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书家(8)

世间的名字 作者:唐诺


阿城指出,历代大书家,若不是大地主如董其昌,就是门阀大姓如王羲之,这样连经济问题都解放、这样全然自由的闲人,也是我们今天做不到的;而更难以获致的可能是,彼时最高权力者的皇帝本人就是鉴赏家,甚至还是第一流的书家,这最迟可从唐太宗李世民开始,他喜爱王字成痴后人皆知,但可能没那么多人知道、看过他也写一手好字到堪称历代帝王第一(阿城曾惊叹“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练的”),武则天的字也很好,尽管总是渗杂了几个她自己造的字,宋的每一个皇帝更几乎都是顶尖书家,不只宋徽宗而已。这一传统一路下达清的康熙乾隆,入关的外族没两三代就纳入,可见其强固如磁铁的吸引力。

自由,对一般没要干什么的人来说,通常只是某种没人管、没有苦役催逼的闲适状态;自由要动起来、要由这样静止形态转变成点火爆炸的力量,总是要在撞墙、鼻青眼肿的时刻。对写字的人而言(也不止对写字的人),你不积累足够技艺,无法发现真正的困难无法碰触到某种迫人的极限,自由是没办法“使用”的,硬要乱用就只是个难看而已。

如斯毛笔字处境下,我们回头来问,夜深怱梦少年事的今日张大春来得及吗?他有没有机会在书道一事上做到像他在小说上同样的夺目成就?他可否写出某种时间碑铭意义的张大春之字来?

曾经就有人如此带点莽撞外行、也带点讨好的问起“张大春体”,我一旁听着,张大春的回应意外的沉静,仿佛不知语从何起。他边说边想,像进入自省的零落回答大意是——好的字那么多,你看、你学、你跟着哪个字这样写那样写都来不及了,哪还有什么自己的体不自己的体的问题……

我想起昔日孔子回应子贡的话,看似无情,但却是确实不欺的,因此其实是赞美——吾与汝,不及也。这个“与”字可以解释为同意,是的,你是真的来不及了;也可以解释为一起,我跟你一样,如今我们都来不及了。

一方面,毛笔书写这门技艺来到我们手上,路可能已经走太远了。日本最后的大数学者冈洁曾指出数学原理发现的极限问题,今天你光是学会并掌握这门学问堆积如大山的成果到达其边界,可能就要花掉一辈子的不懈时间了,因此数学家光努力已不够,还需要有两样东西不可,一是天才,另一是长寿,这两样我很幸运都拥有,但也就能走到这里而已。”我与汝,我们都没办法逆转时间回到小孩的模样重新练字,先就输了整整几十年;我们还是有太多分神的事,毛笔字仍不在我们造次于是颠沛于是的第一顺位上;我们寻常写字用的是硬笔和电脑说不清何者更坏事,更多时候有些字你已经不敢那样写了,因为人们已经认不得了,曾经最会看各种行草各种鬼画符之字的文学编辑亦已普遍失去这个能耐,遑论一般人,你只能依教育部、依国文课本指定的那样一笔一划呆笨的来,否则天天都会闹出并留下白纸黑字的各种笑话,连鼎鼎大名的小说家福克纳都赫然成为“福充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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