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唱大鼓的王承祥(1)

监狱琐记 作者:王学泰


我所在的监号来了一个因此案而判刑的犯人,他叫王承祥,也是密云的农民。这个人五十多岁了,长着雷公嘴儿,从眼眉以下两个颧骨以内这一圈特别像京剧孙悟空的脸谱。他说话着三不着两,又很埋汰,最惹人厌的是其作风上不了台盘。即使说正常的话,干正当的事儿也显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仿佛干非法勾当似的。大家感到很可笑,因而送他绰号“落菜帮子”(北方俗语,不成材之意。“菜”指秋天收获的大白菜,外面的菜帮多用来喂猪)。他是唱评戏的出身,“评戏”又称为“蹦蹦儿”,最初就是撂地演出,画个白圈儿,几个艺人简单地化化妆就开唱,其主要行当就是“小旦”“小生”“小丑”,所以又称“‘三小’戏”。王承祥就是演小丑的,行事鬼祟,大约是他的职业病。他曾是县剧团演员,后因为“调戏妇女、耍流氓”被开除了,戴上“坏分子”的帽子遣返回乡,监督劳动。他身体弱、劳动能力很差,又是四类分子,每年挣的工分不够吃饭,队上分的粮菜和其他用物,王承祥挣的工分不足以对冲,一年下来,他还要欠生产队许多钱。对于特别困难的人,大队本来应该救济,但不能救济戴帽的四类分子。因此特别允许他在入冬之后,可以到密云北部山区和河北兴隆县山区做些演出,以偿还欠队里的粮食钱和菜钱。

我问他:“你一个人怎么演出?你们唱出戏,就是清唱也得有几个演员、再加上文武场罢。”他说:“我会唱大鼓,拉上一个瞎子给我弹弦子伴奏就可以了。我自己也能弹三弦儿,实在没人,也可以自弹自唱,主要是唱乐亭大鼓和靠山调。”我听过他唱,嗓子嘶哑,“靠山”味多,“乐亭”味少,真没什么听头。而且他会的一些段子(大多是当时不许演的“杨家将”“呼家将”“说唐”一类)大多没头没尾,而且情节凌乱,常把“说唐”的故事弄到“杨家将”里去了。“你这种玩艺儿也能赚钱?”“你别看不起我,一冬天,我在兴隆走乡串村,一天最少五六块钱,还管饭。这百十天把一年的嚼谷(指生活费)都挣下来了,还有富裕。在兴隆,我还是香饽饽,十里八乡的都来请,有的地方唱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让走。有时夜里我唱点‘老活’(指古代故事或带有色情的古代段子),十冬腊月里还有爬窗户根儿来听的,你哪能想得到?我这几十天挣的钱比挣工资的公社干部一年的工资都多。队里那点儿工分,我不在乎。”“你还挺嚣张的,这样不得罪人?”“我挣得钱多,干部都眼红,老在队里要我的‘好看’,平日管得严,冬天出去演出开路条(介绍信)时也很麻烦,回来时也得有所表示,要不下次不叫你出去了。没路条只能像走亲戚一样,去最熟的地方唱,这就不好开口多要钱了。你以为我们吃开口饭的那么容易呐,上下左右都得打点。哪处打点不到就会倒霉。”“这回进监狱也是你打点不到吗?”落菜帮子神情黯然:“说良心话,这次怨我。不是干部陷害我。我被抓的时候,有个老公安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你一年到处游窜,吃香的、喝辣的,比我们舒服多了,撑得你胡说八道!’他骂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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