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殷墟(一)

深度行走 作者:陈传意


1899年,北京国子监祭酒、著名金石学家王懿荣差人去达仁堂抓药,发现一味龙骨,即龟甲或兽骨碎片,有奇异符号。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些符号不是自然形成,而是人为。初步认定这些符号是最古老的中国文字,来自三千多年前的殷商,用以占卜记录。古人行事前要卜问苍穹。先在甲骨刻有类似能否和哪一部落打仗、何时可发兵及人生凶吉等内容,然后烤背,据裂纹形状预测吉凶。

烟台王懿荣纪念馆孙爱民女士向我介绍,王懿荣先生是我们胶东人,当时他兼任京师团练大臣,既要协调义和团,又要处理防卫京师、抵御八国联军等军政要务,而那些甲骨只好静静搁在家里。1900年8月15日,北京沦陷,慈禧、光绪逃往西安,王懿荣不甘为俘虏,在吞金、服毒不死后,选择投井,妻子儿媳也随之投井殉国。他死前最放不心的,还是家里那一堆甲骨。还没完全弄清这个民族在远古如何创造这一史诗,就决然死去。就在这一年,古希腊发现克里特文明,然而,早在三千六百多年前文明就中断。1902年,当古埃及文明重现时,已消失几千年。而中华幼年文明,至今仍可目睹,一下子重新叩响所有中国人的心扉,王懿荣也从此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

余秋雨先生考证,王懿荣为收藏甲骨,几乎把家里值钱东西典当殆尽。儿子王崇焕不懂甲骨,就出让给父亲好友刘鹗,换取生活费。刘鹗是文学家、大学者,接过甲骨选拓千余片,1903年整理出版《 铁云藏龟 》,进一步判断这是殷商刀笔,把全社会的关注领入中华民族那个重要朝代。1904年,孙诒让先生据《 铁云藏龟 》写成《 契文举例 》,对“卜辞”和“记事刻辞”分类研究。刘鹗还未深入研究甲骨就被问罪。余秋雨先生感叹:“问罪的罪名有两个,我认为第一个是把好事说成坏事,第二个是把没事说成有事。1909年,因脑溢血在新疆去世。不到十年,对甲骨文的发现做出重大贡献的第一功臣和第二功臣都死了。”

刘鹗走了,走得急匆,太出人意料,也留下一堆甲骨。他的亲家罗振玉( 其女儿嫁给刘鹗儿子刘大绅 )是一个比王懿荣、刘鹗更渊博的学者,出类拔萃。他接过这些甲骨,断言:王懿荣、刘鹗的判断重要,更重要的,是这些甲骨出自何方,只有找到出土地才可能断代、摸清历史脉络。当时甲骨价格上扬,商人为逐利保守出土机密。还有西方人介入,价格一路看涨。罗振玉经明察暗访,得知地点要么是汤阴,要么是卫辉,或是邯郸。最后,罗振玉从一个醉酒古董商嘴里套了出来,地点就是安阳小屯。1915年3月,罗振玉担忧现场被破坏,若古代生态环境毁损,历史信息丧失,后果极其严重,便亲往小屯。他伫立黄河中游的洹水河畔,联想《 史记 》有关记载,意识到小屯极可能是殷商都城故地,“徙于武乙去于帝乙”的殷人“故墟”。

甲骨文虽被确认是商朝文字,却无从辨认。1917年,文史哲造诣高深的王国维,在甲骨卜辞中成功识读历代商王及其先公庙号,按称谓先后排列成商王世系表。与《 史记·殷本记 》的简略记载惊人相似。推断这里就是商朝晚期都城。传说与神话中的商朝,终有凿证。殷墟,可能就是中国最早有文字可考并为考古证实的远古殷商遗址。1917年,王国维发表《 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 》,证明司马迁《 史记·殷本记 》商代谱系基本正确,并论证所载“王振”乃“王亥”之笔误。罗振玉的《 殷商贞卜文字考 》《 殷墟书契考释 》等,重在甲骨文字考释;而王国维重在甲骨卜辞与文献典籍互证进行历史、地理、礼制研究。中国古代史缺乏实证断代那么多年,王懿荣、刘鹗、罗振玉和王国维终于从地下获得重要证据。当时,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些学者给中华民族带来了祖先的音讯,告诉子孙,这个民族的文明一脉相传,是永远中断不了的。任何外侵的野蛮蹂躏与掠夺,妄图毁灭,绝不可能。历史就是历史,不可能毁灭,更不能伪造。

然而,这位闪耀真理光辉的近现代杰出大学者,也没有逃脱悲剧厄运。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走向颐和园,自沉昆明湖。王国维对历史、对中西方文化懂得太多,甲骨文发现后又一重压在肩,面临乱世改朝换代,或许心里彷徨、惊恐、颠覆,甚至错乱。为何自杀,范曾先生曾详考,我在《 一度陨灭颐和园 》中略有介绍。

古埃及金字塔的法老说:“如有人打扰法老墓,死亡必将降临他的身上。”从1922至1929年,英国考古学家卡特和考古队就先后有22人死于非命。殷墟考古,也先后死去几位大学者,科学家认为可能因遭遇一种特殊辐射。余秋雨先生说,一个沉睡千载的文明重现,往往会集中释放一个时代的整体力量,任何人尤其首当其冲的考古者很难承受。神秘蕴藏文明,若可轻易揭开,就不成为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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