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革命(2)

作者:李爽


第二天我又去了,伤心地关注着好友亚明的命运,我蹲在一棵树下,他和姐姐蜷曲着身体紧紧挨在一起,把头夹在腿中间儿,他们仿佛小罪人。他姐姐的辫子蓬乱,两个孩子不哭也不闹,面对毫无同情心的空气,等着被批斗的父母。树梢上挂着条条横幅“遣返地富反坏郭××……”批斗会在一片口号中结束。一辆卡车来了,他的父母被乱七八糟的手胡乱揪着扔上卡车,亚明的母亲大声喊叫:“我从新加坡回来是为了找毛主席找共产党闹革命的!我无罪!我丈夫是共产党员,无罪!我的孩子是无辜的……”话没喊完,“哔啪”打人的声音山响!她的党员丈夫没有护着妻子,恐惧地躲藏在车的角落里,亚明和姐姐是自己爬上卡车的。车“轰轰”启动,亚明一家被遣送原籍,合肥的什么村,让农民监督改造去了。

亚明的母亲是几天来我见到的第一个敢反抗的人,是女人。

我惊恐伤心,我喜欢亚明,如果在卡车上他肯看我一眼,说一句“跟我来”,我真的会爬上车去。

全家人话越来越少—父亲担心,要求我们也紧跟革命形势。全家破四旧,连夜做了一次大清理,线装书、英文小说、好看的玻璃器皿、水晶艺术品、古董都翻出来,堆在地上准备砸碎后扔掉。母亲把自己以前最喜欢的衣服、首饰翻出来。高跟鞋的后跟儿,连锤子带锯子地往下薅。我偷偷在五颜六色的“四旧”堆儿里拿起一块心形海蓝宝石,握在手心里,真好看呀!我又拿了一颗象牙的内绘珠,拇指大的珠子上有一片小小的放大镜,里面绘有精美的观音像。虐待它们真是太可惜了,我把它们藏在枕头套里。

我九岁了,又一个俗话秋老虎的季节来了。一天,我和姐姐准备去玉渊潭游泳,本来父亲说他也准备去游泳,姐姐十二岁了,跟父亲玩儿已经没意思,就没有等他,我们自己玩去了。母亲给我们每个人两毛钱,正好够来回的车票,加一根冰棍儿和一包米花儿的钱。

还没游泳,我就已经忍不住把两根冰棍儿买了,吃完,馋虫被勾出肚子,下水之前,坐在岸边儿稀里哗啦吃光了米花儿。那时一包米花儿三分钱,糖米花儿四分。姐姐问:“你还馋吗?”我使劲儿点点头。“哎,待会儿咱们混车,不买票,省下的钱可以多买一包糖米花吃,你个子小,用不着买票,长得也不起眼儿,人家不会注意你。”我不够漂亮又被姐姐拐着弯儿地强调出来,可甜米花太诱人了,我答应了一声:“行”!站起来冲进水里,游呀游,水太神奇了,水可以洗掉我“不漂亮”的自卑感。我蛙泳时望着远处的绿树,狗刨时感受着深水浅水凉热翻滚交替在肢体上的刺激,仰泳时,我望着北京的蓝天白云,幻想在现实之外有一个人爱人的世界。

游完泳在公共汽车这段路上,我紧张得不行,甜米花儿也突然不甜了,人越害怕什么就越会吸引到什么,下车就被抓住了。我永远记得这种由道德教育而来的耻辱感,我脸红红的,不敢抬头,到售票站。几个售票员七嘴八舌把我们狠狠说了一大顿,过后也就把我们放了。有时你不得不迷信,好像冥冥中真有一种祸不单行的运势。

天都塌到自己身上了,更可怕的还在后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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