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跋:在异国的一片瓦下沉默(8)

越过重洋越过山 作者:谢青桐


也是这一年的夏天,《海底总动员2:多莉去哪儿》在全球公映,吸引的是更年轻的一代观众。影片传达的还是那样永恒不变的好莱坞主题,它微笑着告诉你,一切皆有可能,你一定要挺到最后,哪怕得了失忆症,从小和父母走散,但一路都会有好人相助,一路都会有奇迹发生,送你寻找到回家团聚的路。鱼儿落到地上,干涸将死,但是没关系,废弃的喷泉这时候会突然出水,将鱼儿喷送到附近的河流里。戏剧夸张和艺术想象总是让我们兴奋不已,让我们忘记现实的严酷。

但是,无论是在早期的英格玛·伯格曼、费里尼那里,还是在后来的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西奥·安哲罗普洛斯那里,欧洲的文艺电影绝对不允许这种简单的乐观主义和盲目的积极励志,那是一套sophisticated(复杂精致、微妙深奥)的话语体系,在欧洲大师电影里,不相信生活是直线的,不相信世界是简单的,不相信人类历史真的会在美国式的无限自信中快乐定型。那些欧洲大师的电影作品,永远用凝重的画面、冷峻的故事、深沉的哲理、唯美的光影、非扁平化的人物,缓缓告诉你,世界是一个多么无解的难题,生活中有多少两难、无奈、曲折、迷茫、残缺、尴尬、误解、阴影和悲情。这种深刻而忧郁的人文主义传统,从《荷马史诗》至今,历经千年不变,似乎注定要永久流淌在地中海文明艺术的血液里。

在《蓝白红三部曲之白》里,基耶斯洛夫斯基绝对不会简单下结论,判定波兰和法国哪里更平等。恰恰相反,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人们追求平等的结果往往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平等而已,尊严从来就是相对的,不是简单的移民或者还乡所能够获得的。安哲罗普洛斯的《尤利西斯的凝望》把镜头对准了遭受战火摧残的、被撕裂的巴尔干半岛。上帝创造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旅行,然后是怀疑,接着是乡愁。在这样的深沉视角中,导演重现了对历史和人民的人道关怀,透过残破的风景和动荡不安的人心,将整个羁旅过程笼罩于凝重与悲凉之中。

这种精英化的思考模式,相对于今天观看电影的普通人,可能高深了一些,但它至少不会产生一元化的价值观和实用主义的经验信条,至少不会潜移默化地蛊惑出一个千篇一律、世界大同的乡愿式梦想,它至少可以思辨性地把这个世界的丰富性、文化的多元化、人性的多义性、历史的开放性、生命的灰色地带当作一种生活的学问,在银幕上展现出来,用升华和超越的方式,用伦理、审美和哲学的视角,帮助人们阐释生命的无常,揭示历史的吊诡,质疑现实的秩序,批判主流的错误,缓解心灵的紧张,寻找人生的归宿。

而这一切,是只有一百年历史的美国好莱坞永远做不到的。毕竟,好莱坞试图传递的那个带有强烈的“全球化”和“美国梦”色彩的愿景,实际却在将全人类的文化“异乡化”、“异质化”,这是一个多么简单脆弱的图景,也是背负着各自乡愁的人们所不愿等待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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