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早逝的两个同学 (2)

一个人的三条河 作者:阎连科


终于,在初中刚刚毕业的那个冬日里,在少男少女相见时,大家从学校的回忆中还拔不出惯性的腿脚时,传来了她投河自杀的消息,说她从河里被人打捞出来时,穿了一套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说她人虽被河水冻得发紫,但她死前精心梳理过的头发却被河水梳理得更加齐整光洁,连一根一丝都没有凌乱。她投河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父母要把她提早远嫁他乡,换回一个姑娘做哥哥的媳妇。这样的“换婚”、“转亲”在我的家乡至今都还存在,可发生在我的同学中她却是首例。

据说,她被当成“物品”对换时,曾经非常想找个同学倾诉一番自己的内心,却没有找到一个能让她诉说一场的人;据说,她在投河之前,曾经在大街上的静夜中走来走去,许多熟人碰见了她,其中也有同学和她相向而行,迎面相遇,彼此却仅仅看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就又各奔了南北。无论如何,她是在少女时代往青年迈去的路上,把自己沉入了河底。同学们说起她的死时,都是那句“真的吗”之后,想想她的容貌和家境,便都觉得那是她的必然去处,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不可思议。她不往那里走去她能往哪里?合理的,必然的,于是,就再也不用提及她了,完全可以把她忘记了……

可是,这些年来,我总是不期而至地想起她来,想起她清纯的美貌,想起她走路的姿势,想起她笑时微翘的嘴角和说话时的手势,还有她家的房屋、院落、门板及门前街上的凌乱,想起我们初中毕业时,有一次在大街上相遇,她在马路那边,我在马路这边,我们的目光一下撞在一起,彼此都呆在路边片刻,谁也没有说话就又分手去了。

是我先离开她的。我是在她看着我的纯净的目光中先自走去的,走去后我连扭身再看她一眼都没有。那时候她正淹没在“换亲”的陷阱中,后来不久,她便从陷阱中拔出双腿走进了酷寒的河水里。

倒行人生的杨老代

人生是一个积量成质的过程,正如一个人从东向西行,一步一步地走着,经历着无数风雨,最后风雨够了,你便老了,死了,到了人生的终点。这几乎是所有人必须遵守的一个人生规律,但事情也有例外,有不少的例外,那就是在他的人生中几乎让我们看不到积量成质的过程。或者说,他的人生不是如众人一样从东往西行,而是从西走往东,不是如积劳成疾、积疾而亡的一个由量至质的变化过程,而是一开始就是死亡,就是结束。换一种近情合理的说法是,他呈现给我们的先是死亡,其次才是人生。因为死亡引起的惊惧,我们才渐次地看到了他的人生一些所谓量的东西。可那些“量”,又分明就是一种“质”。

比起早去的少女李松枝的陌生和动人,我的另一个同学杨老代与我的熟悉已经到了让我麻木的地步。读高中时我们每天同行,课堂上我们一同作乱,放学的路上我们一同扒车,周末或假期我们会随便到哪个同学家里同吃同住。正因为这样的熟悉,却描摹不出他日常笑时是什么模样,走路有什么特异,直到我当兵不久,家里写信说他晚上好好睡着,来日天亮之后,家人发现他已经死在了屋里,我才想起他其实有着和大家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习惯与过程——在通往学校的路上,他总是喜爱倒着行走,我们面向东时,他就面向着西,我们面向南时,他就面向着北,这样和我们面对着面,一步一步地倒行,或快或慢,他就总是在我们面前,以求彼此相互望着便利,说话时能看见对方的表情和动作。有时为了考考他倒行的本领,我们便小跑起来,而他却能神奇地和我们一同倒跑,既不被我们拉下,又不被路上的石头、坑凹所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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