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招魂(3)

无尾狗 作者:阿丁


后来你姥爷把烟袋锅往炕沿儿上磕了磕,下了地,说:‘冬他爹,孩子这是被吓着了,你那一套不管用,试试老农民的土方吧!’”

“你姥爷瞧都没瞧你爸,拿羊皮袄把你裹上就出了门,你爸脸发青、眼发直,盯着你姥爷的背影微微哆嗦,他一句话也没说。你姥姥哆哆嗦嗦地抱着你的小棉袄小棉裤跟在你姥爷后头,”我妈顿了顿,说,“我也跟他们出去了。”

“生你那年是冬天,你发烧那年也是冬天,又是深更半夜,天冷得要命,我跟着你姥爷姥姥往村外走。我搀着你姥姥,深一脚浅一脚地,瞄着你姥爷脑袋上裹的白手巾走。四周连个狗叫唤的声都没有,静得出奇。一会儿就听见你姥爷喊你名字,声说不上大,不过好像能穿透黑夜,好像再远的地方也能听见——小冬啊,你快回来吧!你姥姥也跟着喊——小冬啊,你快回来吧!我听着听着就浑身发冷,使劲搂着你姥姥的胳膊不撒手,后来我就看见有四五堆蓝火,火苗左摇右晃,就跟有个看不见的人一口一口地吹气似的……”

“等我们回来,一进屋就看见你爸爸坐在堂屋里抽烟,他见我们回来了,也不跟你姥爷说话,就一把把你从你姥爷怀里抢过去。进了里屋,我和你爸、你姥姥姥爷谁都没睡觉,就盘着腿坐在炕上瞅着你,你爸爸一会儿摸摸你脑袋,一会儿拿体温计塞在你胳肢窝里,天蒙蒙亮的时候,你退烧了,再也没烧起来。”

隐约感觉,我姥爷并不喜欢我爸。他们之间有一道我看不见的沟。我姥爷说过:“你爸太爱干净了。”他的语气可不是赞赏。在一个老农民的哲学里,肮脏几乎是一种美德。

爱干净了一辈子的我爸,却在他生命终止的时候变得臭不可闻,他的肚子被车轱辘碾得稀烂,一些还没来得及被他排出体外的粪便从迸裂的肠管里四下飞溅,死得极不体面。

姥爷干农活是个好把式,妈说姥爷第一次见我爸的时候就直摇头,给我妈撂下一句“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是个书生”,就扛着锄下地了。姥爷是个大高个子,我哥说他得有一米八,我觉得不止。我现在的身高是一米七三,瘦小枯干,面白无须,手无缚鸡之力,跟我爹一个德行,总之没遗传我姥爷的大个儿基因。我爷爷高矮胖瘦我不知道,不过我爷爷的儿子我见过,我爸就不高。

我爸是最后一批知青。我爷爷奶奶的死讯传到他插队的农村那年,他和我妈结了婚。

听我妈说,我爷爷是我们这个县城里的名医,新中国成立前迁居保定府,因为曾给日本驻华北司令长官的女人看过病,后被处决了。我奶奶随后上吊自杀,官方说法是我奶奶“自绝于人民”。

某年入冬,我哥在地窖里发现了我爸的日记,我从中得知:我爷爷还给抗日名将池峰城以及一些红色将军看过病,家里的锦旗摞得小山也似,都给仆人们分了做了衣裳。据我爸记载,有个女佣人左屁股上写着“悬壶”,右屁股上写着“济世”,说这是他亲眼所见。我爸的半文半白我虽看不大懂,但也能从字里行间瞧出我爷爷一家当年的富足,可是我爷爷奶奶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在想象中勾勒了他们的大致轮廓:爷爷应该是戴着瓜皮帽的士绅打扮,身形精瘦,皮肤白皙,面颊清癯,戴着夹鼻眼镜,手捧线装古医书,满口之乎者也,满腹内经岐黄。奶奶一准儿是大家闺秀,面若敷粉,眸如朗星,雍容典雅,气质脱俗。

死讯传来,我爸死了回城的心。在绝望中和我那垂涎他已久的村姑母亲结了婚。这一府名医的遗少,在土坯房里、在铺着残缺不全的竹席的土炕上,和我妈做爱做爱做爱,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农村人吹熄油灯后唯一的、怎么玩都不烦的游戏,又亲手从我妈血乎乎的阴道中把我哥和我接到人世,又机巧地与一个女人通奸,得以逃避了锄头镰刀和农民手上磨砺了几千年的老茧,直到他在通往小镇的路上被拖拉机的车轮碾出屎来,也没有再摸过一把锄头,没有下过一次地。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妈来县城帮我收拾行李,她低着头自言自语:“你这回真接了你爸、你爷爷的班了。”妈眼圈一红,停顿片刻出了口长气,微微扬颌,对着屋顶的虚空说:“不过,我儿子的这个医生,肯定比你当得干净。”妈的表情有点狰狞,我没敢搭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你”是谁,我爸。这“干净”二字之内,藏有一个不干净的故事。起码我妈是这么认为的。

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我回乡省亲。舅舅给我讲了我爸的故事,这个大圆脸胖子讲得肥肉乱颤,唾液纷飞,从他嘴里出来的,是一段香艳的历史。我在他对面坐着,心情复杂地听着我父亲的故事。那时候我一点都不怪讲述者脸上渗出的淫邪,我觉得讲这种故事的时候,讲述者的脸上就应该是这种表情。

十五岁那年,我在正月里去镇上理发,走在冷峭的天空下,走在清冽的空气中。

“正月不理头,理头死舅舅。”——那时我盼他死咒他死。

二十一岁这年,我从医学院毕业。我坐在阳光斑驳的葡萄架下喝着舅舅的茉莉花茶,抽着在五年前把我揍成猪头的手递过来的长支希尔顿,表哥给我把烟点着后,讪笑着离开。舅舅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他面前的红木桌子上放着我从城里为他买来的礼品。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中不无慈爱和炫耀,他使劲收着大肚子,艰难地弯下腰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一个来串门的中年妇女说:“这是我外甥,刚从省城医学院毕业。”

说话时他脸上油光发亮,伸出一只肥胖多毛的手指指着石桌上的东西说:“瞧,这都是我外甥给我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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