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而立的世界

当人选择并确立自己的本质时，他的世界也同时成立。一个人选择了英雄的本质，他就成了一个英雄，他的世界也就成了刀光剑影的沙场、凯旋的广场、鲜花的海洋与纪念碑的群峰；他选择做一个棋手，世界就是一盘杀不完的棋局，即使是吃饭睡觉的时候，棋子仍然在他的想象中纷飞；他选择做一个流浪汉，世界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地方；他选择做一个僧侣，世界就是一座辉煌的寺庙。依他不同的选择，他的本质得以成立，世界也得以成立。至于那些与人的选择无关的事物，都归入一种遥远的背景慢慢地淡去。世界与人本身都起源于人的举意、谋划与狂想。如果一个人认定人的本质在于吃食，他的一切行为都会围绕着吃食展开，而他体会到的存在的意思也只是食物的滋味了，为他而成立起来的世界也就是一张宴席。食味就像蒙汗药一样笼罩着他的感觉，宴席也像山峰遮住了生存的旷野，他会对宴席之外的空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果一个人选择成为一个登徒子，认为生存的意趣在于性爱，他生活中一切都将被归结到色情上来，而世界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张床，温馨柔软滋生淫梦的大床。云雨之情也像巫山云雾一样遮住了他生存的天空。存在的这种逻辑缠绕就像是一条蛇，它从你身边走过，你不去惹它，它也不会来缠你；你若惹了它，它就会紧紧咬住你不放，让你中了它的邪。人一不小心就会被蛇咬住，脱不开身。实际上也是如此，人通常被自己制作的圈套套住，然后被悬挂起来。

这种逻辑缠绕所形成的怪圈，在埃舍尔的绘画中得到富有想象力的表达。在《画画的双手》中，这只手画出了那一只手，而那一只手同时也画出了这只手。在《瀑布》中，沿着梯级的水槽，水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重新开始。在这种缠绕中，人不过是在与自己兜圈子。

这种逻辑缠绕根源于人是自己存在的当事人，是自己意志行为的承担者。在人的生活中，人本身既是给予者，又是接受者；既是造物主，又是所造之物。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自作自受、自受自作。一旦心中起意，为某种情欲观念所附体，沉迷于某种事物现象，人就依照这种观念或事物的倾向去行动，该观念或事物也就获得了主体性，反过来占据了人的存在。在这种情形下，人会把一切经验纳入这种支配自身的逻辑中去加以体认、领会、捉摸、理解、转换。这种状况就像一个圈套，人是很容易被绕在里面，像捉迷藏一样。现在，哲学家们已经深深意识到人的意向、信念对人的经验的构造作用，这种作用使人存在的现实变得魔幻起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总是看到我们渴望或害怕看到的东西，就像我们总是看到我们能够看到的东西一样。所有的所指都是能指。就像有人说的，如果没有玻璃杯和水的概念，我们甚至不可能获得一杯水的经验。

人是最容易为自己的意志与愿望所蒙蔽和欺骗的。精神分析心理学的实践表明，在人的心灵中，信念和愿望都会滋生出虚幻的现实，行走在这种魔幻现实中的人，会丧失对真实的记忆和领受能力。弗洛伊德的研究表明，愿望达成梦幻，偏执诱发狂想，一旦迷失并困在其中，走不出来，就成了精神病患。正如弗洛伊德所言，世俗生活中，精神病症状几乎人人都有，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因为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不能无依无傍地生存，总是要抓握住什么东西才会觉得活得实在，总要凭借什么才觉得有了尊严，总要倚靠什么东西才有了归宿感，不然就晕晕乎乎的没有了方向，苍苍皇皇的没有了主张，疲疲沓沓的没有了支柱，落入消极颓废懈怠之中不能自拔。

心的执着，一方面造成心灵的遮蔽，导致阴暗、昏沉、暧昧，使人的存在失去澄明；另一方面则是自我束缚，使人丧失自由和自在。任何情欲的纠缠和观念的僵持都会把自己的生命束缚，而人常常就是如此作茧自缚的，只是茧的质地有所不同罢了。人们通常总是热衷于在不同的茧之间进行比较选择，企图找到一张值得将自己自由剥夺的高贵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