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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了,母亲放飞的手(6)

风雪夜归正逢时 作者:刘心武


我的小哥哥,曾在南方一所农村中学任教,忽然一个电报打过来,说得了肺结核。当时父亲出差在外,一贯动作迟缓的母亲,却第二天便亲自坐火车去他那里,把他接回北京治疗,竭尽心力地让他康复;在那期间,哥哥的户口都已迁回了北京,病愈后,在北京找一份工作,留在家里并无多大困难,但母亲却像给小燕舐伤的母燕,一旦小燕伤好,仍是放飞没商量,绝不作将哥哥留在身边之想,哥哥后来也果然又回到了那所遥远,而且条件非常艰苦的农村中学。有邻居认为这不可思议。但母亲心安理得。

母亲可以离开子女,却不能离开父亲。除了抗日战争期间,因“逃难”,母亲一度与父亲分居,他们两人在漫长的生涯里,始终厮守不弃。1960年,父亲调到张家口,那是“口外”,其艰苦可想而知,有人劝母亲,留在北京吧,政策未必不允,而且,过些年父亲也就该退休,正好可以退回北京家中,何况北京有我,师专毕业,分配都在北京,正好母子相依,岂不面面俱到?母亲却绝无一分钟的动摇。她一听到调令,便着手收拾家当。她随父亲到了塞外,在那里经历了“文革”的洗礼,其间该军校所有教员一律下放湖北干校,就有某些随军家属,提出自己有独立的户口,并非军校工作人员,要留下来安家,经动员无效,也只好安排,这样后来军校彻底“砸烂”时,一些教职工,反得以回到未下放的家属那里,生活条件较为改善,但我母亲照例绝不作此考虑,她又是连一分钟的迟疑也不曾有,坦然地随父亲上了“闷子车”,一路席地而坐,被运到了湖北干校……对于母亲来说,夫妇是不能自动分离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无论哪怕是短暂的分离可能带来某种将来的“好处”,她都绝不考虑,那真是无论花径锦路,还是刀山火海,只要一息尚存,她都要与父亲携手同行,在每个可能的日夜。这是封建的“嫁夫随夫”思想吗?这是“资产阶级的恋爱至上”吗?或许,这仿佛老燕,劳燕双飞,是一种优美的本能?

把母亲的绝不能与父亲分离,与她对成年子女的绝对放飞,相合来看,现在我意识到,这样的母亲,确实很不简单。或者,换个说法:这本是一种最普通的母亲,但,起码在我们现在置身其间的社会环境里,反倒不是那么普通了。

以我的“政治嗅觉”,直到1966年春天,我还是万没有料到会有一场疾风暴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迫在眉睫。我在北京一所中学任教,当时不到24岁,却已经有了近五年的教龄,教学于我颇有驾轻驭熟之感。中学是一个很小的天地,那时离政治漩涡中心很远,我除了教书,就是坐在学校宿舍里读书,写一点小文章投寄报纸副刊,挣一点小稿费,还有就是去北海、中山公园等处游逛。姚文元那篇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一发表于上海《文汇报》,我就在学校阅览室里读了,心中有一点诧异,却也仅只是“一点点”,其他老师似乎连阅读的兴趣也没有,谁也没想到那文章竟是把我们所有人卷进一场浩劫的发端;我投给《北京晚报》的小文章,有时就排印在副刊的“燕山夜话”旁边,但我既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更无不祥之兆,因此当几个月后暴怒的“红卫兵”质问我为什么与“燕山夜话”“一唱一和”时,我竟哑然失声……

就在那个春天,我棉被的被套糟朽不堪了,那是母亲将我放飞时,亲手给我缝制的被子,它在为我忠实地服务了几年后,终于到了必须更换的极限。于是我给在张家口的母亲,写信要一床被套。这于我来说是自然到极点的事:那时我虽然已经挣到每月54元的工资,又偶尔有个5块10块的稿费,一个人过,经济上一点不困难,我偶尔也给母亲寄上10块20块的,表示孝心,我不是置不起一床新被套,但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现成的被套,买白布来缝?那是我难以考虑的,这种事,当然是问母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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