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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 2(1)

漫水 作者:王跃文


慧娘娘眼睛有些不好了,耳朵很清楚。蛐蛐的叫声,她听得见。余公公的菜园一片金黄,菊花开得热热闹闹。慧公公在的时候,总会笑话:“余哥,菊花是炒着吃呢?还是打汤喝?”

有回,余公公请慧公公去喝酒,慧公公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余公公说:“好日子。你叫老弟母也来。”

也是这个季节,菊花开得金黄,山上长着枞菌。余娘娘也还在世,她做了四个菜,一碗枞菌炒肉,一碗黄焖鲤鱼,一碗葱煎豆腐,一碗清炒白菜。

四个老人坐上来,慧公公又问:“什么好日子?”

余娘娘说:“问你余哥。”

余公公搓脚摸手的,对他阿娘说:“还是你说吧。”

余娘娘说:“今日是阴历九月初十,你余哥记得,慧老弟把老弟母引进屋,五十年了。”

余公公没有抬眼,望着桌上的菜,说:“你两老没有拜堂,没有做酒。按电视里说的,五十年,算是金婚。金子不得烂,不得锈,好。”

慧娘娘忙把筷子放下,撩起衣襟揩眼泪,说:“这日子,你慧老弟是记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记了。余哥,你哪里记得呢?”

余公公说:“人老了,年轻时的事记牢了,就忘不了,老了眼前的事,都记不住。那年粮子过路,阴历九月初八到的,在漫水歇了一夜,初九走的。我想参军吃粮去,我娘不准。娘病着,说,余坨,你敢走!你初九走,我初十死!我就没有去。娘这句话我一世都记得。初十,慧老弟把老弟母引回来了。听说慧老弟引了个阿娘回来,我娘说,粮子的衣服变了,世界也变了。娘的话,我都记得。”漫水老辈人,军人就叫粮子。

慧娘娘揩干眼泪,说:“我搭帮你慧老弟人好,要不我不晓得在哪里落难。”

余娘娘就笑,说:“老弟母,好日子,敞口喝酒!”

慧娘娘说:“我一世跟着他,值得!他人是生得蠢,手脚也不勤快。他不打我,不骂我,不嫌我。跟他五十年,手指头都没有在我头上动过。”

慧公公笑道:“我把你当菩萨供着,还嫌没有天天烧香哩!”

余公公端了酒杯,说:“我们四个老的,今天都要喝酒!慧老弟总问我,菊花是炒着吃还是打汤吃,今日菜里都放了菊花!”果然,四碗菜里都有黄黄的菊花瓣。

慧公公问:“余哥,吃得吗?”

慧娘娘不等余公公回答,自己先夹了几片,说:“菊花入中药,怎么吃不得?”

余娘娘说:“你余哥犟,硬要把菊花当香料放。我晓得,他就是要同慧老弟争,看菊花能吃不能吃。”

慧娘娘望望自己男人家,又望望余公公,说:“他两兄弟,一世都在争。不争大事,尽争些小伢儿的事。年轻时为个蛐蛐,两个也要争。”两兄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碰碰杯子,笑了起来。

慧娘娘喜欢吃菊花,说:“菊花当香料放在菜里是好吃,不晓得净炒菊花好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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