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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的眼:萧红记事(6)

青苍 作者:耿立


而她和端木的关系呢?似乎更不好理解。端木蕻良,艺术家风度,拖着长头发,入晚便睡,中午十二点起床,吃过饭,还要睡一大觉。而萧红,在炎阳下跑东跑西的是她,在不平的山城中走上走下拜访朋友的也是她,烧饭做衣裳的是她,早晨因为端木蕻良没有起来,拖着饿肚子等候的也是她。还有一次,端木蕻良把一个四川泼辣的女佣人打了,去调解接洽的也是她。又要到镇公所回话,又要到医院验伤,又要赔钱,这些有琐碎有麻烦的事都是她一个人奔走,端木蕻良一直把门关得紧紧的。正如萧红本人所说的:“好像打人的是我不是他!”

这就是萧红,在日子里毁损的萧红,从家乡的呼兰河到哈尔滨、北京、青岛、上海、日本东京、武汉、临汾、西安、重庆、香港等等,萧红长期处于一种颠沛流离的状态中,面对战乱、孤独、受伤、各种陷阱、无法识别的危险以及风风雨雨,她一直在迁徙。大部分的日子,她缺吃少穿,生活贫困。她“面色苍白,一望而知是贫血的样子”,才二十几岁就有“花白头发”了。许广平说萧红时常头痛,还有一种宿疾:“每个月经常有一次肚子痛,痛起来好几天不能起床,好像生大病一样。”萧红怀着萧军的孩子与端木蕻良结婚时,一些朋友因此颇多异议和谴责,他们质问萧红:“你不能一个人独立地生活吗?”

因为坚强,所以无力。从父亲那里逃出,却逃不出自己情感的囚禁。一次,萧红与端木蕻良去看望曹靖华,曹靖华注意到端木蕻良的原稿上却是萧红的字迹,便问萧红:“为什么像是你的字呢?”

“我抄的……”萧红说。

“你不能给他抄稿子!他怎么能让你给他抄稿子呢?不能再这样。”曹靖华先生坦率地说。

这是为萧红惋惜,因为谁都知道,端木蕻良与萧红的艺术才华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这就是真实。因为真实,我心里有一种想哭的悲愤。生存用这种方式惩罚这个小小弱弱对爱的依附吗?

没有兄弟姐妹的亲情,没有了父亲的依靠,萧红多么渴望有可依可憩的男人的臂膀,相托一生。爱是女人的宗教,尤其对于萧红这样对情感渴求大于物质渴求的女子。

她曾经以为已经找到,这个人是萧军。

“三郎,我们分手吧。”这是他们一起生活了五年后萧红对萧军说的一句爱情结束语。

这个时候,她的爱情无疑是受到自己的质疑,连自己也不敢接受和承受了。

1938年5月,萧红在武汉与端木蕻良举行婚礼。当胡风提议让新娘新郎谈谈恋爱经过时,萧红说:“张兄,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这是从对爱的渴求的后撤吗?这是萧红人生旅途的倦怠,想找一块石头坐下小憩片时?她赠给端木蕻良相思豆和小竹竿,这两件定情物也许包含了一个受伤女人的心理真实。相思豆代表爱,而小竹竿是作为一个男人给女人的支撑吗?

竹竿是靠不住的,在她离世的最后日,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萧军和端木蕻良都不在身边。

她跟萧军在一起时,肚子里怀着那个抛弃她在小旅馆做人质的男人的孩子。和端木结婚时,却怀着萧军的孩子。

一个孩子生下来被送走了,不知所终。一个孩子小产死了。

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性情。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屈辱算什么呢?……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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