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5)

世纪病人 作者:李晓桦


比如,有些他很肯定的地址,结果却不在那儿。他说42街有家台湾牛肉面馆,我找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后来还是无意间路过,发现是在37街。整整差了五条街。

再比如,他说从中国回加拿大飞机上可以带两条烟。结果我给人带了两条,赶上抽查,被没收了一条,还罚了款,还被记在海关电脑的黑名单里,就是那种被认为是不诚实的人的专用黑名单。以后每次我入关,都被特殊关照走特殊通道并且领进小黑屋,行李箱子被查个天翻地覆底儿掉,还得搜身,衣服的每个口袋都得过一遍。我心想要是遇上个白人大妞搜搜也就算了,谁知每次都是凶神恶煞的壮汉,我看着那两只毛茸茸的大手在我的衣服里擦来摸去,以后每当我穿那些衣服时身上就觉着刺痒。

海关规定每个人可以带二百支香烟,一盒二十支,二百支是十盒,十盒是一条。我还问过海关是不是改了,原来是两条。人家说,从来就是二百支。

我把诸如找错地方、机场被罚等事件反馈给我靠,丝毫不影响他一如既往地以万事通自居,一如既往地做着教师爷,一如既往地从电话那一端向我这一端排泄,汹涌地排泄……

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我靠,如果没有他,没有他的热心,没有他丰富的定期的排泄,真不能想象我将怎样度过在温哥华的那些个无边的、漫漫的长夜。

8

我靠讲故事的方式有点像罗生门。也不像。罗生门是几个人讲同一件事,我靠是以几个人的角度讲一个人、一件事,而且反复地谈起这个人、这件事。但每次都有所变化,有新的头绪,有时甚至自相矛盾。

比如他昨天说某博士自幼家境贫寒,今天又说他家境富有。他一会儿说某人是将门之女,一会儿又说该女的草根性。常常还有一些时间和细节对不上。

起初,我曾经习惯性地纠正他。你知道,我过去当编辑和作家的时候,很擅长把受访者离题千里的谈话引导到我的轨道上,并且能很巧妙地核实受访者谈话中出现的细节误差。比如一个老红军,很小就从家里跑出来当了红小鬼,但他说不清他是多大出来的,我就根据他的属相帮他确定了他当时的年龄。

但我发现我靠是太强了,你不仅无法引导他、纠正他,甚至无法干扰他、打断他。只要他的讲述一开始,他所说的那个人、那件事,就会义无反顾地顺着他的话头走下去。

我靠认识一个女的,我靠很关心她,她叫爱美。当然这名字也是我起的,我靠告诉我说他认识一个女的叫艾米(Amy),我就把她命名为爱美了。

在起外号和叫外号这方面我很强,你没法儿不按我的方式跟着我叫爱美,我靠也一样。

我靠说爱美在一家巨大的电器商场工作,那商场巨大到员工都要穿着滑轮在里面穿梭。不过爱美不必穿滑轮,爱美是收银员。但我至今没去过那家商场,我没有地址。

起先我靠就会谈到爱美的,但我好像没太注意。他说过的人很多,事情很杂,我也一时没有抓住重点。他一定说了很多关于爱美的事儿。直到有一天他说爱美是个将军的女儿,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生于军人家庭,长在军队大院儿,个子刚刚比枪高一点儿就当兵扛枪去了。那年我刚满十四岁。我当的是步兵,我在一个步兵连里一干就是七年。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一直坚持认为步兵才是兵,是真正的兵。

开始来说将军的女儿。爱美是将军的女儿,这使我对她一下子就有了特殊的感觉。她让我感到是自己人。她使我联想起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不多也不算少的将军的女儿们。

那是六十年代,我上小学的时候,正在闹三年自然灾害。军队大院儿的孩子虽未挨饿,但是常吃粗粮。一次,我同桌的女生说吃窝头扎嗓子。

听了她的话以后我大为愤慨,就发动全班的同学围攻她。我们说你还是老红军的孩子呢,忘本。我们还告诉了老师。老师怎么说的,后来有没有处理这件事我已完全不记得了,但我清楚记得,我不自在了好几天,放学尽量晚回家,食堂里吃完饭借故出去玩,回家后早早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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