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诱 惑

归去来 作者:韩少功




走下坡,一片水中倒影越见阔大了。白云在那里沉没和翻涌,浮托着曲曲的山脊。偶有一片黑影飘滑而逝,根本不露出水面——是水鸟还是岩鹰?

它银光闪烁,在完全翻倒的群峰中,在密密的水草中,像一条隐约可见的白饵诱惑着鱼群。鱼群轰然一散,掠过一道道山涧,迅速没入了天空,是再次被它神秘的出现所惊吓么?

总是在雨后,这一钩银光就出现于苍翠远景。雨越大,它越显眼地晶莹灿烂,然后一天天黯淡下去。

那时候,我们在马子溪洗尽身上一层汗盐,哆哆嗦嗦爬上岸,甩去耳朵里暖和的水珠,常常远望着这道大瀑布,猜测大概不曾有人到那上面去过。

当夜色落下来,它自然熄灭了。而白日里远近相叠的峰岭,此时拼连融合成一个平面的黑暗,一个仰卧女子的巨大剪影。这女子一动不动,想必是累了,想必是睡了,想必是在梦想往事。她的头发太长太多,波浪形地向北舒摆开去,每夜都让星光来晒着,让山风来抚着——等待朝霞来再一次把她肢解。

那时候,我们的自由部落就建立在这里。大家常去山下的寨子里挑粮,听农民说些话。他们说马子溪是从这羞女峰的什么地方流出的,女子们喝了,会长得标致,而且将来多子多福。他们是瑶民,或者苗民,自己也说不大清楚。他们黑洞洞的门槛里,地面坑坑洼洼,有嗡嗡的蚊蝇和朽木的酸味。

那时候,那时候有多少事……记不清了,大概也不必记了。

因为学校停课,新凯没事可干,步行几百公里来看我们,走得昏天黑地,才找到了山上的草棚。其实,这里没什么好看,自由部落已经解体,很多床只剩下铺草,是回城去的朋友们留下的。油瓶也空空的无法再点灯。我们就坐在星光之下,谁也看不清谁,听着背后满山松林发出尖厉的嚎泣,看满谷的蓝雾和那边黑压压的山峰。我感到我们已经滑到了地球的边沿,山峰那边一定有沉睡着的世纪。

新凯不时打着蚊子,说好大一个,他妈的良种。而我却悠悠地在腿上的这里那里摸一下,搓下几根湿滑的蚊尸,自以为有一种老练。

我们想款待一下新凯,可实在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东西。背上山的那些酸菜、干椒、虾壳,都没有了。这鬼地方,又太阴湿,我背上山的那头小猪,老是长不大。十多天前,刘安为一点小事与光头大吵了一架,没吵赢,恶狠狠地杀猪出气。他手握菜刀,追得猪到处嚎嚎地疯窜,最后用长长的钎担把它活活戳死在茅坑那边。惨不忍睹,我们大骂他,却都吃了肉,吃的时候才觉得刘安杀得也不错。

刘安说他想到国界那边去,带一张领袖照片,拿一杆枪,就可以干世界革命,说不定还可以捞个政委当当。光头则主张回城,说回去挣几个钱再说,没有钱实在寸步难行,一分钱也难倒英雄汉。最后,新凯则说起他父母,说起我妹妹,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了。

我吼起来,闭嘴吧!明天我们去看看瀑布,兴许还有点意思。

于是就出发了。

我们照例起床很迟,避开山民们说的瘴气。据说那是一种带状的白雾,每天早上在老林子里缭绕,不但可以毒翻牛马,人一旦遇上也会染病。不久前妹妹早上去寻猪草,就染上了一身黄脓疮,腿上鲜艳了十多天。

我们脚下有簌簌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渐渐地感到有凉气袭来,是来自嗬嗬的溪水。抬起头,除了树冠里点点滴滴的光亮,看不见什么天。青苔也越来越多,简直是天降一场绿雪,把万物都盖绿了。有的深苔铺展在地,又匀又密,厚厚的一层地毯,使人生出要上去躺躺的念头。树枝上还多见苔毛,稀稀拉拉挂着,随风荡来荡去,竟如一匹匹翠纱。

一条铁线虫,又长又细确如铁线,从容不迫地往杂树丛中游去,把昭玲吓得脸色惨白发出惊叫——据说这种虫连树干都可以箍断,要是箍在她的腰上或腿上,还不把她切成一片片的香肠?

原始森林里的树,倒不像我们猜想的那么粗大。它们多是细长,只是奇形怪状,而且披挂纷繁——杂有很多枯藤和气根,交错纠缠,扭手扭足的。大概是山里无比寂寞,这些树木都被憋得疯狂了,才会痉挛出这些奇怪模样?

溪流已经瘦弱,时急时缓,时薄时厚,时宽时窄,偷偷摸摸地蹿着。于是溯流而上的我们便不时由寂静走进喧哗,从喧哗走进寂静,再由寂静走进喧哗,一双耳朵忙闲不定。我们常常会遇到巨石,小山一样大小,一块块赫然横堵溪道,看得出是从山壁上垮落下来的。但抬头看去,可见山壁断裂处已复生土层和草木,似伤口已经结疤,长出了新肉,让路人难辨那次惨痛的断裂究竟是如何的久远。而峡谷里遍地的金色野花,想必是当年的轰隆声散溅开去,又从土地里生长出来了。

巨石浸在水里的部分都有褐色的水釉,摸一摸,很滑。当然是石头的阻挡,使水流到了这里不得不旋起水涡,不大容易看清,一个接一个远去,在水底留下一串串黑色的圈影,无声地绽开,又无声地熄灭。

沿着溪道每上升一个高度,就会遇到一个深潭,遇到潭那边的瀑布,还有水帘激起的浪花。我们已经明白了,有深潭的地方必有瀑布,深潭就是瀑布的居室和刀鞘。马子溪就是从山上成梯形一级一级地坠下来的,由一次次粉身碎骨连接成生命。

我们找不到路,只能下潭游过去。见男人们都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昭玲似乎有些为难,东张西望,大概还想找一条路,能绕过水潭。

我告诉她,不会有路的,来了,就下水吧。

新凯疑惑地问,衣物怎么办?如何带过水潭去?

光头告诉他,放心好了,山里没有人,别说你几件破衣服,就是有金子也可以丢在这里,回头下山来找就是。

新凯说,这倒也是。

深潭里的水冷得侵骨,让人有掉进冰窖之感,不由自主地打冷噤。要不了多久,入水者就憋得喘不过气来,不光是全身肌骨麻木,连生殖器也紧缩得极痛。有意思的是,水太清了,人简直是在透明的空中飞舞。潭底的卵石历历在目,似乎伸手可触,但真是一脚踩下去,或一手捞下去,才发现下面空空荡荡,身体与卵石还无比遥远。

阳光射入深潭,在水底的石滩上布下龟纹状的金网,颤动着,飘摇着;又被水面反射到石壁上,蓬蓬勃勃的金光如同升起连绵不绝的火焰。这当然只是浅水区的情形,如果再向潭中游去,水下就只有一片绿色了,绿得越来越浓,是一种油腻的绿,凝重的绿,轰隆隆的绿。你也许会觉得,一定是千万座山峰的绿色全部倾注在这个深潭,经过长年的郁积和沉埋,才会凝结出这样一片碧透的恐怖,一片深不可测的幽暗。从这里游过去,我们的腹部显得又嫩又软,毫不设防,有一种从魔鬼嘴边滑过去的感觉。

我发出了尖叫,看见了头上一线天空,还有一只飘忽的岩鹰,突然感到空空的一声水响中,自己已穿越了千年万载。

新凯惊呼起来,原来他正被一群鱼穷追不舍地叮咬。

光头告诉他,山里的鱼不怕人,这并不奇怪。又说山里的鱼肉紧,最好吃。

新凯说,我们在这里抓鱼吃吧。

光头说,没有火,也没有盐,拿什么吃?

连昭玲也游到了彼岸。但潭那边全是陡壁,登岸十分艰难。我们只能先远远地看好地势,在水帘的旁边选定一道石棱或一截枯根,以便援手和立足,再窥测下一步踏向何处。人一出水,身上光溜溜,身体重,腿软,不易站稳,至少要几分钟以后,才觉得身子轻去一些。幸好光头是队长出身,常入山倒树伐竹什么的,显出灵活敏捷,总是先爬上去。他的臀部闪入上方的某块大石头之后,哗哗捣腾一阵,掀下一两根长藤,以便我们攀援。有时他还在上方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叫喊,报告我们周围的地形细节,指示我们该如何一步步行动。他的叫声在峡谷里显得特别宏大,也特别悠长和清晰,如同人声也被绿色洗涤了尘垢,展露出自身的光泽。

大家就这样爬过一级又一级小瀑布,最后都累得不太想说话,走走停停,等着后面的昭玲,看她从乱石中钻出来。好在过了第五级瀑布以后,地势平了些,再通过一个豁口,天空突然扩展,一个平坦的谷地拥了过来。这里到处是密密的野麦,还有高过人肩的棕叶林和茅草,构成了色彩斑斓的山坡,构成了山峰与平地柔软的连结,是我想像中最有趣的地方。马!——光头大声宣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见山脚下有些东西会动,黑色的,棕色的,黄色的,不是一团团,而是一片片,闪闪烁烁向山谷飘去。一声确凿无疑的马嘶,锯裂了谷地的静穆。这真是奇了,这山里居然也有马?这些野马是从哪里来的?

新凯去小便,又有了新的惊讶,说他发现了路。光头说这根本不可能。新凯一边搜索裤带一边要我们上去看看。待我们爬上去,果然见到一条真真切切的路,有几块明显经过打凿的条石隐在茅草中,还组成了梯形台阶,只是有的条石已经折断,另有几块已经坍塌。我们顺着这条路上坡,拨开树枝,避开刺藤,在林子里钻了好一阵,最后还发现一块空坪,疑似一个废弃的屋基。想想看,如果这一片平地是屋基,那么当年的房舍就有足够的宏伟,至少能容下一个繁荣的大家族!

我们没有找到多少人的痕迹,只找到一具大朽木,简直是个空空纸筒,貌似雄壮,内质溃烂,成了蜂窝状,踢一脚只有喳喳声响。朽木旁还有个半埋在土里的瓦罐,圆溜溜的,鬼鬼祟祟,恰似一只硕大的眼球。

这里无疑曾经有一个故事,曾经有炊烟和鸡鸣狗吠,曾经有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在夕阳中等待儿子的归来。但眼下这里只剩下苦蕨,一种极低等极古老的植物,以超凡的生命力穿越千万年,蔓延得遍地皆是。

新凯说,人真是怪,什么地方都有人。可他们到哪里去了?

光头说,可能是因为瘟疫,可能是因为战争,还可能……他们根本不是人,不过是天外来客或者野人。

我们都笑了。

我们想抽烟,想吃点什么,但发现身上光光的,衣物都留在山下了,只得咽咽口水空坐一阵。

一只蜘蛛高傲地迈步而来,赤眼绿身,细长腿,有拳头般大小,吓得我们心里发毛。说来也怪,深山像是一个特殊的放大器,很多东西一进山都骇然壮大。就像这只巨大的蜘蛛,刚才一路上我们见到的蚯蚓竟有尺多长,见到的蝌蚪竟有核桃大,见到的杜鹃和葵花都由草本变成了木本,由一年生植物变成了多年生植物,以参天大木的形状逼你仰视。那么,我们再走下去,会不会还遇到水桶大的野辣椒或者桌面大的野南瓜?也许,这老山深处已没有生与死的界限,一切生命都吸聚了漫漫岁月,才会变得如此的硕大?

动物与植物也极难区分。有些花草也可以张牙舞爪,把飞虫捕入花囊叶袋里瞬间化食,而有些虫豸也青翠得如枝如叶,时常阴险地装出死相。那么,我们再走下去,会不会还遇到长叶子的石头,或者能咬人一口的石头?会不会被某棵大树冷不防一掌拍倒在地或者一脚踢向深谷?

我们快累垮了,更重要的是被自己的恐惧累垮了,已经怀疑今天能否找到大瀑布。回去吧?颇有点不甘。往前走吧?又有点心虚腿软。无意识地迈出步子,我们又游过几级水潭,爬过几级石壁,只是一级更比一级难。有时候我们几近绝望,认为前面这堵石壁是绝对攀不上去了。尤其是攀到第九级,我们侧身通过一条天然“栈道”,人皆背靠石壁,脚下仅有几寸来宽的一轮石棱,滑溜溜的,且向下倾斜。顺着鼻梁,我们可看到悬岩下的乱石沟随着我们的横移而晃晃荡荡。一块石头慢慢滚下去,半天才听到闷闷的撞击声。一阵风吹来,整个石壁好像都在摇晃。人已经不敢呼吸了,担心呼吸的气息都会动摇重心,轻易地把我们推离石壁,再也贴不上去。在那一刻,我感到命运已不在自己手中,而被狰狞的石沟掌握着,但我不知它在刹那间会作出何种判决。一步,两步,三步……当我不顾一切跃到一块平稳的石头上之后,身体就颓然倒下,好半天还觉得小腿在痉挛,在颤抖。我当然更记不住同伴们是如何过来的,记忆中有一段永远也弥补不了的空白。

新凯发狂似的骂娘,咆哮,跳跃,抽自己的耳光,抓起石头一个个往深谷里乱砸。他的神经已经承受不了这样残忍的后怕。

昭玲去安抚他,拍拍他的背,摸摸他的头发,像一位哄着孩子的母亲。她的全身都湿透了,浑圆的肢身在布片下突显出来。

你们听!光头大叫一声。

我们终于听到了什么。

寂静中,终于有轰轰轰的声音从地下升起,又像来自四面八方,而且越来越近切,使地面都有微微的震颤。

光头又大叫了一声:雨!大家也随之感觉到了,发现了手上和脸上的雾珠。我们初以为是变天了,但很快就悟出,一定是大瀑布溅起的水雾!我们顿时兴奋起来,连爬带滚向前快跑,转过一个山坳,果然眼前一亮,一束银光悬挂在巍巍石壁上,大团大团的雨雾确实是从那里涌来,只是没想到它能飘洒得这么远,竟飘到了千米开外。新凯转怒为笑,高举起双臂,嘴巴大大地张合,但我们已听不到他的声音。其实我们已经听不到轰轰轰之外的任何声音,大家都在无声地奔跑,摔倒,摇手,攀爬,叫嚣……

我们总算找到了!来自上天的银色飞流啊,你翻腾着,扑跃着,奔跑着,越来越壮大,也越来越清晰,连颗颗水珠也可被我们看得真切。你被一块石头劈成两匹,又被再下面两块石头割成三股,然后缓悠悠地飞坠,大把大把地砸在石头上,撕咬和拥抱,挣扎和舞蹈,遍体鳞伤却依然扑向锋刃,头颅落地却突然拔地而起。你的骨头在嘎嘎裂响,血的泡沫在一次次腾飞,但仍然一往无前前赴后继投入战场,金戈铁马鼓角震耳昏天黑地。这场战争也许持续了百年?千年?万年?永远的水雾升起来,扬上去,飞向远方,使方圆数里内的树林全是湿漉漉的,叶子晶晶闪亮,不时抖动着,似乎也受到了惊吓。一轮轮巨大的彩虹在这里升起,成了一座座凯旋门,永远纪念着你七彩的信念。

我们互相拍肩,捶胸,还有拥抱。

我们大唱《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唱《红军不怕远征难》,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和《马赛曲》……尽管我们几乎听不清自己的歌声。

新凯想去瀑布下冲个澡,小心翼翼探步向前,还隔飞浪老远就惊恐地回逃,显然是被飞流打击得太痛。

又有几个人去试,还是大笑着回逃。

昭玲则发现石头上冒出的一注喷泉,跪着用嘴接了几口,弄得满脸都水涟涟的。

光头又发现了另一处喷泉,但还是不满足,说为什么没见鱼被冲下来呢?这么高的落差,鱼一定会被砸昏吧?

我大喊,应该去骗骗今天没来的刘安,就说这里叫臭鱼岩,被砸死的鱼堆成山,烂了,臭了。

光头大喊,刘安那家伙呆,说不定真会相信的。

大家都笑了。

新凯还想起了一件事,说应该在这里留几个字,作个纪念。我们都赞成,但留什么字呢?有的说应该刻红军不怕远征难,有的说应该刻自由部落万岁,还有的则说应该刻一首诗……争议了好一阵,我们才觉出自己的可笑,原来手头根本没有刻石的工具。

昭玲这才偷偷一笑,从衣袋里掏出一根铁钉。她没带吃的没带喝的,居然就带了一根铁钉,早就猜到了我们的需要。这真是神奇。女人如何能够这样伟大?不但比男人还能承受困苦,还总能在要命的一刻制造惊喜?

我们的目光投向一块石壁,但刚走过去,突然不约而同地怔住了。原来我们发现石壁的右下方,已有明显的一排刻字,部分字迹有些模糊:

沿溪再上五级台阶,有此山第一大瀑布,高二百八十米。三一五地质队秦克俭记。一九五四年七月十五日。

这是一道闪电,把我们都击倒了。这是一条冷冷的真理,而我们也许迟到了十多年的第一批听众,是这一真理绝无仅有的听众。

秦克俭是谁?

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但他在这里等了我们十多年。当然也只有我们,是世界上最熟悉他的人。

字迹如此真切,好像就是昨天、或者就是刚才刻下来的,还留着人的气息和余温。而这个刻字者眼下也许还在附近,在某一块石头后闲坐,在某一棵大树下入睡,在某一顶帐篷里清点帆布包里的标本,在某一堆篝火前搜集枯枝准备做饭……我甚至已经看见了他黑黑脸庞上似曾相识的笑纹。

“秦克俭——”我们大喊起来。

“秦克俭——”到处都是回声。

我们终于没有找到他,只是感到蒙蒙雨雾更凉了,更浓密了。

1985年8月

(最初发表于1985年《湘江文艺》,后收入小说集《诱惑》。已译成法文、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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