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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破解的老问题(7)

江湖中国:一个非正式制度在中国的起因 作者:于阳


原来“江湖”是祸首

明中叶以后,相对中国农业生产关系承载力而言,人口规模在总量上接近饱和,而在局部地区基本达到饱和,人满为患以晋、徽、闽三地为最。在这些人口饱和地区,过剩人口溢出宗族乡村流落他乡,泛滥神州,产生出移民无产阶级——游民。游民晃来窜去不消逝,是明代以前五千年来未有的大事。我们熟悉的古代经典生活方式,实际上是定居农耕模式。定耕和定居,既是儒教既定国策,也是实施儒教的必然要求。简言之,儒教是基于定居组织的文化,定居是这文化的前提。没有定居,就没有儒教。一旦游民四起,政府在家族制度内无法克服人口流动问题。游民在古典农耕制度中不被整合,因而具有极大的破坏性。除了商人以外,大部分游民缺乏稳定的经济来源,生活难以为继,不可避免打家劫舍、顺手牵羊、流氓成性。游民危机在明下半叶愈演愈烈,终未见好转,明末战乱演成一个小高潮,生成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

清初,康雍乾三世历经百年,史称盛世,民生康宁,人口繁衍,骤增三倍。人口压力之下,“康乾盛世”急转直下,世道直接毁于人口膨胀。盛极而衰以后,嘉道咸三朝人地矛盾更加严峻,全国人口饱和的临界点终于全面来临,神州各处人满为患,食不果腹的饥民纷纷离开家乡四处逃难。一个曾经辉煌的经典时代,终于崩溃了。

其后二百年,饿殍不计其数。清光绪二年“丁丑奇旱”,粮食连续三年歉收,仅山西一省饿死数百万人,演成人肉相食的惨烈悲剧。

大难之后,少数幸存者艰难存活,形成一个漂泊群体——近代江湖的萌芽。他们组织了一个社会——“江湖”。这个怪物,深刻地影响了19世纪后中国社会的面貌,悄然建立自己的领地:一个秘密社会,一个关系网络。20世纪初,江湖势力进入政坛,黑白两道渐行融会,秘密会党和关系网两种江湖先驱从“道上”流民扩散至主流社会——商界、官场和文化圈,从而产生无以数计的奸商、军阀、政棍、文痞和混混,导致中国社会结构和文化的“江湖化”。江湖化,即合法体制被江湖渗透了,成了江湖地盘。

前后历时五百年的“江湖化”,正是解读上述五个困惑的钥匙。离开江湖,仅以“儒教吃人论”无从考量真实的近代中国。

近五百年来中国“江湖化”,是造成近代中国社会逐渐腐败的重要原因,是形成“老实人吃亏”“坏人发达”等制度悖论的原因,是近代中国落后于西方文明的原因之一,也是近代中国在东亚礼教国家中落后日、韩的主要原因。若将这个新观点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观点合并,那就是:礼教崩溃和社会江湖化,是近代中国衰落的二重旋律,这是互动的结果。单旋律、单思路解释近代中国的路径,不能解决问题。如果简单地认为,礼教制度面对西方文明入侵的劣势,是近代中国灾难的全部原因(正如眼下教科书所述),就忽略了古代制度内部的深层问题。实际上,早在明朝,儒教制度的生产关系承载力已经突破人口极限,中国文化的古典性开始终结,现代性诉求已经发端。江湖化,只不过是寻求现代性的一个歧路,走错了方向。

那么,什么是“江湖化”?什么是江湖中国?

本书所说“江湖化”不限于狭义江湖——帮会或秘密社会,更涵盖认同和实践江湖规则的一般百姓,即被江湖同化的整个社会。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

整个社会被江湖颠覆,意味着正式规则被非正式规则颠覆,这是人类社会史的奇迹,是儒教文明后期特有的大事。江湖化之所以是奇迹,因为它在数学上创造了一个悖论:

体制内=体制外;

或者:正的=反的。

理解这个悖论是一种思想挑战,也是一个民族勇敢面对命运、自我反省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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