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窗帘》 花瓣饭(2)

雪窗帘 作者:迟子建


弟弟十岁,我十二,姐姐十五岁。也许是他小的缘故,什么都看不惯。他淘气,他的蓝布衫是双排扣的,其中有一排扣只剩下了一颗,它看上去就像坚守最后一班岗的老兵。其余的扣都被他玩丢了。它们有的是被树枝钩去了,有的被狗爪子挠掉了,还有的是打架时被人给拽去了。他的衣领从来没有板正过,领尖总是打着卷。他眼睛不大,厚眼皮,一说话就爱撇嘴,且老是气冲冲的样子。他喜欢在外面跑,接触风和阳光的时候多,所以他的脸很黑,妈妈叫他“黑印度”。

黑印度说:“今天这雨他妈的真大,我得把五彩线放了。”

五彩线是端午节时妈妈给我们姐弟三人拴在手脖子上的。这五种颜色是:红色、粉色、黄色、蓝色、白色。白色和黄色很接近,当初我就把它们看混了,以为只有四种色。据说系了五彩线的孩子,上山不会招虫或蛇的叮咬,而且不会被夜晚时游走的小鬼给附了体。一般来说,五彩线要等到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来临时,用剪刀把它剪断,放到雨中,据说这样它就能成龙。我嫌它绑在手腕上难受,总感觉那里像是爬着条毛毛虫,所以未等有雨的日子,就在河边把它拽断,让它随波逐流了。黑印度呢,他嫌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太小,怕他放的龙因雨贫而不能兴风作浪,就将其留了下来。如今这雨气势宏大,他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了。他让我帮他剪断五彩线,拈着它跑进雨中,我听见他在院子里叫:“要成就成条大龙吧!”

等他放完五彩线回来,已是个落汤鸡了。他把湿衣服脱下来,蹲在灶前去烤火,一边烤火一边打喷嚏。火炭的热气就像鞭子一样,把他衣服里的癞皮狗似的汗腥气给驱赶出来了,姐姐从里屋将头探向灶房数落他:“别烤了,难闻死了!”说完,她从立柜里面为他找出一件干爽衣裳。那衣裳的兜口和袖口都打着补丁,领子也被磨破了。黑印度把湿衣服扔进洗衣盆中,换上干净衣裳,他问姐姐:“你不把五彩线给放了?”

姐姐垂头斜着眼看了一下左手腕上戴着的五彩线,她带着凄怨的语气说:“我哪有那个福气!过些天山货下来了,我还得进山去采,我要是把五彩线剪断了,到时碰到长虫来咬我怎么办?”听她的口气,那五彩线就是锁住毒蛇咽喉的铁锁,她轻易不能丢了这护身符。的确作为长女,她比我和弟弟承担了更多的家务活,喂鸡、做饭、挑水、拾掇屋子。此外,野生的浆果和蘑菇下来时,她还得进山采摘。我对家务活并不是袖手旁观,但由于天性懒惰,专拣那些轻巧活去做:抹抹炕面和柜子上的灰呀,给灶膛烧火呀,刷个碗或者淘淘米呀等等。妈妈说我“净干些面子上的活”。黑印度呢,他除了经管那一笼鸟之外,家务活他是不闻不碰。你若让他去仓房舀一碗小米,他都不知道米袋子放在哪里。他更不知道锄头和镰刀挂在哪面墙上,不知道在院子外面刨食的那一群鸡中,哪几只是自家的。

雷声和闪电就像一匹匹快马,马蹄过处,乌云被击得七零八落。雨渐渐小了,天空也微微露出亮色。不过即使乌云全部消散,天也亮堂不起来了,因为已是傍晚时分了。姐姐先前还对着桌子上的饭皱眉头,担心雨如果不停下来,会耽误爸爸妈妈回家,晚饭会被推迟,那样她又得把已经端上桌的饭重新拿到灶房热了。

黑印度从后屋里把高帽子拿了过来。这帽子是用报纸糊的,下宽上窄,呈圆锥形。他把它扔到炕上,对姐姐说:“鸟儿把屎拉在这上面了,你擦擦吧。”

姐姐嘟囔一句:“谁让你把鸟笼挂在帽子上的呢。这帽子要是弄脏了,他们再让妈妈游街时,还不得罚她多走几条街呀?”

“这破帽子弄点鸟屎有什么?我看它比报纸上的那些黑字还要好看呢!再说了,游街又不累,多走几条街有什么!”黑印度“呸”了一口,不以为然地说。

“等着我把你那笼子里的鸟都给放了,我让它们拉屎!”我威胁黑印度说。我知道,这纸帽子不能有污点,否则批斗妈妈的人会说她认罪态度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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