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是一个不安分的导演。

每回看陆川的新片，总能强烈感受到这一点。他似乎并不排斥类型等电影叙事的规范，但每每夹带私货，往传统的框架里潜入颠覆的因子。这是一种危险的做法，一旦处理不妥当，可能既会得罪故事的看客，又无法获得思想精英的认同。处女作《寻枪》才华横溢，不仅因为镜头语言流畅炫酷，更因为闪烁着锋芒，但又不是刀剑，而像是麦芒，隐隐地刺痛你，却让你弄不清被何物扎到。“枪”本是被弗洛伊德派用滥了的意象，影片似乎没有刻意强调其象征性，反倒是散发出某种影像的迷幻，令人着迷。

“迷幻”（hallucinatory）是诺贝尔颁奖词对莫言小说的评语，被译成了更加通俗的“魔幻”，其实，那是嗑药或酗酒后的境界，大约也是警察丢失枪支后可能陷入的精神状态。《可可西里》从任何角度预测，都应是一部循规蹈矩的主旋律影片，或是一部不知云里雾里的闷片，甚至是一部因触及少数民族或敏感题材而被冷藏的苦命影片。它能够为各方接受并得到嘉奖无数，显示了陆川的勃勃野心及掌控能力，以及两者间的平衡。影片影像之

突出，几乎跃过故事直指内涵，为情感与思想之间搭建了一座飞桥。同样的手法，在《南京，南京》中产生巨大的争议。那些貌似指涉不明的华彩段落，让某些观众心生不安，因它们颠覆了已有的审美，让真实不再刻板、夸张不再矫情。因为喜欢并支持本片，笔者曾受到朋友的压力。我尊重他们的不同观感，但我遗憾他们未能欣赏本片，深知传统的通俗剧取向已深入人心，讨巧的影人均会将那段惨烈的历史搁进戏曲式的套路，只有敢担当的影人才会跳出窠臼，重新直面历史的残酷以及人性的黑暗。把侵略军假想成天生魔鬼是对流血之心的抚慰，是安全的惯性；但把他们从人变鬼的过程展现出来，意

义更为深刻，也更为震撼。《王的盛宴》不是寻常意义的古装片，它观照的除了历史还有现实，是历史作为镜子的借鉴价值。如果历史仅是打来打去的战事，那么，电子游戏会比电影更耐久也更精彩。陆川

镜头里有大家熟知的史书事件，但它关心的是人—事件裹挟中的人、得权势的人、得宠的人、跌落出权力中心的人，等等。权力对人的改造，远大于人对环境的改造，并且有着惊人的传承性。《王的盛宴》塑造的“王”，别的古装大片里也有过，但鲜有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

那种挣扎与决绝、无奈与张狂，令人想起莎翁笔下的李尔王。这四部影片，从题材到风格均跨度极大，难免有人会喜欢其中某几部，不喜欢另一些。在我看来，陆川的不安分，或许是他最可贵的地方。他在思考，他在尝试，他在拓展。他外

表不强悍，内心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孜孜求索。当然，从美学和思想两方面，过去十年中，陆川既在摸索前进，又不乏统一的做派，那就是，如何将忧国忧民的思绪化作弥漫画面的精神。至少，这是我自以为猜透，却未经导演本人认证的外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