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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 2(7)

漫水 作者:王跃文


早上田里很冷,社员们下田时,一片哎哟哎哟的笑闹声。今天大家叫得更加欢快,更加放肆。男人叫得癫,女人叫得疯。只有小刘没有叫,咬紧牙齿忍着泥巴里渗骨的冷。有慧阿娘也笑着,她晓得大家都有些人来疯。田里多了一个城里来的女人,一个搞网绊的女干部。

有慧阿娘见小刘扯秧很熟练,也就很放心了。她说:”小刘,要是评工分,你可以评七分!我也是七分。”

小刘说:“我是耐力不行,太累了还会发晕。”

有慧阿娘说:“多半是低血糖,莫要饿着就是了。”

小刘吃惊地望着有慧阿娘,说:“慧姐姐,你当得县医院医生哩!我过去在乡里发过晕,一般赤脚医生只晓得笼统说这是晕病。我就是低血糖。”

“我哪里敢算个医生,半瓶醋都说不上。”有慧阿娘说,“你要是太累了,放心大胆歇歇,没有人会说你偷懒。”

有余一向讨厌秋玉婆,出工时能离她多远就多远。平日碰着,也不太同她打招呼。今天他故意挨着秋玉,只是不理睬她。秋玉婆年纪比有余长二十岁,辈分比有余低两辈。有余辈分高,不太理秋玉婆,她也不好见怪。倒是秋玉婆总有些巴结的样子,老远就会眼巴巴望着有余。今天秋玉婆同有余挨得近,她总是无话找话:“余公公,你快修新屋了吧?”有余说:“少买瓦的钱,秋玉婆给我借一点啊。”秋玉婆说:“余公公笑我啊!我穷得锅子当锣敲!”有余说:“都是一双手,一张嘴,哪个比哪个富?”秋玉婆说:“余公公莫说了,你是手艺样样会,有工分,有活钱。你屋没有钱,河里没有沙!”有余说:“老话说,百艺百穷!我就是会得太多了,哪样都不精,哪样都混不到饭。”旁人都听见了有余同秋玉婆的话,有人就插嘴:“余叔叔,你这话就太过了。你手艺样样都精,人又好,众人服。”

这时,突然听见小刘哇地叫了起来。众人都直了腰,朝小刘望去。原来,她腿上爬了蚂蟥。有慧阿娘忙说:“莫怕莫怕,你立着莫动。”有慧阿娘怕世上所有软软的虫,她扯掉小刘腿上的蚂蟥,用劲往远处摔。蚂蟥被摔到铁炮脚边,铁炮笑道:“慧叔母你来害我啊!”铁炮把蚂蟥捉起来,爬到田埂上,找一根小柴棍,把蚂蟥翻了过来。里外翻了个的蚂蟥全是红红的血,看着叫人手脚发麻。铁炮却像缴获了战利品的士兵,高高举着那红红的东西,说:“蚂蟥切成好多段,就会变得好多条。只有把它翻过来,晒干了才会死。”铁炮说的不是新鲜话,乡里人都以为蚂蟥是这样的。

铁炮落了田,众人看完把戏,又躬腰开始扯秧。听得秋玉婆说:“一个蚂蟥,也叫成那个样子!听她那叫声,就像个搞网绊的!”

有余立了起来,冷冷瞟着秋玉婆。旁边几个人也立起来了,望望有余,又望望秋玉婆。秋玉婆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也立起来了。有余见她立起来了,也不望她的脸,只瞟着她的腿脚,轻声道:“好锣不要重敲,好鼓不经重锤!高人莫攀,矮人莫踩!”

秋玉婆自知理亏,红了脸,说:“我又没说什么。”

有余说:“没说什么就好,说了等于放屁!好了,做事!”

有余躬下腰,众人都躬下腰了。秧田很大,田的那头在说什么,有慧阿娘不晓得,小刘更不晓得。

铁炮隐隐感觉到他娘又在那边讲烂话,他猜到肯定是在讲城里来的女干部。铁炮是个老实人,娘的嘴巴常弄得他没有面子。

听得呜的汽笛声,有人喊道:“放喂子了,吃早饭了。”漫水三公里之外有座火电厂,每天定时放两次汽笛,一次是上午八点半,一次是下午两点。漫水人叫它放喂子。漫水没有一个钟,没有一块表,喂子就是大家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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