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 7

代表作·中间代 作者:薛忆沩 柴春芽 路内 阿乙 苗炜 瓦当 阿丁 冯唐 李师江 曹寇


夕阳擦亮积雪的时候,旅行者连滚带爬地穿过了雪山豁口。面对着脚下林木葱郁的峡谷,眺望着峡谷中激浪翻腾的大河,他觉得疲倦像一群蚂蚁在啃啮着他的骨头,他甚至觉得连灵魂都像被蚂蚁侵噬一空。他几乎就要哭了。他几乎快要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只脱茧的蝴蝶一般,抛弃了沉重的肉身,扶摇直上,企及了那只追踪了他好几天的秃鹫宽阔如船的翅膀。在那翅膀之上,他终于看见了印南寺。那雄伟的寺院建筑在峡谷对面一座高高的山冈上,周围全是长着野玫瑰的篱笆。长燃不息的桑烟缭绕着赭红色的墙壁和辉煌的金瓦大殿。一声声僧侣的经唱寥空旷远。旅行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天前妻子那箴言般的呢喃—印南寺就是桃花源,印南寺就是乌托邦。由于觉得妻子多少年来总是所言不虚,旅行者对妻子的那份爱情在此刻又增添了一层崇敬。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像现在这样,让我无限地爱你。旅行者喉头发紧,眼里却没有泪水。他想象着妻子此刻就陪伴在他身边。这让他信心倍增。一种神奇的、来自大地的力量,透过他的脚心,布满他的全身。一整天来,他第一次像那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一样,迈开大步,甩动臂膀,朝着大河走去。茂密的针叶林和低矮的灌木一排排向他的身后退去。归林的鸟群唧唧喳喳地叫着,把整条峡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集镇。旅行者是多么欢天喜地,因为跨过大河,就能抵达印南寺,而且,跨过大河,还能甩掉那只可恶的秃鹫。为了防止树梢刮伤它的翅膀,那只秃鹫停留在雪山之上,用它巨大的翅膀驮着满天霞光。可是,等旅行者兴冲冲地来到乱石堆垒的岸边,他却傻了眼。宽阔的河面上除了滔滔巨浪,再就一无所有,也就是说,既没有牛皮船,也没有溜索桥。那让他一度欢欣鼓舞的印南寺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泅渡和木筏摆渡都没有可能,因为巨浪会将人掀翻在遍布河中的岩石之上。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年轻的旅行者是个颇负盛名的桥梁工程师。他决定摒弃疲劳,立刻动手,修建一座通向彼岸的桥。一座桥的意义,不仅仅是为了让他能够抵达目的地,而且还可以便利两岸的人们通行。在夜幕初临的时刻,旅行者扎起帐篷,燃起篝火,煮了一杯咖啡,吃了几块面包,静静地等待着月亮升起。他要藉着月光,夜以继日地修桥。对于一个失去了睡眠的人而言,这是排遣孤寂的最佳方式,也是遗忘过去的唯一方式。他不想在漫漫长夜里,由于思念着妻子而痛苦不堪。思念到达极致,无异于饮鸩止渴。当旅行者从短暂的恍惚中醒来,雪花般的月光已经落满大地。他的工作开始了。旅行者从背囊里抽出一把长约两尺、宽约三寸的刀子。那是妻子在一个小镇上买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许多游客都喜欢藏族匠人制作的精美的刀子。你从来没有用过刀子,在古代,刀子可是男人最忠实的伴侣,有时候,它比一个女人还要珍贵。旅行者记得妻子在买刀子的时候,说过一句格言式的话。当时,他觉得妻子的话有些夸大其辞。旅行者用大拇指试了试锋利的刀刃。这已是他第二次使用这把刀子。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是用刀子来伐木,而不是按照刀子本来的用途去做别的什么事情。旅行者握着刀子,爬上山坡。黑黢黢的森林长在半山腰上。他挑了一株可以用作桥梁的松树,挥刀砍伐起来。整片森林传来叮叮叮叮的伐木声。半夜时分,那株松树像神话故事中的巨人一般,痛苦地呻吟一声,缓缓倒向大地。旅行者汗流浃背。他疲惫不堪地蹲在一块石头上,随意望了一眼峡谷对面的山坡。那里的山坡光秃秃的,只有岩洞形成黑乎乎的暗影。一只身形巨大的白色母猿躲在岩洞下面为嗷嗷待哺的幼猿喂奶。长翅膀的猕猴从一块岩石到另一块岩石,作着自由的飞行。羚羊在岩石间的缝隙里呼呼大睡。突然,所有的动物骚动起来,发出凄厉的尖叫声。那令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整条峡谷里久久地回荡着。旅行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在做一个十多年来从不曾做过的梦,因为出现在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世界。他甚至认为刚从对面山坡上驱赶着一头老虎走进印南寺的少年—他从羊皮袍子里袒露出长着虎皮斑纹的右臂—根本就是一个幻影,一个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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