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书家(5)

世间的名字 作者:唐诺


我想举一个有点不伦不类也有点悲哀的例子,那就是棒球里的变化球,今天你终究得承认,不管就全世界,或者就台湾一地,懂变化球基本奥秘的人已远比懂毛笔的人多。棒球投手的威力包括两部分,一是力量(即球速),另一则是路线的变化游走,前者受制于人的生物构造一,很容易到达极限,尽管有各式各样现代化的辅助(食物、药物、器械、训练方式等),但棒球百年,球速并未有显著的加快趋向,一百英里上下的时速仍是右墙,今天我们谈起速球,代表性的名字也仍是早已含饴弄孙的诺兰·莱恩,或已沉睡于永恒、快一百年前只留黑白画面的“大火车”渥特·约翰逊,也有人坚信半世纪前黑人尚未获准打大联盟的“书包”佩吉才是史上球速最快的投手。因此,这一百年来让投手这个行业仍活得下去、仍有目标可追求的奥秘,其实集中于“指掌之间”,集中于那五根手指头和一颗球的松紧不定微妙接触,藉由各种奇怪的握球法、藉由手指的分别或弹或扣或压或让它消失不生作用,来产生鬼魅般球的行进轨迹,最终还正确的泯灭了直球和变化球的界线。然而,这些指掌之间的技艺因何而生而成立呢?答案在于棒球那道缝合着两块马鞍形牛皮的红色凸起封闭曲线,也就是说,在于百年或更早前人们无法(或不郑重其事的想到)平滑、无接缝的、射出成形的处理这颗原是供人游戏的小白球。这颗纯就工业技术来说原始、落后、明显有缺陷、宛如出土古物的球在广漠时间里安然不动,数不清的人手握过它丢过它,不一定要先知道原理弄懂流体力学,人们从实践中、从每天的摸弄、从够长时间总会礼物般降临的偶然不断累积技艺找出各种投它的新可能,时至今日,尽管生产技术一日千里不知到哪里去了,这颗球却愈想愈完美仿佛大小、轻重、材质、外形样貌无一可更动“增一分太腴减一分太瘦”,当年谁这么厉害发明出这么刚刚好的东西来呢?完美的当然不是物质性存在的球本身,我们真正赞叹的是建立在这颗不平坦的球上、和它业已完全融合为一再切割不开的“球/技艺”。这颗球没有了,这些技艺也就消失了,所有那些以各种速度、各种轨迹、各种鬼一样角度乃至于飘飘如蝴蝶翻飞而来的华丽变化球全灭绝并被遗忘如同没存在过——你能想像或忍受大联盟疯了要换一颗光滑如弹珠的球来打吗?那是世界末日吧。

技艺最原初时总是面向着某种缺陷某种困难而来,因此总有其实用性的要求,并和特定的实物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我们或可不必太呆笨或太犬儒的看待它(比方说一切都是功能性的,艺术云云只是烟雾只是假象,只是某种落后时代的产物),某一部分技艺留在原地打转,某一部分却切线般飞出去,找到了自身的出路,找出了一个原来并没有的空间和演化之旅,创造出独立的美和价值,并蜿蜿蜒蜒回归到总体,成为人认识世界、描述世界、建构世界的新位置新途径和新材料。我年轻读书时我的老师告诉过我,人因为雨雪而发明了伞笠,但有了伞笠,“人就可以和雨雪相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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