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先生那些话(2)

我的朋友鲁迅 作者:内山完造


“从这个你就能看出来中国人教育孩子的顺序了。把人生的甜味放到最后让孩子品尝,这大概和日本人的做法不一样吧?”

这些虽然讲的都是很普通的习惯或风俗问题,却蕴含着许多让人深思的东西。

“老版,你觉得胡××有没有去南京?”

“唔,不清楚。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胡是亲日派,还是反日派?”

“说不准。大概有时候亲日,有时候反日吧。”

“那就跟赌博差不多吧。他来了后中国人民很担心。吸满了血的南京虫子昏昏欲睡,再也吸不动更多的血了。所以暂时让人放心了。然而新来的南京虫子还没有吸血,肚子空空的。这只虫子什么时候跳出来吸掉最后一口血就坏事了。哈哈哈……”

这比喻真是绝了!难道不是吗?

“老版,即便都是吸血动物,我最讨厌蚊子了,嗡嗡嗡的,吵死了,吸饱了血,肚子鼓鼓的,也不怎么动,只会慢慢地转来转去。那样子,真让人感到滑稽可笑。”

我记得大概是先生病后三个月,正值天气非常凉爽的时候,有一天先生从门外进来,很大声地喊了句“老版”。因为太突然了,我都吓了一跳。这是先生生病后第一次来我书店。

“老版,我感觉今天身体还不错,就出来走走。几天前从南京来了个客人,是我的学生,特意跑来见我,非常担心我的病情。今天我又收到他从南京寄来的信。”

说着把信读给我听,上面这样写道:

距离当初先生的逮捕状出来后,已经有十年了。如今先生病了,我想命令已经撤销了吧。我过去就一直仰慕先生高洁的品性,怕做了肯定会受到先生责罚。首先请先生予以谅解。

于是我问他:“先生,你怎么回信的呢?”

“我觉得很悲哀,简短地回了一行字。是这样写的: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命不久矣,所谓的逮捕状留着也无妨。”

说完这番话,我清楚地看到先生脸上神采奕奕。

“老版,你看报纸了吗?上面说×××五十六岁寿辰收到礼金十多万元。大概没有人会觉得不可思议吧。真是悲哀!在过去,中国人习惯十年庆祝一次生日,例如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或者八十岁。从来没有像这个男的一样,过五十六岁寿辰。所以,这男的应该是每年都庆祝生日吧,然后大概每一次都收这么多礼金。每年生日收十万礼金,真是太难以接受了。在过去,受贿什么的都是偷偷摸摸的,现如今贿赂竟然差不多公开化了。”

我至今仍然记得,说这话的时候,先生的脸色是多么黯淡。

还记得有一次去探望生病休养的先生时,他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老版,《海上述林》还没到吗?都已经十月份了,这帮人都在搞什么啊?明明说好五月份出版的,这态度简直就是马马虎虎嘛!我之前写了封信过去骂他们,‘翻译的人突然死了,作家高尔基最近也死了,但是你们出版社还没完成校稿。你们是打算等读者也死掉吗?’但是没有人回我。”

先生这样抱怨着,可惜的是,他只看过上卷,还没来得及看下卷就与世长辞了。怎能不叫人惋惜!不过下卷已经开始印刷了,我想最近一定会问世的吧。

先生是一个眼里容不得半点马虎的人,若是和谁约了见面的时间,一定会准时赴约。有时候对方迟到个半小时,先生总会说“马马虎虎的人真让人没办法”。

还记得有一个人曾经向先生借了一本私藏的外文书,后来还回来的时候,书不仅变得皱巴巴的,连书里边的插图也变得脏兮兮的了。那时看到先生脸上难过的表情,连我都为那个还书的人感到抱歉了。先生说他难过并不是因为书被弄脏了,而是对不断把书弄脏的人的心灵的肮脏感到悲哀。每次碰到这样的事,我都会对他涌起一股钦佩之情。

“老版,你听说过‘黄河之水天上来’吗?因为古人治理黄河靠的不是疏通河床,而是把两岸的堤坝修建得越来越高。随着河床被淤泥堆积得越来越高,两岸的堤坝也渐渐变得越来越高。一旦发洪水了,高筑的堤坝决堤了,水就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黄河之水天上来’了。这样看来,中国确实有必要改革治水方式啊!”

先生说的很多话,简直就是金玉良言。可惜我记性不好,平日里又比较懒惰,没有把那些话一句句都记下来。真让人遗憾!

“老版,你知道吗?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先生曾经这样对我说过。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非分明,绝不含糊。在政治、病痛、反对者的三重压迫下,仍能不屈不挠坚持战斗,我想先生留下的足迹绝不会被荒草掩盖。

而沿着先生留下的足迹,踏出一条光明大道不正是后来者该有的责任吗?

——《作家》一九三六年

附注:该文原题《忆鲁迅先生》,登载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号《作家》报。另外《忆鲁迅先生》前半部分为《文艺春秋》同年十二月登载的《临终的鲁迅先生》的中文译文,该部分为没有重复的后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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