了李清照《声声慢》词中“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情境。

接着学校开展反右运动,学校那位姓李的音乐老师被划为右派,还有几位老师岌岌可危,后来不知谁能解脱。反正那年寒假,有几位老师不知去向了,听说是被送去农场“劳改”。我们中学生不反右,不划右派分子,但是……

待到1958年高考,我和黄寺宏同学才“鬼出龙州”,开始见鬼、倒霉。

这事留着,等事隔一年高考之后再说吧。

2.合山打工

由于家庭贫困,我的学费、生活费一直难有着落。为了解决这个火烧眉毛的事情,1957年寒假,我和同学黄寺宏相邀去合山打工。黄寺宏是我的小同乡,他的家就在离我们村不远的水美村。合山是广西有名的煤矿产地,听说那里需要拣矿工。就是煤从坑道里运出坑口后,把附在煤矿上的石头、泥块除掉。这是轻活,不需要重体力,我们这些中学生去干完全可以胜任。

现在家庭贫困的学生也利用假期、假日去打工,打工的机遇很多,不像我们上个世纪50年代,那时经济不发达,工矿企业极少,商品交流、贸易买卖,除了国家经营,民间几乎没有,所以那时贫穷学生想找个打工机会极难极难。合山离宾州大约一百五十多公里,走路要起码三天才能到达。为了寻找收入,缓解家庭困难,再远我也不怕。

出发前一天,我跟母亲说,我要和一位相好的同学去合山煤矿打工,这样,下学期的学习费用就不用母亲操心了。

母亲问:“合山在哪里,有多远?”

我说:“沿着宾州至柳州的公路走,过了宾州邹圩,再过了来宾的石陵、迁江,再走不远便到了。”我不敢讲这是太远的地方,其实从迁江到合山还有一半多路程呢。讲路程太远,母亲会担心,会不让我去。

母亲问我:“有路费吗?”

我说:“我们走路去,不用路费。”

母亲又问:“要走几天才到合山?”

我说:“不用几天,走得快,一天就可以走到了。”

母亲是个文盲,合山在哪里,如何去,如何走,路程有多长,她完全不懂。所以,我说什么,她都信以为真。

出发那天天未亮,母亲便煮好了糯米饭,让我饱餐一顿后,又用小布袋装了满满一袋,少说也有一两斤的分量。糯米饭耐饥,要是吃了一顿饱,有时一整天都不会让你感到肚子饿。

出门的时候母亲交代我,能做就做,不能做就回来,路上要小心。我心里想,母亲是希望我能做、要做的,要不然,下学期的费用如何着落啊?!

走前我和黄寺宏相约,在往柳州方向去的勒马桥相会,先到就等,不见不走。

我家离勒马桥比较近,我先到。这时已入冬,因早晚温差较大,只见勒马江面升起蒙蒙水汽,早出的农民在犁田翻地。农村有“犁田过冬,好过粪壅”的说法。稍等之间,只见江边的竹丛间有几只老鸦在呀呀地叫。民间说老鸦叫是败兴的事,我不由得捡几块泥团,往败兴之处频频投射。那几只老鸦被吓得失魂落魄,远飞而去,不知翔落到哪块地头。

我正不悦,黄寺宏走到跟前来了。只见他背上还背着个包裹。我问他背的是什么,是不是吃食。

他说:“是一床小棉被。”转过来问我:“你怎么什么都不带?”

我说:“我都穿在身上了。晚上和衣而睡,再冷就烤火取暖。”心里想,我是个小时候当过乞儿的人,有哪个地方不能睡?

黄寺宏又盯着我裤头上坠着的一团布袋,问我:“这点东西是什么?”

我说:“糯米饭,晚上够我们两个人吃的。”我又问他,除了小棉被还带了些什么?

他说:“还有几件衣服,别的没什么了。哦,还有两元钱。”

两元钱放现在也就是买两根雪糕的钱。可在当时,素粉一碗八分钱,两元钱可以买二十五碗,能让我们顶饿好几天。

就这样,我们上路了。

路上,遇到几次呼呼而来的货车。我们想搭顺路车讨个便,遇到货车远远从后面隆隆而来时,我们就转身,一边退走一边招手。而货车总是轰隆而过,司机压根不搭我们一眼。几番挫折后,再听见后面有汽车隆隆声时,不理睬它的就变成我们了。

第一天傍晚,我们走到了来宾县的石陵镇。我们根本没想去住什么客栈,黄寺宏身上那两元钱恐怕顶多也就够一宿的床铺费。我们找到一家圩场的铺棚,移了四张卖肉的台子做床,又找了一张破竹笪铺上去,权作晚上栖身之所。晚餐呢?晚餐从客栈里讨了一口盅水,我母亲给我包的那大团糯米饭,便是饥肠辘辘的我们的美餐了。

夜里北风呼呼地刮。和衣而眠的我们加盖上黄寺宏那床薄被,两个人各睡一头,屁股贴着屁股,年轻人血气盛,倒也不觉得怎么冷。天一亮,我们赶快收拾行装,脸也不洗,找一处粉摊,各人吃了两碗素粉,便又起程赶路。

第二天傍晚到了邹圩,睡一宿,第三天上午走到了北泗隘。那里是公路和矿区铁路的交叉之处。听说在北泗隘可以搭矿区的小火车到合山,我们就在北泗隘的货站上打听,有人指着铁轨说,待有火车停了,只要是往合山去的,不怕脏挤上车就是了。

如此,我们便挤上开往合山的拉煤火车。

别看这哐啷摇摆的拉煤小火车,我们可是第一次乘坐哩!虽然车身很脏,而且是站着,可是因为是第一回坐火车,两个人都非常兴奋。在我们家乡,铁路是从远在四十公里外的黎塘经过的。有一年,学校组织全校同学浩浩荡荡地远游黎塘,目的就是去看火车。如今,不但看上了火车,还乘上了,怎不令我们激动?我当时心想,即使到合山找不到短工,能乘上人生的第一回火车,也就不虚此行了。

火车行驶大约两个钟头,便到了合山。

来前,我们就已定好先找一位同村的熟人,这人在矿区混得很好。找他不是讨饭吃,只想他给我们在矿上引路,找个下手活,挣些小钱。想他一定会帮忙的,可是,错了!当我们打听到他办公的地方,找到他时,他头都不抬起来看我们一眼,视我们为陌路人。

我一再说,是请他帮我们找些短工,寻一个出煤时拣石头、泥块之类的活干就行。

好长时间,怕是被我们说得烦了,他才抬起头来搭理我们:“这里什么工都不缺,你们还是回去吧!”

看他那张比铁还冷硬的面孔,一口不由多说的语气,知道靠他找工作已经无望。我们是有些冒失,但一路风尘而来,这个乡亲也不能这么无情无意啊。我们两个人沮丧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我的这位王八蛋乡亲,我们走时既不问一声我们吃饭了没有,更没有问我们回家有些什么困难需要帮助。没有。再一句话没有!我们无奈地转身走时,他赶紧起身关门,生怕我们再回来找他麻烦似的。见他这么冷漠,我们出门后骂了他十遍“王八蛋乡亲”。我们一点也没错。

千里迢迢,来找个打短工的机会都没有,也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下去,我们只有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

这时才近黄昏,但我们的心里,已经觉得天黑下来了。

黄寺宏口袋里还有六毛钱,找到一个脏兮兮的粉店,饱吃了一顿素粉,身上的钱也就分厘不剩了。

我们又爬上了途经北泗隘的往来宾运煤去的火车。车到北泗隘时已经是晚间的九点多钟。

火车站附近有个食堂,因为车站工人上夜班,所以食堂的工人也上夜班。当夜,北风刮得很急,这个地方没有圩亭让我们躲避寒冷,我们只有动起了到伙房锅炉旁取暖的念头。在车站食堂的伙房门口,我们遇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师傅。我们对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到合山找短工的遭遇。他见我们衣上挂着宾州中学的校徽,立即就相信了我们。要知道,校徽管用,可以证明我们的身份,一路上我们都佩戴着。也确实管用,不但这个老师傅通融了我们,下面的回家路上还缓解了我们的困厄。

老师傅让我们进伙房的灶房取暖。这个地方是煤的世界,铁路边随便捡的煤就可以烧,师傅叫我们生起一个小炉子,又找给我们两张木靠椅,我和黄寺宏这就有了一个暖暖和和的“围炉之夜”。

安顿下来,黄寺宏说他要上厕所,我说你先去吧,你回来我再去。

不多时,他神色有点怪异地回来,到我耳边悄悄说:“今晚立即走人。”我有些诧异,问他为什么。他说刚才从伙房那里偷到了一块肉。说着,拉着我的手往他怀中摸摸。啊,好大一块肉,看样子足足有两斤。他说:“不这样我们明后天怎么回家啊?路上总得有吃的。”见我犹豫,他催我立马走人!

我心里想,小时我做过乞儿,多少艰苦都经历过,路上讨几碗饭吃也不是什么难事,倒真的没有想到去偷点什么。不过,现在他既然已经下手,而且得的是猪肉或者牛肉,实话说,我已经一个多月不知肉味了,一想起肉,口水就流。所以我马上回应,好,就走。

我们收拾了简单行李,出得门来,见刚才那位师傅正回来,我们就骗他说家里有事,得赶夜路回去。老师傅也没说什么,只应了句:“随你们便吧!”

我们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北泗隘圩头。黄寺宏把那块肉从怀里摸了出来,正好装进了我来时装糯米饭的那个小布袋。因是黑夜,看不出那肉到底是猪肉还是牛肉。我嗅了嗅,发觉有膻味,就说:“是牛肉。要是猪肉就更好了,煮时不但不用放油,还能解馋。”寺宏说:“管他什么肉,能饱肚就行了。”我知道他家是地主成分,解放后,日子过得也与我们贫下中农差不多了。他家也困苦,不困苦就不跟我去合山找短工了。他也是饿猫,不是饿猫就不会趁机偷肉了。

因为有这团肉吊我们的胃口,想到明天将饱餐一顿,我们走路的脚步十分有力,特别来劲。第二天早上,我们回到了来时第一站——石陵圩。

进了石陵圩,便找到一家米粉店,见店里面一个小妹仔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忙着打理,看样子是一对母女。我还发现这妹仔衣上别着石陵中学的校徽。

自然,是我这个当过乞儿的人上前讨吃。我向她们诉说了途程的一路辛苦,只见那位小妹仔直往我胸前的徽章上瞄。待我说完,妹仔马上回应说:“你们吃粉吧,我给你们煮。”可她母亲似有一点不大愿意,只是见女儿这么说,不便拒绝罢了。

我心里想,这个妹仔大概是见我佩戴的是堂堂有名的宾州中学校徽,须知,我们这中学对周边县影响很大,附近的县,多少学子都以能进宾州中学为荣。难怪这佩着石陵中学校徽的小妹仔见了我们要热情相待了。

我们又说带有一块肉,问能不能借个锅头我们炒。小妹仔应声说没问题,旋即给我们找来姜、葱、蒜,还把油盐罐挪到灶边,让我们调用。

吃了粉,又吃了满满半锅牛肉,谢过这对母女,我们又在宾柳公路上疾走了。

黄昏时分,远远地看见家乡的那座秀峰塔的塔尖。我想,我们村就在秀峰塔下,要是还在公路上走,拐拐弯弯,恐怕天黑还未到家。就建议对着秀峰塔直走,反正冬天的田野,干干爽爽,大可以放心从田垌里穿行。黄寺宏赞同我的主意,就不走公路穿过田垌直走而去。

走着走着,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不知不觉间秀峰塔的塔尖不见了。往哪儿去?怎么走?我们心中发起蒙来。再往前去,前面一片灰白,我们以为是平地,踩了上去,嘭的一声,原来是江水!裤脚都湿了。我们马上退了回来。小时候,听说走夜路有“鬼迷”的时候。我说,可能我们着鬼迷了,要不怎么找不到方向了呢?

黄寺宏一听,心里毛毛的:“怎……怎么办?”他的舌头已经打结了。

我年纪比他大一点,经历比他多,就说:“不怕,老辈人说遇到这种情况,蹲下来慢慢观察就行。”

于是我们找到江边一竹丛处蹲了下来。

这时,我们发觉江边有个黑影朝我们这边走来,肩上好似还扛着什么家伙。我们一见,惊恐起来,以为是鬼,大声喊:“鬼呀!”

这一叫,那个黑影也叫一声:“鬼呀!”顿时就翻进了江里。待他挣扎一番爬上岸,冲着我们嗫嚅地问:“你们是人还是鬼?”

我们也问:“你是人还是鬼?”

都说鬼走路是游游丝丝的,不会大声说话。而这“鬼”跌进江中能爬起来,还大声说话,看来是人不是鬼。我便回应他说:“我们是人,是两个人!”

他湿淋淋地走近我们,几乎是贴着我们额头察看。看清楚了以后,有点气恼地说:“原来是两个‘发瘟儿’!”

他是夜里到江边来取水进菜地的,身上扛的是一把锹。

我说:“我是磨村的,早上从石陵圩回来。看着秀峰塔往家走,走到这里,秀峰塔不见了,四处又黑麻麻的,不知怎么回家呢。”

他说:“你们到了勒马江。过了江,不远不就是磨村吗?怎么又不识得路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才明白了,心里都安定了下来。

我们涉水过江。过了江,那黑糊糊的秀峰塔就隐现了。

见了秀峰塔我就镇定了,东南西北,哪来哪去就清清楚楚。我先把黄寺宏送至水美村,我年纪毕竟比他长几岁,胆子也比他大。回头我再进我们磨村。

回到家,差不多是凌晨两点钟。在城里算不了什么,可在农村已是鸡啼时分了。

我拍门叫母亲,她听出是我的声音,赶紧起身给我开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见我一身疲惫,满脸灰黑,又是半夜回家,肯定路上受劳受苦。于是,不用问什么情由,立即扑到我身上搂着我,哀哀地哭:“我儿呀!……”话却说不出来。

母亲这一搂一哭,与我儿时搂着母亲的啼哭何其相似?只是那时我搂着母亲,她也搂抱着我。于是,儿时的痛苦往事都涌上我的心头……

3.我曾是乞儿

打三岁时我就知道家里很穷很穷,那是在解放前。

我上有姐姐、哥哥,挨个差二岁。在我姐姐七岁、哥哥五岁、我三岁时,父亲死了。

父亲去赌场看赌,遇到伪政府的警察捉赌,他没赌且身无分文,自认为没事。赌钱的人四散而逃,他却不走。不分青红皂白的警察把他捉了去,关进监牢。别人进监后用钱赎了回来,我父亲无钱只有拿命挨。这时,监牢发生痢疾,几天工夫,死了不少人。监牢不得不放人了,可回到家的父亲已奄奄一息。家中无钱替他医治,不几天,母亲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故世了。死时,父亲眼定定地张着,那是死也担心我们往后如何过日子,那真正叫“死不瞑目”。母亲跪哭着,抹下父亲的眼睑,让他闭目而去。

一个寡母领着三个儿女,靠仅有的几分薄地,日子怎么过?屋上有伯父伯母,可是他们根本不管我们。当初父亲和伯父分家时,有个粪棚未分,我父亲去担担粪水淋地,被伯母拿着棍棒追打,可见绝情至此。

受劳受苦我不怕,我们姐弟三人最怕母亲去改嫁。当时我母亲二十来岁,人生得算标致,隐隐约约地听说有人上门给母亲做媒。

我看见过一幕惨象,也是做了寡母的六婶,有天既不出太阳,也不下雨,却撑着把伞,低着头在巷子里走。她那一男一女的孩子,也就四五岁,有的拽着衣尾,有的扯着裤子,哀哀地哭,口里不住地说:“娘呀,不要离开我们!不要去嫁呀!……”六婶泪水哗哗地流,不敢回一下头。这情景让我的心像被锥子戳了一样的痛。事后才知道我们乡下有风俗,寡妇改嫁要打伞挡头出村,不然以后会被雷劈石压。

我把这事悄悄地说给姐姐、哥哥,我们心里都慌慌的,生怕有一天这事发生到我们头上。

却不料有一天,邻村那个腰弯背驼的婆子到我家来了。进了我们家便入到母亲正在煮粥的灶房,还把门掩了起来,偷偷地和母亲说话。

姐姐、哥哥和我立即就慌了起来,这驼背婆进门,肯定不是好事。我们村中老老少少都知道,她是个嫁活人妻的媒婆。

这时,姐姐把我拉过一旁说:“小弟弟,你在家中最小,娘最疼你。你到灶房里去,叫娘不要去嫁,我们吃什么苦也不怕,和娘在一起做牛做马也心甘!”

我立即推开灶房的门,扑进母亲怀里,哭着说:“娘呀,你不要去嫁,不要离开我们……”

母亲把我紧紧地搂进怀里,眼泪簌簌地滚下,滴到我的脸上,哽咽着说:“五婆,以后你不要来了,我绝不改嫁。我舍不得我这些心头肉,是死是活,我们都要在一起!”

这么一来,那个驼背婆哼哼唧唧、嘟嘟囔囔地走了。这一幕,站立在门外的姐姐、哥哥也都看见了。

那驼背婆一出门,我姐便找来门边的大扫帚,往她腿上扫了过去。哥哥也从灶房里拿来烧火棍,追了出来,往她驼背上来了一棍。她像被杀的猪似的,嚎叫起来:“救命啊!打人啊!”好在哥哥、姐姐没有再下手,要不,有她好受的。驼背婆虽已走远,我却还气狠狠地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瓦片往她背后射了过去,正中了她的屁股,痛得她嗷嗷直叫,仓惶地拐进另一条巷子里。

此后,再也没有媒婆敢进我们家了。

母亲没有改嫁,但生活的担子沉重地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好在母亲身体健壮,犁耙碌轴样样来得。可就是这么几分田地,收割上来不足我们半年口粮,余下的半年怎么糊口呢?没办法,母亲便把不足八岁的姐姐给人家做童养媳,从此在家里她叫我“小二”。

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和哥哥只好当乞儿讨饭过日子。

当乞儿开始不敢,母亲便让我们兄弟俩装扮和她上山割草,到了半路和我们分手,她进山割草,我们则一手拿碗,一手拎着讨米袋到附近村子去乞讨。

走近山边的一个村子,到了村头哥哥有点胆怯,他手上拿一根打狗棍,却让我走在前头。我不怕,走就走。到了每一户的门口,讲些什么讨乞的话,我心中有数,因为我见过乞丐讨乞。讨乞时我说:“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吧,施点米啊!”

有人给我们施点米,有人给我们施碗粥。老人施给就祝他长寿,小孩施给就祝他富贵,大人施给就祝他发财。

有一天我们讨到一家高门大户的富人家,这家人心真毒,不但不施给,反而放出一只狼狗追出门来。我和哥哥一见,扭头就没命地跑。我人小,跑得不快,两下就被追上了,一个踉跄我扑倒在地,狼狗往我屁股上一咬,痛得我又哭又叫:“救命呀!救命呀!”

这时从旁边的磨房里冲出一个瞎子,手里拿着扁担,大声吼道:“死狗,敢咬啊,看我收拾你!”还把扁担往地上猛拍。

狗被吓跑了,赤膊的瞎子把我从地上扶起来,问我:“咬中哪里?”我说:“咬了屁股!”瞎子便往我屁股上摸摸。这时,哥哥也回头到了我身边。哥哥说:“多谢叔叔,我们兄弟俩是讨饭的!”

人们都说瞎子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耳朵挺灵敏。他说:“知道你们是讨饭的!哪个村的?”我们回答是磨村。

看他的样子是给财主磨谷捣米的。他问我们:“有米袋吗?”

我回答:“有!”

瞎子伸过手来,我便把米袋递到他手上。

他拿过米袋就跑回磨房里从米箩里抓米,装了大半袋,足足有七八斤,递到我手上,说:“赶快走!”

我们气喘吁吁地疾跑出村,屁股虽然被狗咬了一口,但看着手中的半袋米,却不知疼痛了。我和哥哥赶到和母亲约定的山路口,坐在地上等她割完柴草出山来。

母亲担着一担大大的山草来了,见了我们,连忙放下草担。我们高兴地捧着那半袋米递给母亲,她漾开笑脸说:“讨得那么多米啊?!”

我们把来龙去脉说给母亲听,她说:“这个世界还是穷人可怜穷人!”说完拉过我的屁股来看。

我裤子后面被狗咬了个洞,并结了血痂,只是伤口不深。母亲连忙到田基边拔了一些草药,在嘴里嚼烂后敷到我的伤口上,还撕了身上一块破布贴了上去,找了根小藤捆扎在我腰上,以便把草药缚住。没想,我才走几步,草药便掉了下来。

母亲没法,便说:“小二呀,要是痛你就先忍着吧,到家再敷!”

晚上,睡觉时,母亲再把草药敷到我的屁股伤处。

没几天,我的伤口好了。为了面子,母亲不好意思让我们多去乞讨,也就装作进山割草,在附近村子讨了几天。以后就让我去帮别人放牛,由人家给一两顿饭吃。

我去放牛的那家是我们村一户较殷实的人家,放的是一头沙牯。这头牛很奸坏,不好好吃草,稍不留意就啃旁边的禾。我们磨村不像别的村有大的牧场、岭地,放牧时只好牵着它在田基上,让它吃田基上的草。每次放牧归来,牛必须吃得肚滚圆滚圆的,否则便被主人数说,并被威胁,说下回牛吃不饱就不让我吃饱。为了把牛放好,我不但牵牧,还拔来田边较长的草喂它。有一回我把拔来的草放到它嘴边,这奸牛竟以为我是惹它,陡然对着我撞过来,并用角一挑,把我挑甩出好几尺远。好在没刮破我的肚皮,只刮破了衣服。我从田里爬起来,一身泥水,怕得直打哆嗦。好久,我才悄悄地走过去,捡起那条牛绳。可是,在它欺我不敢近它的时候,竟已把旁边的田禾咬吃了好几十蔸。

还好,被吃田禾的那人家见这头奸牛把我牴进田里,可怜我哆哆嗦嗦的样子,也就不多责怪,叮嘱我把牛牵远一点,或者到别处去放。

回家后,我把这事告诉母亲,她脱下我那件被牛刮破的衣服,去让牛的主人家赔。并说,要是我儿被刮破肚皮,不死不活,我们家也就倒霉死了。

可是,牛的主人家不但不赔,连句安慰的话也不说,反而怪我不把牛牵去草长的田基,牛吃不到好草才欺人吃禾的。

真是蛮不讲理。我们孤儿寡母,有理却无奈,无助被人欺,只好忍气吞声。

母亲觉得对不起被牛吃禾的那户人家,挑了一担粪水,去淋那受损的几十蔸禾,给那禾壅肥。

4.肚饥抵毋得

我不去当放牛弟,家里日子更难过。那年临近春节,家中几两米都没有。

怎么过年?屋上有个好心的三婆可怜我们母子三人,可她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帮我们却又无能为力。无奈之下给我们出主意,说村里有户富人家,种了好几亩芋头,何不晚上偷偷地去挖一点。

一讲偷,母亲哪敢?三婆说,这主意是她的儿子康哥出的,叫我母亲去听康哥说仔细些。

康哥是村上有名的山歌王和故事王。他的那些山歌和故事,许多是从他老外公那里听来的。小时候我们经常听他讲“老窍故事”、“蒙大赍故事”。这些故事在宾州家喻户晓,老少皆知。

他唱的山歌至今我还记得:难了难,

竹筒担水上高山;

竹筒担得几多水,

毋米挺得几多餐。

愁了愁,

米缸挂在扁挑头;

日里找回夜里煮,

免和老鼠打冤仇。

操了操,

上锈鼎锅毋米煲;

骨瘦如柴毋点力,

细狗碰来两脚摇。这些山歌就像唱的我们的生活,贴心贴肺,让我们感叹,也让我们解愁。所以我很爱听他讲古,很爱听他唱山歌。

那么,康哥又如何给我母亲出计呢?

母亲进了康哥屋,康哥便拿出一张已经写好字的硬纸片,交到我母亲手上,上面到底写些什么,母亲不识得,便问:“康哥,上面写些什么?”

康哥说:“你不用问,你去把芋挖回来时,便把这纸片插在地上,准保你没事。”

母亲有点不相信:“真的没事?”

康哥说:“你夜里和孩子偷偷去挖,插上纸片就回。放心,我看不会有事!”

母亲看着纸片,以为康哥是在上面画了解难的符,便问:“这是什么符,可以逢凶化吉吗?”

康哥说:“不是符,写的是字。符是避鬼,这字是避人!”

母亲欲懂未懂,把纸片拿回来。我小,未上学;哥哥虽过了上学年龄,因为家穷也没有上学。所以,那纸片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们一个都不知道。不过,既然是康哥为我们出的主意,又准保我们没事,我们也就下定了决心。

晚上,我们母子三人挑起箩筐,扛上锹把,摸黑到几里路远的那户富人家芋田偷挖芋头去了。

芋地有好几块,总共有几亩来地,除了富户人家的芋地,还旁插着他人的。但大多芋地是富人家的,他们大概是在等近年节时挖了去圩上卖。

我们认定那块最大的芋地就是富人家的。因为这地土质特别好,种出的芋头当然就特别大。在这块地上我们急急忙忙地开挖,很快就挖了近半垄,芋头芋仔装了有两个箩筐。我们还想挖下去,母亲让我们停下来,不让我们再挖。按康哥的交代,她把纸片插在挖过芋的垄上。

路上,母亲找了一堆禾蒿盖在箩筐上,装成是找的柴草。她叫扛锹的我们兄弟俩先回去,交代说,要是在村口碰见有人问,就说是去外婆家挖薯回来的。

当晚我们就把偷回来的芋煮了,一家人难得地饱餐了一顿。肚子饱了,可我们心里并不安宁,尤其是母亲,那一晚恐怕未睡好。不知第二天人家发现芋地被偷挖会有什么反应。

第二天中午,村巷里闹哄哄的,芋地被偷挖事发,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那位被偷的主人,原来叫八公。他一手拿着水烟筒,一手拿着康哥写的那张纸片,哈哈大笑。

八公对众人说:“你们看,你们看,好笑不好笑,偷了我的芋,写上这样的字:‘三代宗祖不做贼,因为肚饥抵毋得;芋头芋仔都取尽,芋檬重多担毋得。’哈哈,哈哈哈……”

想不到,这件偷芋的事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八公的哈哈大笑使其烟消云散。

这当然要归功于康哥幽默的山歌,他化解了八公受损而应有的怨恨。我们既感激康哥的机智,也感激八公的宽厚通达。

土改那年,八公被划成地主。我们家三代贫农,土改工作队还住进我们家里,把我们当做土改根子培养。

成了地主头子的八公,有陈年的慢性气管炎,加上三天两头被斗和遇上风寒,不出个把月,便老命呜呼了。

因为八公在偷芋那件事上的通达,斗争他时,我们母子都没有上去批斗,连一句对他的呵斥也没有。他死后,我们还偷偷地去他坟前烧了一炷香。

5.棒头打出聪明子

我们磨村离县城不远,才七八里地。1939年和1944年间,宾州两次沦陷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下。因靠近县城,我们为了免遭蹂躏而四散逃命,我们村有几个叔伯就是死在日本鬼子的枪口下。现在,凡是形容老百姓慌乱,就说像遇着日本鬼子进村一样。可见恐怖的阴影还一直笼罩在老百姓的心上。

1944年11月,日本鬼子第二次侵占县城,我们走不及,母亲和一些妇女被鬼子捉了去。我们姐弟三个年纪幼小,只有在家里恐慌地嗷嗷大哭。我们都知道,母亲此去生死未卜。

到了天黑,母亲失魂落魄地回来了,看着我们姐弟话都说不出来。她是幸运地逃脱的,在鬼子把她们赶进一个村的巷子时,趁鬼子不注意,她躲进粪厕里才逃过一劫。那些被鬼子抓走的妇女们都被糟蹋了。

惊魂未定的母亲连夜带着我们,挑上些简单衣物出去躲鬼子。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锅呀、碗呀是不能少的,因为没有炊具,有米也无法煮食,就得饿死。

我们躲进山里几个月,日军退出宾州后我们才回村里。

回来后,母亲贩菜卖。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就起床,吃一点头天晚上剩的饭粥,天未亮就出门。母亲当时才三十出头,怕路上有不测,一直要我跟在她身后。当时我已经八九岁,一心要保护好母亲,手上拿着一根棍子做她的护卫。心想,万一母亲被坏人欺侮,我就拼上小命与之搏斗。

跟着母亲走在路上的时候,很多时候会想起康哥唱的那首山歌:愁了愁,

米缸挂在扁挑头;

日里找回夜里煮,

免和老鼠打冤仇。有次我情不自禁地就唱出了声。母亲听了笑嘻嘻地问我:“小二啊,这首山歌是康哥教你的吗?”

我说:“山歌哪用教?他一唱我就记在心里了。”

母亲又说:“那好,你还记得哪首?”

我又唱:操了操,

上锈鼎锅毋米煲;

骨瘦如柴毋点力,

大风吹来脚打飘。其实,母亲也知道这首歌的,不过是试看我的记忆力。

她听后就说:“小二,末尾那句你唱错了,那是‘细狗碰来两脚摇’!”

“娘!末尾这句那是我改的,意思一样!”我得意地说。

母亲夸奖起我:“小二聪明。”完后,她停顿脚步,好久,叹息起来:“唉……”

我说:“娘,你叹什么啊?!”

母亲哽咽着说:“你是个聪明仔,可惜娘没钱送你去读书啊!”

其实,我好想读书。每逢走近学校,听到琅琅的读书声,就像动听的歌曲钻进我的心窝。可是,家庭的困境让我不敢往这方面多想。母亲的话,像锐利的石块捶击在我的心尖上,隐痛之余,也只能慰藉母亲:

“娘,只要人聪明、勤俭,不识字也找得吃的,过得生活!”

母亲说:“是倒是,到底还是不一样啊!”

……

一天傍晚,母亲卖完了菜,拿钱去买米。她从衣袋里摸出唯一的一张金圆券,对卖米的人说要买五斤米。

卖米人一看说:“你要买五斤?你的钱刚够称半斤米。”

母亲问:“不是四万元一斤吗?”

卖米人说:“对呀!”

母亲又问:“我的票子不是二十万吗?”

卖米人说:“什么二十万,才两万!”

这下子母亲蒙了,原来当时的二十万和二万的钞票颜色都一样,仅仅是文字不同,有个买菜人拿出这张票子说是二十万,要母亲找补,母亲不认得字,看颜色相同,就以为是二十万,把零钱找补给这人,没想被人骗了。

当晚,欲哭无泪的母亲说:“谁叫我是睁眼瞎呢?”她咬着牙对我下决心:

“小二,你一定要做个读书人,一家人没个认字的不行。这回卖田卖地,娘也要把你送进学堂!”

村校老师姓朱,是从附近村来的。母亲为了让我上学,左求右拜,对朱老师好说歹说。朱老师见我比同级的同学高出一头,现在才来破蒙是因为家里穷苦,便答应不收我学费。这么一来,我九岁才开始在村校读书。

我们这个村小学就一间教室,四个年级,几十个学生都挤在一起,老师也只有朱老师一个。不分年级,而是分学生读一、二、三、四……直至第八册。所以教一年级课时,二、三、四年级的同学也随着听。念课文的时候,八册学生各念各的,因此嘈嘈杂杂,就像早上树林里不同鸟儿聚在一起,各啼各的音,各唱各的调,热闹极了。

我虽然年纪长,但还是从第一册开始学。不知是我年纪大还是接受能力强,课本上的字很快就全会读、会写,还帮同级的同学来认读。因为接受得快,老师再教别的年级课本时,我就昏昏欲睡。也可能是我过去一直在野外滚爬,一下子坐到教室里觉得憋闷,就想着教室外的野田野地多么自由,白云蓝天多么迷人。于是,有时我趁老师给别的年级上课时偷偷跑出去,躺在墙头上、草地上,甚至爬到树上去癫狂取乐。

这事被朱老师知道了,他叫同学去把我找回来。我一入教室,他就鼓起眼睛瞪我,狠声地教训:“下一回你再这样,我就叫你夹书包滚回家!”

我再也不敢逃到教室外玩,但老师上完课后,我把字认读、认写完了就无事可干,就昏昏欲睡。有时候我干脆就伏在课桌上睡起来……放学了,我回到家马上拿起捉鱼的工具到圳里去戽鱼。哎哟,满满一截圳水很快被我戽干了,那鱼真多呀,有鲫鱼、鲶鱼、塘角鱼……哗啦啦地在快干的圳里乱窜。我就去把鲫鱼、鲶鱼、塘角鱼一一捉进篓里,正在捉一条很大的塘角鱼,猛然间那条大大的塘角鱼用它头上很尖很硬的两只角把我的手一刺,痛得我哇哇地叫起来……疼醒了猛抬头,见朱老师拿着把长长的戒尺站在我面前,欲再给我手背上来一下,我本能地迅速把手抽了回来,朱老师的戒尺落到课桌上,啪地响了一声。

我已经挨了一戒尺,手痛得发麻,要是朱老师的第二下打着了,我的手背肯定肿得像发糕了。

朱老师冲着我骂道:“磨士长,我看你睡呀!‘棒头打出聪明子,谁疼谁儿莫送来’!”完后,他走上讲台,向全体同学大声训道:“以后,谁不好好听课,谁个吵闹、睡觉,就像磨士长一样,我要把他的手敲断!”

虽然我手背麻痛麻痛,可我不敢哭。如果不是在学校,是在外面被别人这么打,我肯定哭了,不但哭,而且可能捡起砖头和他对抗。我虽然年纪尚幼,还是孩子一个,可是在同龄甚至比我年长的孩子中,其他人所经受的磨难没有一个比我多。自从我懂事开始,饥饿的折磨,乞讨的白眼,沦落的奔逃,偷食的窃喜……困顿的底层生活,劳碌的艰辛人生,造就了我野孩子的性格。在受到比我大的人或者比我强悍的人欺侮时,我敢与之对抗,甚至拼死一搏。

可是,这是学校,学校是神圣的殿堂。老师就是严父,挨老师打是天经地义的事。谁叫我不好好听课,不好好学习呢?被打是活该!

我不但挨了朱老师的打,放学回家前他还拿红笔在我眼睛上画了两个圈圈,好让家长知道,我因犯规或学习不用功被老师惩戒。

有的学生眼睛被画了红圈,回家的途中跑到塘边便洗掉了。可我不洗,我要让母亲看见我的红眼圈,知道我受了惩罚,我要让自己吸取教训。如果我把受惩处的事隐瞒了,总有一天母亲会知道的。与其让她迟知道,不如让她早知道。不对她隐瞒这事,说明我有承认错误的勇气,说明我有改正错误的决心,不枉费母亲送我读书时所受的辛劳和艰难。

晚上,母亲卖菜回来,一眼就见到我眼睛上的红圈。

她问道:“在学校做了什么错事?”

我老老实实告诉母亲说:“打瞌睡。”

“为什么打瞌睡?”

“我都会读、会写了,就发困了。”

“哦,会读、会写了就睡去啦?”

说着,母亲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水倒进木盆里,扯过我按下我的头,用手洗掉我眼上的红圈。

她一边抹洗一边说:“读书就好比种田,像犁、耙、插秧、淋粪、耘田。你说只耘一次田行不行?不行!还要耘一、耘二、耘三,那样才能长出谷,才能有收成。你不努力怎么读得好书啊?!”

我好感动,掀起衣襟,抹干脸上的水迹。可哪能擦得干净啊,在这之前不曾流泪的我,刷刷地流下了热泪。

这不是委屈,而是痛悔!

自此之后,我好好读书,再也不淘气了。

6.苦涩的录取

由于我入学时间晚,解放前后又辍过学,学上得断断续续的。

1952年升入初中时,我已经十七岁,比一般读初中的同学长几岁。不过,班上还有比我年长的。比如我们的班长,入学前已当了街长,养了孩子,是二十啷当的人了。因为我们都是解放前家穷,没有机会读书。解放后,穷人翻身,许多人才得以入学了。从这点来说,我们确实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共产党、毛主席做了件自古以来翻天覆地的伟大事迹,就是摧毁了旧中国半封建半殖民的制度,让穷苦人民翻身得解放。被解放的大众有田种,有工做,有衣穿,有饭吃,穷苦的孩子也有书读。

但,这仅仅是好事的开始,人民不会满足于这种低水平的温饱。生产要不断得到发展,生活要不断得到提高。所以,1957年初毛主席号召的那场大鸣大放整风运动,我当时理解为是执政党本身不断修正自己,提高为民执政能力的举措。

1957年我在高中读书时出的那张大字报,是在亲眼目睹农民困苦状况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一点也不虚夸。校领导口口声声说什么不在中学生中反右,可暗地里我却为此吃了大苦头,合作者黄寺宏比我更惨。

1958年秋我们高中毕业,进行高考。高考不是在当地进行,是把我们集中到南宁去考。考前我们就填志愿,不像现在考后知道分数才填。我的理想是学医,第一志愿是北京医学院,其次是广州中山医学院,再次是广西医学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考取理想中的最高学府呢?

考完试后,自我感觉还不错,后来有位老师告诉我,我的平均分数是86分。那位老师还说,我起码应该被广州中山医学院录取。

我高兴得不行了,成日里踌躇满志。将近放榜的时候,天天窜到学校去探听消息。

有一天,学校办公室的人告诉我,录取通知来了,在县邮局。说要是想急着知道,可以自己到邮局去取。

我和十几位同学马上起程。学校在县城附近,离县邮局有六七华里。我们是跑步去的,路上见黄寺宏推着一架旧单车进来,我对他说:“录取通知来了,在县邮局。你用车把我带去,我们马上去取!”

黄寺宏脸上显露出为难:“不知这破单车能不能载得起你?”

我不假思索地连声说:“走吧!走吧!”跨上了单车后座。

黄寺宏也只好把我带上了。

单车吱吱呀呀地走到半路,钢圈突然压扁下来。真不知道这钢圈是什么破烂铁做的。

这可怎么办?车坏了也不能丢在半路上,附近又没有修车铺。黄寺宏嘴里唧唧咕咕地埋怨起我来,也确实是我的责任,只好由他数说。

没办法,我们俩只好轮换着扛起单车往县城走。到了县城,找了一家修理店,问师傅修车要多少钱,师傅检查了一会儿,说要两元钱。

我身上只有五角钱,还是准备填肚子的,就对黄寺宏说:“我就这五角钱啊,给你吧!”

“那中午怎么办?你没得吃啊!”黄寺宏尽管生气,还为我考虑。

我说:“不要紧,饿不死,至少今天饿不死!”

厚道的黄寺宏说他身上有两元钱,用他的钱修车,我的五角钱就将就着买些什么吃的,两个人充饥。

到县邮局,因我们为修车的事耽搁了,同学们都已拿上录取通知回去了。我们对邮政员分别报了姓名,邮政员对着我们报的名字,分别把通知书递到我们手上。当时也不用什么证明,谁也不会去冒名领取,更不会有人使坏,无缘无故地把你的通知书搞掉。

我们急急忙忙地撕开信封,抽通知书出来看。一看,我顿时傻了眼。通知书上的录取学校既不是北京医学院、中山医学院,也不是广西医学院,而是我未曾听说过的南宁医学专科学校。天呀,这是怎么回事?这肯定是一个新成立的专科学校。

我脑袋瓜轰轰地响,眼前一片模糊。我气狠狠地骂了一句:“屌他妈,这是个‘漏屎’大学!”

这时,一直深埋着头的黄寺宏也一脸哭丧相。他没有说话,把录取通知单递给我,我也把我的给他。

我一眼看到他录取的是什么“天津石油工业专科学校”,我嚷道:“这也是个‘漏屎’大学!”

黄寺宏有气无力地说:“你的‘漏屎’大学毕竟符合你想要学的专业,我的这个‘漏屎’大学与我理想的专业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知道,黄寺宏一直想当作家,想当新闻记者,他填的第一志愿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当时在中国所有的大学中,设这个专业的唯有这所大学。他的志愿其次是中山大学、武汉大学的中文系,广西的大专院校他压根儿一个也看不上。可是到头来把他录进了这个工科的大专院校。

黄寺宏连续说了三个“惨!”

当时,我们脑子里一连串问号,把我们录取到这样的学校,到底因为什么?我们都知道,我和他的考试成绩都在80分以上,我是理科平均成绩86分,他是文科平均成绩87分。他的分数比我还高出1分,是全校文科最高分。

我们惶惶不安,我们忿忿不平,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得知,同学中某某进了中山大学,某某进了武汉大学,某某进了广西大学。可据我们所知,他们的平均成绩都在我们之下,有的还不上70分。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们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发瘟鸡一样垂着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我和黄寺宏惺惺相惜,两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分析落选的原因。想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关乎那场所谓大鸣大放。一定是我们俩那张署名“生锈大刀”的大字报惹的祸,我们的诗,我们的画,比那些被划成右派分子的人更烈辣,更“恶毒”。虽说中学生不划右派,但肯定被指为右派言论并入了我们的档案。可我的家庭是贫农成分,在学校里似我这般身份入学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我旧社会当过乞儿,新旧社会两重天,新社会把我由鬼变成了人,进了当时在附近各县最有名气的中学读书,又考出了非常不错的好成绩,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上我想上的大学呢?

我是怀着对党和政府的感激之心,尽自己的一份应尽之力,为那些老百姓诉苦鸣不平的。让我对那些平民百姓的苦难漠不关心,我的觉悟哪里去了?我的良知哪里去了?我是在农村泥土里滚出来的,我的灵魂在村边那棵大榕树上,在那些洒满牛粪牛尿臭气的土路上。共产党不就是为这些百姓谋求幸福而奋斗的吗?我认为我的出发点没有错。可是,事到如今,我虽然没有被划成右派,但遭遇却和右派差不多。我太冤了。

再说黄寺宏,家庭成分是地主不错,但他父母都已不在,他早些年去世的爷爷是地主,说到底他只是死去的地主的孙子。当时出大字报他不愿署名,是碍于家庭成分,怕“秋后算账”。他配上我漫画的那首诗,是他的亲身感受,他们村子也饿死了人。如果硬说是因为家庭出身、阶级立场的话,那可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他的遭遇比我惨,我被录取在希望的专业范围之内,而他的录取,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我对他说:“是我害了你!”

他问:“此话怎说?”

我说:“如果当时我不叫你配诗,不给你署名,高考就不是这样的下场!”

他说:“配诗是我自愿的。当时也没考虑太多,只认为反映的是事实,做这样的事情考验我的能力,也觉得好玩;署名吗,当时我的确不愿署,也有点怕……呃,即使不署,署什么假名,当真查起来,人家还是查出是我搞的,这事逃不掉!不能怪你,是我自作自受!”

我为他的理解和豁达感到庆幸,我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失去一个好朋友。我们的心靠得更近了。

7.地主仔夜话

黄寺宏邀我晚上到他家去,我们好好聊一聊。这个时候的我和他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有一颗孤寂的心,需要相互砥砺,相互安慰。

我们村和他们村虽然相距只有七八里地,但我从未去过他家。那次从合山回来,半夜送他,也只把他送到村头。我知道他的所谓“家”,就他一个人,幸亏有一个呵护他的姐姐。他姐姐长得十分出众,虽是地主的孙女,十七岁那年,周围远近的人家就纷纷牵线搭桥,或亲自上门说亲,想把她娶为儿媳,或讨为老婆。土改后两年,他姐嫁到一户较为殷实的人家。黄寺宏算是有了一个靠山,他的姐夫和家人把他当至亲照顾。他之所以能升学,几乎都是姐夫家帮助的。

黄寺宏的家是一间草屋改就的,他们家两进祖屋,土改时被分掉了。走近屋门时,他从门边的墙罅里找出铁丝扭成的钥匙,捅进门里的锁孔,撩了两下,没有打开,再用力把门和门把抖动了几下,带动得门楣下、墙缝里的微尘纷纷而下……

两扇杉木条拼成的门终于打开了。一间屋被泥坯砖砌成的矮墙间隔成两间,里间是卧室,搁着一张不大的破木床;外间是灶间,堆放着一些柴草,歪歪斜斜的餐桌挤在柴草边上。好在就他一个人,要是多两个人就转不过身了。屋里屋外倒是收拾得很干净,黄寺宏是个爱干净的人,那衣袖、衣领从来没有污垢。不像我,再干净的衣服,在我身上穿两天就邋里邋遢了。

黄寺宏一入屋就揭开锅盖,只见浸在锅里浅浅水面上的碗中残存着几片半肥半瘦的猪肉,他说是昨晚吃剩的。黄寺宏会过日子,把碗泡在锅里水面上,一来可以降温,二来可以防蚂蚁来爬。他说,村头有个肉摊,去买点肉回来。我说不用,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他说就有这几片剩肉,还有半升黄豆。我说把黄豆炒熟用水一焖,再配上几片猪肉就行了。

黄寺宏坚持要去买肉,我想他和我都是一分钱当两分使的人,不能让他花这个钱,就挡在门口不让他去。

我笑着问:“你这屋有没有老鼠?”

黄寺宏不以为然地回答:“农村哪没有老鼠?多得很!”

我说:“你吃不吃老鼠肉?”

“吃过!”他说。

“好吃吗?”我问。

“炒得好也好吃!”他舔了一下嘴唇。

我说:“那就好,我马上捉只老鼠来炒了吃!”

他不信:“你哪来本事?说捉老鼠就能捉到,以为是在你的笼里养的?”

我说:“你等着瞧!”

我把一片猪肉用火烧得香香的,串到用铁丝屈成的铁钩里,穿上细绳,捆在一块小石头上。再让他找来一个大木盆,用一截小木棍支起半边木盆,那截小木棍上绑了长长的小麻绳。

一切处理停当,我就叫他出屋去,掩上门让屋里暗下来,不要有一点点声响。老鼠闻到肉香,必出来偷吃。待老鼠吃钩上的肉,我就把小麻绳一拉,大木盆扣下来,老鼠就罩住了,就可以把它逮住。

黄寺宏说:“好,我正好到村头小杂货店买两斤米双酒回来,等有了你的老鼠肉做菜,我们慢慢筛酒!”

黄寺宏出门后,我掩上门,躲到一处,两眼盯紧那木盆,小心窥视。

不多时,果然有一只老鼠出来了,直扑钩上的肉,准备把肉叼走。但这只老鼠小了一点,我没有拉绳。小老鼠叼上肉吱吱地叫,那肉后面捆着一团石头,它哪里能够拉得动?瞬间,就有只大家伙出来帮忙了。想是这只大老鼠鬼马,先把小的支出去上阵,发觉拉不动,而周围又没有什么动静,便亲自出马了。事不宜迟,我马上把小麻绳一拉,把大小两只老鼠全罩在里面了。

好了,我把门打开,慢慢地把木盆挪到靠门的光亮地方。这时,黄寺宏打酒回来了。他问我:“抓到老鼠啦?”

我说:“那还用说,一大一小!”

他哈哈一笑:“你这把生锈大刀真有本事!”

我说:“生锈大刀也是刀呀!”说着,就把大木盆一边露出一点点缝,在地上转来转去。当我一转出一条大老鼠尾巴时,我就把鼠尾巴用脚稳稳踩住。然后我叫黄寺宏找来烂毛巾或烂衣服破布之类,他立即找来一条烂短裤。我用这条烂短裤把手包住,猛然将木盆掀开,包着烂布的手迅速将那活蹦乱跳的大老鼠揿住。抓大放小,捏紧这只大鼠,走到屋外,往有硬砖的地上重重地砸下去。老鼠吱的一声,便在地上四脚抽筋了。

这只老鼠足足有半斤多重。我叫黄寺宏找来一小捆稻草,在地上烧成灰,把老鼠往热烘烘的灰堆里滚几滚,再用手把沾了热灰的老鼠抓几抓,老鼠的毛便被除掉了,变成了白白的裸鼠。舀水到木盆里,放进去洗了洗,再放砧板上用刀去头去脚去尾,剖出内脏,留下肉身,碎成小块。配上姜丝,淋上些许米双酒,生大火往锅里一炒,佐以调料,一盘香喷喷的爆炒鼠肉便上桌了。

我们有两菜一汤:鼠肉、炒黄豆、青菜汤,还都是下酒的菜肴。

我和寺宏都不是贪杯的人,但是今晚的意义不一般,都觉得是在“对酒当歌”。所以,你来我往,先是细口抿一抿,慢慢地就是一口小半杯。酒过三巡,寺宏的话头多了起来,先是东拉西扯,接着竟诉说起他的身世经历来了:你家是贫农,我家是地主。你小时候做过乞儿,我小时候吃饱穿暖。解放前我父亲当教书先生,家有十几亩地,爷爷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田里活忙不过来,所以才请了一个长工。爷爷和我母亲都是种田人,一天忙到黑,算什么地主啊?我爷爷很节俭,甚至说很吝啬。人说他咳一口痰都舍不得吐在外面,要含回家吐给自个的鸡吃。他去圩拉一泡屎,都用荷叶包回来,丢进塘里喂鱼。有次,挑的担里一头有荷叶包的豆酱,一头是荷叶包的屎。天黑了进村,到塘边错把包豆酱的荷叶包丢进塘里去。煮菜时,我母亲解开荷叶包取豆酱,却是一包屎。我母亲顿时恶心得呕吐起来。爷爷知是错投,大喊:“痛肚(心)!极命!”我们村里人都知道,他这十几亩田地就是这么一分一厘地抠积出来的。

刚解放不久,我们这儿有土匪暴乱。我父亲有一支护屋的老七九枪,据说这种枪是打单发的。不晓得土匪怎么就知道了,土匪入村征粮时,闯到我家来威吓父亲交枪给他们,否则捉人去抵押,一起搞“反共”。我父亲怕连累家里人,就把那支老七九交了。

清匪反霸时,村里有人揭发我父亲拿枪济匪,民兵把我父亲捉去关在乡政府里。村里又有人告我父亲不但济匪,还是个“恶霸”。告状的这个人和我们家有过过节,说起来也就是邻里间的三长两短。有年天旱,我家的田被这个人撬开田基偷水,我父亲气不过就和他争了起来。须知,我父亲毕竟是乡间的教书匠,平常不做体力活,手无缚鸡之力。相争时,那人对我父亲动了拳头,我父亲自知不是对手,气愤不过,就奔回来拿家伙。那人见势不妙赶快溜了,父亲回家也只是操了一把菜刀出来,见人不在也就算了,本来也没想和人家拼命。可到了清匪反霸时,经那个人一揭发,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他成分好,是贫下中农。

乡里的民兵要把父亲押回村里开大会批斗。父亲他不懂政策,以为自己“济匪”,又是“恶霸”,命肯定难保。想想与其被枪毙还不如自尽,就趁民兵不注意,解下绑手的绳子,悬梁殒命。

父亲一死,母亲觉得往后的日子难挨,投河自尽。土改的时候,又把我们家划为地主。不过,我们家没有什么血债,多出的土地和房屋被分了。爷爷倒也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只是不断有运动,不断被批斗。

好在我有个好姐姐,姐姐长我五岁,总是大事小事护着我。土改那年我们家田地、房屋被分,工作组几乎天天晚上捉爷爷去批斗。他们来捉爷爷去斗时,姐姐就拽紧我的手,远远躲在一旁。姐姐问过爷爷,斗他什么。爷爷说,农会斗他是要他交出家里的金银财宝,交代细软埋在什么地方。爷爷说:“每年一有余钱,我都置田买地了,哪来什么财宝?哪来什么金银?”

说老实话,那时候少吃两餐都不要紧,最让我害怕的,是农会那些民兵背着枪捉我爷爷去批斗的时候。我实在是心惊肉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避开这一切。我也想逃离这个家,走到远远的不被人知的地方,哪怕那地方缺衣少食,咽糠吃野菜,我也愿意。但是,我能逃吗?我曾偷偷地走去外婆家,以为外婆家可以躲一躲,可是外婆家成分也不好,是富农,外公还是“恶霸”,也被批斗着。所以,我只能像小老鼠一样,天天躲在角落里。倒是姐姐有主见,私下里她对我说:“弟弟不怕,我们是小孩,不要紧。我听土改工作队那位同志姐说,我们是地主的后代,不是地主分子。就算是地主分子,只要老实劳动,安分守法,也会给出路的。她还说,我们这些小孩,今后能读书的,该去读书。我说,我年纪大了,不去读书了,在家种田,我弟弟去读书。那位同志姐马上说,对,叫你弟弟去读书。所以,阿弟,你放心,姐姐十五岁了,长大了,姐姐在家种田送你去读书,你一定听姐姐话!”

半年之后,土改结束,给我们留下一份土地和房屋,就是现在这间草屋。爷爷被斗是少了,但一有什么事,爷爷还是被捉去训话。我回小学继续读书,可常常有小孩对我指指戳戳,说我是“地主仔”。一听到这称呼,我就觉得自己仿佛低人一等,内心里十分恼怒,十分惊恐。但,恼怒和惊恐又怎么样,我不能和别人斗嘴,不能和别人打架,只能将怨恨放在心里,有时偷偷地哭一场。我的这种怨恨,不知怎的慢慢转嫁到爷爷身上,想他不如早点死。他一死,这地主分子不在了,我的地主仔名声也会消失了。所以,我讨厌这个老地主,是他害我小小年纪就背上“地主仔”臭名。

有一次,我爷爷去塘边的水瓜棚摘水瓜,不小心跌进塘里去了。当时,刚下过暴雨,塘水较深,我爷爷七十几岁,年老体衰,眼看着他就要沉到塘里去。那时我在不远处的竹丛里,爷爷不一定知道我看见他。此时,我本可以喊人来救命,可是我不喊,悄悄地跑开了。这一走,我以为他老命就没了……

没想到,我远房一位叔叔路过塘边,一见此情景就跳进塘去,把我爷爷救了上来。

自此之后,爷爷一病不起,奄奄一息。有一晚,有气无力的爷爷,左手举着煤油小灯,右手拿一把铁凿,颤巍巍地叫我和姐姐来到一处墙边。他叫我从地上第一块砖数起,数到十五块砖;再从墙边往左数,数到十五块砖之处。说在那里撬开砖,里面会有一个宝贝。见爷爷那神秘兮兮又有点洋洋自得的样子,我好生奇怪,问是什么宝贝。他说:“你们撬吧,撬开来就知道。”好奇的我很快就把那砖撬开来了,里面果然有一小包东西。拿出来一看,小包用油纸包裹;打开油纸,里面又用砂纸包着;完全打开,里面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手镯!

我心想,爷爷这个老地主真厉害,土改时每天晚上把他斗得死去活来,他就是一口咬定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分屋时,他主动提出要这间草屋,说是好的房子让贫下中农居住。为此,这个老地主还给农会留下个好名声、好脸面。原来,要这间屋子是他有心计,屋子里藏着他的秘密!

爷爷把手镯交到姐姐手上说:“家里你是老大,你保管,你们两人有份。有一天,世界清平,或是你们因生计所迫万不得已,找个可靠之人,可靠之处,处理出去,财不会大发,不救穷救个急。”

这件事以后不到两个月,爷爷便过世了。

爷爷过世不久,姐姐对我说,要把这个手镯交给农会。我问为什么。她说,实际上这是地主浮财,留下,我们也不会处理。不如交出去,得个好名声,说我们和地主分子划清界限,你不是地主仔,我也不是地主女,我们不沾地主任何东西。姐姐的政治觉悟还挺高,也蛮有思想的。我就是讨厌地主仔臭名,姐姐点到了我的穴、触到了我的痛处。我赞同姐姐的主张,将爷爷藏起来的东西送交农会。

我姐姐将金手镯送给农会时,说是爷爷临死前交给的。姐姐说:“我们认为这是地主分子的浮财,是剥削穷人留下的,我们不该承受。”农会的领导很高兴,表扬我姐姐有政治觉悟,鼓励她好好劳动,好好做人,将来会有出息。

之后,姐姐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几乎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来给姐姐做媒,姐姐说她年纪尚小,要等我长大读了大学才出嫁。两年过去,姐姐十七岁时,她动了出嫁的念头。不是她想嫁人了,而是因为她的美艳给她带来了麻烦。出圩入市时总有三五个人盯着她,有真心实意爱她的,也有好色之徒想占便宜的。这些人中有当兵的,有当“同志”(干部)的,有农村的,有城镇的。

我姐姐自有主张,她选了个脚有点跛的人做了夫婿。姐对我说:“弟呀,姐不为别的,一心就是为你。姐嫁的这个人,虽然脚有点跛,但老实可靠,当小学老师也算有知识;在家里他是独苗,父母都壮健,一等劳力,会吃会做的人,家庭不会穷,殷实可靠。姐还跟他讲好了,嫁他的话要负责你读书,直到读大学。他一口答应,也说要把你当做他的亲弟弟。所以,我就答应嫁他了。”说完,我姐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我也哭了起来。姐姐这么做一心为的是我。我怕姐姐心里委屈,我说:“姐姐,如果你是为我,心里委屈,并不情愿,你就千万不要嫁给他。你要嫁个真心实意相爱的,不然,我不读书了!”没想到,姐姐扑哧一笑,说是高兴才哭的!没什么委屈……

打这之后,我就一直被姐姐和姐夫家照顾着读书。初中毕业时我想读中专,想早点毕业出来工作。可姐姐和姐夫一定要我读高中,读大学。

如今我竟然考入了一个“漏屎”大学,这怎么对得起我的姐姐、姐夫?!

……都说酒后吐真言,黄寺宏酒后的这场陈述,让我听得入了迷,直至他讲到“漏屎”大学,我才回过神来。

现实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漏屎”大学去不去读?

不去读明年再考,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成绩考得再好,那档案上的鉴定白纸黑字,那是木板钉的钉,把我们钉死了。

最后,我们想,到哪个山头唱哪首歌,天无绝人之路,还是去读,读了再说,走一步看一步。

黄寺宏引用朱老忠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俗语说:“出水才看两腿泥!”朱老忠是当时全国最走红的长篇小说《红旗谱》里的主人公。

我说:“对!‘出水才看两腿泥!’有骨就会长出肉!”

8.护花使者

母亲知道我考取了大学,但不知是什么样的一所大学。她也不问,反正她认为成为“大学生”就是了不起的事。当年的大学生与今天相比,人数极少,能够考上的人真是凤毛麟角。在母亲看来,我从一个乞儿成为一个大学生,简直可以和朱元璋当皇帝有一比了。

母亲把孵蛋的老母鸡都卖了,筹费给我去南宁读书。路费虽然不多,车费一两元钱,加上一些备用,也就需五六元钱。可在农村,五六元钱也不易找,挣来的工分只够吃饭和买油盐,是政府的助学金帮助我读完中学的。当年进大学读医、读农林、读师范的学生,都可以享受政府助学金,至少可以免交伙食费。所以我可以放心托胆地去南宁读医专。

我上的学校虽不理想,但读的是医疗系,专业是我中意的。我的理想是当医生,为病人解除病痛。我不像黄寺宏,想当作家,那样的追求太虚渺了。我虽然也爱读一些诗词歌赋、小说之类的,但我知道自己没有文学天赋,只能做些实实在在的工作。

入学一个多月后,我接到了黄寺宏从天津石油工业专科学校寄来的信。他说,虽然进了这个他不喜欢的学校,但还是疯狂地爱好文学。他读的学校也是全助学金,他把姐夫每月寄来的十元钱全部买了小说。

1958年底,全民开展大炼钢铁运动,放什么“钢铁卫星”,我们学校全体师生奔赴农村山区,去搞大炼钢铁,入学才几个月的我们也参加了。

我们去的地方是宁明县的亭亮镇,那里山高林密。通往凭祥的铁路擦边而过。下了火车,我们全部人马背着行李浩浩荡荡地往山里走,不知去的地方叫什么,也不知要走多远。那天,正是大雨过后,道路泥泞。因为路滑,拉矿、拉木头的卡车车轮上扎上了铁链,蜗牛似的爬行。我们对这种艰难的跋涉并不在乎,心情都十分激动。看那山路上挤挤挨挨的人群,看那山坳里升腾的滚滚黑烟,知道那是“钢铁元帅”正在升帐。“超英赶美”的口号激励着我们,要是用“雄赳赳、气昂昂”来形容我们的心情,那可是一点也不夸张。

我们的扎营地在一个较平坦的山坡上,当地民工已经给我们准备了茅草和木条。吃过饭后,带队的老师叫我们立即动手搭人字架。我们大多同学从乡下来,搭棚架这事倒也难不倒我们,很快就把棚架搭好了。为了防雨淋冲,我们还在棚架周边挖下浅沟,好让雨水和流淌的山水绕边而去。

棚架搭好后,安排女同学睡在中间的棚架,这是为了她们的安全。入口处还隔出一小间,派两个男同学睡在小间里把守。

把守的男同学选派谁?经过老师和班长的商议,又征求了女同学们的意见,选派我和另外一个叫胡志君的同学。

大概是我的长相和我平日的表现,让女生们觉得我有安全感。我貌不出众,一脸农民大哥的土样子,而且十分愿意帮人,特别是不怕干体力活。对体弱的同学助以一臂之力,是我很高兴的事。平时,学校里搞什么清洁卫生、开荒种菜之类,脏活重活我抢着干。这绝对不是吹牛,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我一直都被选为班上的生活委员。多少苦我都吃过,学生中的这类“苦”算什么?

老师和女同学们的信任,让我这个“护花使者”感到责任重大。入睡那晚,我在入口处安身之后,隔着茅帘对里间的女同学说:

“同学们,你们安心睡觉,有什么动静就叫我们俩,绝对不让你们出事!”

里面的女同学报以一片掌声。

在那段日子里,我们男生每天的任务是上山砍树木,把树木从山上推下来。女同学则是拣矿,把那些石块泥团从矿里拣掉。

我们的伙食很好,吃饭不要钱,半个来月中,不但餐餐有饱饭,还顿顿有肉吃,不是猪肉,就是牛肉。那牛肉炖得又烂又香,我二十余岁还没吃过那么香的牛肉。

我们上山砍木,满目青葱,空气清新,登高临远,山山水水尽收眼底。一边砍木一边嚎歌,又没有什么死任务,能砍多少就多少,困了就在砍下的树木上躺下休息,有时还呼呼大睡一觉,感到挺惬意的。希望这样的日子最好延长下去。

将近收“兵”了。领队的老师说,放松一天。女同学们在洗洗刷刷,打点回去的东西。我们两位“护花使者”,觉得没有什么好休息的,便到山里钻钻,找些野果之类的。

我们在山里钻了半天,吃了不少野山楂、野梨、野蟠桃,饱得不想回去吃饭了。那天的天气很好,虽时值深秋,但日头依然有点灼热。我们在山林中窜来窜去,又爬树,又摘果,剥了外衣,还是一身热汗。想起不远的地方有一股山溪,溪水悬山而下,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之势,冲积成一池潭水。潭水不深,清澈见底。我们曾两次在潭里畅游嬉戏,现在何不去享受这大自然的恩赐?

快走近时,惊见一群女子泡在潭里。她们有的洗头,有的洗衣,有的身子泡进水里,有的甚至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小裤衩。说老实话,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胴体,而且那么多,她们长发飘飘,个个体态柔美。再一看,啊,竟然是我们校的女同学。

她们是我们的同学,如同我的姐姐妹妹一样。我赶快扭头就走。

我那同行的“护花使者”胡志君也有同感,赶紧和我一起转了身。

路上我想,要是别的男同学不知道,来这山潭洗身怎么办?

我对胡志君说:“喂,要是别的男同学不知女同学在这里洗澡,他们来了怎么办?”

胡志君是个老实大哥,不安地说:“是的咯,怎么办?”

我说:“喂,这样吧,我们走到前面的山口把守,如果有男同学来洗身,就告诉他们女同学在那里使用了,叫他们稍后一步,等她们走后再来洗。”胡志君回答我:“对,就这样办!”

我们来到路口不一会儿,果真有几位男同学拿着毛巾衣裤之类的洗身来了。我对胡志君说:“喂,你上去跟他们说,有女同学在那里洗了,叫他们后一步。”

胡志君迎着过来的男同学走上前,紧张地说:“你……你们,慢一……点,女同学洗……洗完后,你……你们……再……再来!”

天呀,大概这事让他难以启齿,心慌得竟结巴起来了。

有位同学马上回应:“她们洗她们的,我们洗我们的,有何相干?”

胡志君不好对他们说女同学在潭中裸着身子,更不敢说他看到过那群胴体,不知该如何表达,涨红着脸转身向我求救。

我也为难,如果我说女同学在裸体洗澡,他们一定会想我怎么知道的,我们岂不成偷窥之徒了?如果说我们是护卫来的,那也名不正言不顺,谁委派的?

我进退不是,只好半真半假地说:“刚才,我们俩也是想来洗澡的,可还没到潭边,就远远地听见女生们吵吵嚷嚷地,有人在说谁脱光了……这样我们还敢再往前呀?我们就只有在这里待着,等她们洗完了再前去。碰上了你们,能不告知一声?”

有同学说:“嗐,游泳池里不也都男女同洗?那叫互相吸引!”

我只好说:“人家要是光着身子,你也好意思吗?”

也许我这话正中了刚才说话的那个同学心思,他涨红着脸,揣摩地:“你们看见啦?我们也当做不知道去见见!”

这事,如果遇上现在的大学生肯定巴不得,乐于一起去乘机。现在的女生面临这样的情况,大概也不会太惊吓,顶多有个别自认倒霉,有的说不定还有意无意地展露胴体,让某些男生口水尽流呢。

可是到底当年和现在不同,同来的多数同学都异口同声说:“回去吧!回去吧!”

有人说:“我们离远一点,等她们回来,我们再去洗,怎么样?”

大家赞同,齐说:“对对对!”澡,大家还是要洗的。

约半个来钟头,女同学们回来了。出浴的妙龄少女们貌若天仙,一个个长发飘飘,脸色红润,轻薄的衬衣,裹着青春苗条的体态。我们一帮男同学,想多看两眼,又有些怕。她们见我们坐在那里,知道我们也是来洗澡的,她们先到为君,我们后到为臣了。

有位女同学感谢道:“让你们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

我们当中,有位男同学说:“你们应感谢磨士长和胡志君,两位‘护花使者’晚上为你们放哨,白天为你们站岗!”

女同学中有人说:“是吗?那我们一起感谢磨大哥他们!”

我是同学当中年纪最长的,尤其是女同学,都叫我磨大哥。

我支支吾吾地说:“别,别听他们胡扯,我们俩也想来洗澡,知道你们先到了,就在这里等候。后来他们也来了,就一起等候呗!”

女同学们一听,便都说:“多谢!多谢!多谢你们男同学!”

……

半个多月后,炼钢的“战斗”结束,好几个山头的大树、古树都被砍伐殆尽,堆进山坳里和矿石一起焚烧。当时我们也觉得奇怪,钢铁能这么炼出来吗?后来听说烧出来的“铁”和矿石、木炭、泥团都结为一块了,成了什么烧结铁。

这场运动使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都化为滚滚浓烟,升空而去,演化成千万年来在这块沉睡的土地上近乎荒唐的故事。

9.毒倒同学

我读大学这三年,正是国家遭遇天灾人祸、国民经济极其困难的三年。现在想来,最恐怖的事是吃不饱。那时实行按量配给,一个学生一个月定量二十七斤米、一斤肉票、半斤糖票,其余什么也没有了。特殊商店里有些高价食品,不但价格惊人,而且有外汇券才能买到。外汇券谁有?那就是有外汇的人,这些人一般家里有海外关系,或者有华侨之类的亲戚。当时领导也未必有外汇券,哪怕是高级领导。除非是特殊部门的,比如外事部门,稍有一些空子可钻,那也是偷偷摸摸,不能为外人所知。其余,据我所知所见,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员和普通平民百姓的粮食和副食品供应一个样,顶多多一些油票、肉票。那时的干部确实是清廉的,没有什么特殊可言。

我们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大学生,正处于消化力最强、需要热量最高的年龄,一天平均不到一斤米、半两肉、几钱糖的配给,能化成多少卡路里,有多少营养?恐怕只有六七十岁,不出劳力的老人才勉强可以应付。正常人一天需要的热量为两千五百卡路里,而我们一天吃下的这些食品才一千多卡路里。不足部分只好千方百计地去补了。怎么补?同学们种青菜、种红薯、种南瓜,搞所谓瓜菜代,还有什么“双蒸饭”。所谓的“双蒸饭”就是把蒸好的饭,加水再蒸一回,实际上成了粥不粥,饭不饭的东西,吃下肚只能增加饱感,骗骗肚子,营养只会减少不会增加。还有什么“小球藻”之类的,什么叫“小球藻”,“小球藻”又怎么做?就是用蔗渣沤在池里,让它发酵,上面浮上一层绿色的浮藻,把这些浮藻捞上来,过滤之后,加水放进锅里煮,再加一点糖,变成稀糊状的东西。当时,我们到饮食店里排好长的队,才能买上一碗,想吃个饱,得排几次才行。据说,小球藻有维生素、蛋白质,是“植物肉”,所以,不少机关、学校都做这类东西。有个别人还到街上、垃圾堆里捡回蔗渣,在自家的水池、大木盆里制作。

我常常做梦吃饱饭。有一回,听一位华侨老师说,他用外汇券买了一碗扣肉,全家人吃得开开心心。当晚我就做了一回梦,不但有大锅的饭,还有大碗的扣肉,美滋滋地吃了个饱。可是醒来后只有一肚子的口水。

好事也还盼到过一回。我们同室有几位同学去一个医院做半天实习,属于帮忙性质的那种,当天的晚饭他们就不回来吃了。如果当晚餐票不用,过期作废,有三位同学让我受用他们的餐票了,这下子我高兴得不得了。当晚,我把这三份饭菜,连同我的一共四份,一点不剩地吃了下去。那四盅饭可是满满的“双蒸饭”啊,每盅老秤六两,总共二十四两,饭菜加在一起那就不知有多少斤两了。吃完后,感觉那食物已经到了喉咙口,可肚里仍然有饥饿感。这是因为,我身体里实在缺乏脂肪和蛋白质,肠胃里食物虽然填满了,仍然感觉不到饱。

这一顿不但解决不了我的饥饿感,还让我胀得十分难受。吃下去的东西顶到喉咙,可吐又吐不出来,好不难受。无奈我只好到运动场上,在田径跑道上来回地走上差不多一个小时,胀鼓的肚子才稍缓下去。

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四盅饭菜是一件美事。我想着报答几位同学给我的照顾,也就因此而闯下祸事,差点铸成大错。

我发现学校围墙上爬满了许多猫豆,这些猫豆以前就有,没有属主。小时候,我也曾吃过猫豆,但分量不多。我见这些猫豆已经成熟,何不搞回去,给同室的同学“分享”?我就约胡志君一起去摘。自当“护花使者”之后,我俩关系要好。他和我同寝室,那三盅饭里也有他的“馈赠”。

我们摘了一大堆猫豆,剥下来有满满两个脸盆。怎么煮?这事不难,我们就在学校的围场边架起灶,以脸盆当锅煮了。吃猫豆要煮烂,还要放很多的油,否则会中毒。可是我们不懂,胡志君到校外买了两分钱盐,撒在煮了的猫豆上,我尝了几颗,觉得味道还可以。肚子饿时,能吃的都是美味。

我们高高兴兴地把两大脸盆猫豆搬回寝室,怕旁室的同学看见,还把门掩起来。当天是星期天,晚饭前同学都回到了寝室,八个同学,每个人都吃了两大碗,后来才到食堂去吃那份饭菜。这回,个个都喊:饱了!饱了!

晚上入睡,有人觉得头晕,以为白天劳累所致,倒头就睡。至九点来钟,同室的人都说头晕得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我心里一惊,马上想是不是吃猫豆出事了?因为我的头也昏昏沉沉的。大家都出现这种情况,一定与吃了猫豆有关。大事不好!我跌跌撞撞地去拍开旁边寝室的门,告知里面的同学说,我们寝室个个头晕,出事了。

同学们都走过来看,有同学立即报告系里,报告学校。学校找来了校医,问我们吃了些什么。昏沉沉地躺在上架床上的我说:“吃了猫豆,是我煮给大家吃的。”

校医问:“有油吗?煮烂了吗?”

我说:“没有油,能吃,不知烂不烂。”

事实上到什么程度叫烂,我不清楚。我的牙齿比老虎牙还厉害,什么东西到嘴里就烂了,在乡下混日子时我吃东西不忌生冷不错,但生熟还是能分清的,那猫豆绝对熟了。但烂不烂,到什么程度为烂,我就无法定准了。

医生对系里的领导说,肯定是吃猫豆中毒了。他连忙赶去打电话给附近的医院。很快,医院派来医生、护士,对我们灌白糖水抢救。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位同学要求医生:“我不想喝白糖水,我要吃干的白糖!”

医生说:“吃干的不行,要灌白糖水才解毒。”

事后,我们都觉得好笑。那位同学提出这个要求,大概是肚饿,想趁机“捞一把”解馋。

几个同学中胡志君中毒最深,可能是他体质不好,吃得又多的缘故。白糖水灌下去解决不了他的问题,仍然昏沉不醒。医生认定他深度中毒,拉去医院灌肠才救了他。

这事成了学校不大不小的新闻。当年,我是学校“炼钢模范”,系里、校里出了名,可是我这个罪魁祸首能不能脱责,是个大问题。虽然当晚,除了胡志君,大家都解了毒,没事了。胡志君住了几天医院也恢复了元气。但学校对我如何处置?这事真担不到底。有同学说,我可能被开除学籍。那阵子,我整天心里惴惴不安。

后来,系里领导要我写了检查。校方体恤我是好心办坏事,只给我记了大过处分。

10.莫怀仁与我

1960年,广西出现过一件值得记入史册的文艺演出活动。全区各个剧团、地市甚至县的文艺演出单位,有条件的大专院校都以民间传说人物“刘三姐”为题材,创作、演出“刘三姐”。各地市评选出优秀的《刘三姐》剧目,到首府南宁进行全区会演,且什么剧种都可以。最后,由区里对选出的最优秀剧本进行整理加工,磨出一个《刘三姐》“典范”。

现在《刘三姐》已成为广西的保留剧目。刘三姐的歌声,成为广西的标志之一,刘三姐的形象,成为广西的形象。一提到广西,全国人民都知道有个刘三姐;一提到刘三姐,就知道她是出自广西,这确实是广西人的骄傲。应该说,那次全区性的演出活动,功不可没。我的一位高中老同学,某大学文科的一位教授,在和大家相聚,把酒临风的时候,知道我当年参与《刘三姐》演出,并因此讨过一个漂亮的“刘三姐”做老婆,都说我遇上了刘三姐带给我的“桃花运”。他还说,广西的文学作品,不知有什么可以留传得下去,但是,《刘三姐》流传是肯定的。他这是文人的眼光,应该说得没错。

当年,我们学校参与了《刘三姐》的演出,我扮演其中的地主老财莫怀仁。其实我们演出的剧本是原来柳州市彩调团演出的剧本,情节基本没有什么改变,仅仅是添加和修改了一些山歌。说不定添加修改的山歌还没有人家原来的好哩。

我们的学校属地南宁地区,是从南宁卫生学校扩充起来的,所以我们参与演出的是南宁地区各县的剧团或文艺宣传队,不是什么“正规军”,属于“杂牌货”,是业余演出。

演出完之后,各演出队开展交流活动,座谈演出体会。我们学校和几个县的文艺演出队同个小组。我扮的角色虽然是个“坏人”,但大家选我为演员队长。我曾说过我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在我们学校排练《刘三姐》的时候,打开水、扫场地,基本是我来做。我乐于做这种所谓下手活、劳力活。因为我的表现好,我才被公选为“演员”队长,不是因为演技好或者角色重要,更扯不上什么形象、长相出众。实在说,在演员中我是最不中看的一个,扮演的莫怀仁是个反面形象,演员丑一点可能还是一种需要。

那天开的座谈会,会前各队的演员队长先碰头,商量如何把一天的座谈会开好,要先推选出一个座谈会召集人。来参加碰头的演员队长,都是端端正正的正面形象、重要角色,不是“刘三姐”就是“阿牛哥”,独独我是个“反面人物”。可能我是个大学生,一张最普通,甚至最不中看的脸,却给他们好感、安全感。毫不相识的他们,竟选我做召集人。我坚持说这样不妥,建议上午、下午各选两个召集人,我自报上午由我和再选的一位来。这一提,地等县那位“刘三姐”马上赞成,而且要跟我共同做召集人。她这一附和而且是主动搭配,其他的“阿牛哥”、“刘三姐”也只好同意了。

我还不知道地等县的这位“刘三姐”姓什么,问道:“‘刘三姐’,请问你贵姓?”

她有点难为情地说:“哟,不要这么叫我。免贵,我姓刀。”

紧接着她问我姓什么,我想幽默一下,就这么回应她:“嘿嘿,我姓磨,磨刀的磨!”

她以为我开玩笑:“不会吧,是因为我姓刀你姓了磨?”

我反问她:“那你真的姓刀?”

她说:“我可是先告诉你姓刀的,怎么会哄你?”

我说:“我真的是姓磨啊,绝不是跟你开玩笑取乐!”

她看来是一个落落大方的人,也幽默起来:“好吧,上午我们就‘磨刀’吧!不过,磨大哥,你是大学生,这个会该你主持,我陪你凑数就是了。”

我痛快地回答:“好吧,我先做开场白,座谈结束,你来小结。”

她像是很为难,用手推我说:“不不不,磨大哥,别说在那么多人的会上说话,就是三个人的会,我都说不清楚。你就一包到底吧!”

我可是从未和女孩子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还被她温柔地推了推,我的心里肯定会有感觉的,可就是不敢往好感、亲密或者示爱上去想。因为我长的是一张农民大哥的土脸,而且从来穿着上不讲究。因为我既没有物质基础去买些像样的衣服装扮自己,更懒得去把衣服洗洗刷刷。有时一条裤子穿一个星期也不换洗,白衬衣的衣领汗迹抹成一道黑边,我也懒得打理。我知道背地里有同学议论我邋遢,可我觉得无所谓。我当过乞儿,能混到今天,有衣服遮体保暖就不错了。只要心里不邋遢,只要学习成绩不在人后就行。

上午座谈会开始时,我耍了一个关节,就是特意将我和地等县“刘三姐”的姓氏作了介绍。马上有人议论:“嗬,真巧,两个召集人的姓加在一起叫‘磨刀’,你们搭在一起太妙啦!”这一说,引来了一阵善意的笑声。我也笑了,也许,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会后,我拿出笔记本,叫她写上姓名地址给我。她倒也大方,认真地写上:地等县城厢镇新街:县文艺宣传队刀美秀。

她没叫我留名,也许是出于女孩的矜持。我不好主动地给她留姓名地址,但我已打定主意,今后要主动和她联系,说不定……

11.爱上“刘三姐”

会演结束,我们学校的《刘三姐》演出队解散,回到系里。不曾想谈恋爱的我,心里萌动出对刀美秀的爱意。以前我不是不想谈恋爱,而是没有条件谈,也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现在,我明确追求的对象就是刀美秀。于是,分手不到一个星期,我就给她去了封信。

我不想一开始就急于表示爱意,信的内容也就是一般的问候。一个多星期后,我接到了她的回信,她谈了几句回去后的情况,全部内容不足一百字,里面找不出半句有感情色彩的话。我给她的信末尾有一句“盼今后多多联系”,她的信末尾却是一句当年普遍适用的“此致敬礼”。让我很失望。

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接到的女孩子来信,我十分珍惜,小心地插进笔记本中珍藏起来。

后来我接二连三地给她去信,她不复信我也写。她偶尔来的信,微波不兴,可我的爱火却越烧越热辣。有一封信甚至引用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诗句:青年男子哪个不钟情?

妙龄少女哪个不怀春?我对刀美秀真真切切、直截了当地表白,要让她知道我对她的深切之爱。我急切地等待着她的回音。半个多月后,接到她的回信。这封信,让我跌进了感情的深渊。

信中说,她对我的好感是出自对我的尊重和信任,并没有更深的想法。而且她已经有了对象,只希望我们今后保持一种友情关系。她希望我努力学习,将来有一个好的工作,还祝福我找到一个更可心的恋人。

这信让我大失所望,也让我更冷静地思考。我确实是纯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我一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衣冠不整、不拘小节的人,即使在女孩子当中得到好感,也仅仅是因为乐于助人,让人觉得诚实安全而已。在与刀美秀的交往上,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我回信刀美秀,首先请她原谅我的冒昧,向她诉说人世间友情比爱情来得更珍贵,并祝福她的爱情美满幸福。

打这之后,我们成了好朋友,经常有信来往,交流各自的情况。在我毕业前,接到她的一封来信,说他们县的文艺宣传队已解散,她回到了地等县都门镇,干她车缝社的原来的工作。我回了信,对她进行了一番鼓励,希望她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

1961年秋,我们三年专科的学业结束了。在填志愿去向时,不少同学都挺“革命”的,有人填“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我考虑到自己曾被学校记“大过”,觉得应表现出更高的觉悟才是,就填了“哪里最困难,哪里最需要,就是我的志向”。

半个多月后,毕业分配名单公布,分配我去地等县,至于地等县什么单位,到地等人事科报到后再作分配。

我一看分配去地等县,可谓惊喜交加。所谓惊喜,因为我想不到。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到了地等县人事科报到,又把我分配到都门镇医务所。如果我和刀美秀有恋爱关系,那是组织偶然的成全,是天意。可我和刀美秀只是熟人、朋友,这样的安排真是让我倍感遗憾。好在我觉得,分配到人地生疏的僻远之地都门镇,有刀美秀在那里,至少不会感到孤单。

到都门镇医务所报到、住下,我才知道这个医务所刚成立没几年,医生包括我才八个人。

医务所的严所长叫我先不忙上班,把生活安排好。第二天是星期天,照理说是休息的,但这都门镇是远离县城的偏僻之地,农民来看病哪管你是不是星期天,压根儿就没有星期天这个概念。这种情况下医院是天天上班,有病人来看病医生就坐诊所,没病人看病职工就回家搞家务,反正宿舍就连着诊所。这所简陋的医务所甚至没有病房,只有几张简单的病床。

第二天上午,我决意去寻访刀美秀。

到医务所报到时我就对严所长说,我是个穷学生,离开南宁时,学校补助了十元钱费用,一路来到地等县,跑都门,来到都门镇,钱都用光了,问医务所是否给我报销路上的车宿费。严所长说应该,马上叫出纳给我按据报销了车宿费。

这天上午我去见刀美秀,口袋里有了报销车宿费的钱,就可以买点便宜的“礼品”捎过去。

偏僻的都门镇没有什么商铺,仅有一家国营的百货店,一家糖烟酒公司。这天不是圩日,街上农贸集市冷冷清清。亭铺里有几个农民摆卖自家种的菜,两摊肉台前倒是有十来个买肉的人,颇为热闹。见到一个农民的竹筐里有几梳山芭蕉,问了一下,论梳卖,五角钱一梳。我买了两梳,足足有十来斤。打听到都门车缝社的地址,我就直奔而去。

到了车缝社门口,见里面有十几个人,有的在埋头车衣,有的在裁衣锁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一眼就看到了刀美秀。

我正想叫刀美秀的名字,靠在门边车衣的一位中年妇女先向我发话:“同志,你找谁?”

这时,大家都抬起头来,目光投向我。我的目光则一直盯着刀美秀,愣了一小会儿,把手指向她说:“就找她!”

刀美秀吃惊之余,笑盈盈地站起来迎向我:“你怎么到这里来啊?”

我回答说:“我是都门的人啦!”

她难以置信地问:“哦?你不是哄我吧?”

我说:“真的,不是哄你,我毕业了,组织把我分配到你们地等县,地等县又把我分配到都门镇医务所。我不就是你们都门镇的人了吗?”

刀美秀这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她马上走向一位车工,大概是车缝组负责人,用壮话轻声说了几句。我想大概是请假吧,说完后她就走过来对我说:“到我家去坐坐吧!”

我随她而去。见我提着两大梳芭蕉,她笑嘻嘻地问:“你买这一大堆芭蕉送给谁啊?!”

我憨憨地笑着说:“嘿嘿,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家相送,不好意思了!”

她说:“我家后园里有芭蕉树,呃,到时我和你交换吧!”

我马上接上说:“失礼了,我去买点糖饼吧!”买芭蕉主要是想送给她父母的,但没想到她家并不缺这些。

刀美秀把我拽住:“你不用啰唆,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才从学校出来,还没领到工资吧,去破费这些干什么?”

这么懂事的姑娘,替人想得多么周到,令我打心眼里赞叹。

一路交谈中,我知道她父亲是都门镇税务所所长,母亲曾在车缝社做工,现病退在家。她是独女一个。

不多时,来到她的家。这是小镇街道中常见的二层楼房,一共三进,屋后有个小菜园,靠着山脚边,确实有几株芭蕉树,有的在开花挂蕾,有的已垂下沉重的果实。楼下是厅、储藏室和厨房,楼上是居室。刀美秀把我引入屋中时,她母亲正在后园整理菜地。

她母亲还很年轻,才四十多岁,大概是长期埋头车衣,落下颈椎骨质增生病。见女儿带我这个生面的大后生进屋里来,开始有点吃惊。刀美秀把我介绍给她,说我是大学生,刚毕业分配,是到镇医务所当医生。

我也接上说,我和美秀是去年《刘三姐》大会演时认识的。

我居然不知不觉地就改称刀美秀为美秀了。就这么称呼吧,也挺顺的。

美秀娘马上客气地请我回到屋厅里坐。美秀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中午在这里吃饭!”

我说:“不啦,中午我已经在医务所的小食堂定了饭,不吃就浪费啦!”

当年粮食定量,少一餐、多一餐那可是“斤斤计较”。客人到来常常让主人惊恐不安。不过,一般大家都能体谅彼此的情况,绝不轻易在主人家用餐。因为吃人家的饭,就等于从人家碗里扒一半下来。只有那些脸皮厚的“烂孱头”才去博人一餐。

美秀说:“中午的饭留晚上吃嘛,你怕我们家没米啊?我和我娘饭量不多,我们的定量是有余的。”

我坚持说:“有余也不吃。今天是星期天,所长叫我不上班,我抽空来见你。以后日子还长,遇到肚饿,说不定我就到你们家来博一餐呢!”

美秀说:“哟,说得多难听啊,当了大医生,能愁没有吃的吗?”

由于我的坚持,美秀也就不勉强了。聊了一会儿,我告辞回医务所。临走时,美秀要我把那两梳芭蕉带回去,我怎么可能呢。拗不过我,她从缸里拿出一梳自家种的芭蕉相送。

这梳芭蕉是人情,却之不恭,我就收下了。

我知道,这次去和刀美秀相见,仅仅出自访友的缘故,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从她家出来之后,我心里十分平静。

我工作大约半个多月后,忽然接到哥哥从家里打来的一封电报,说母亲病重,叫我速回。我立即求告医务所的严所长,从所里借了三十元钱,第二天火速赶回了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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