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官吟春(13)

阵痛 作者:张翎


其实,自从知道她怀孕之后,大先生就没有再碰过她。不仅没碰过她,而且和她分了床。每天夜里,大先生都会拖出一床篾席,铺在地上单睡。她原先以为他是怕自己熬不住念想,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后来她看见他到早上鸡叫头遍的时候,就匆匆起身,把篾席卷成一个筒子,塞在床底下——为不叫吕氏看见,这才觉出了事情的蹊跷。

夜里她睡床上,他睡地下,她听得见他清瘦的身子翻碾过篾席时发出的嘎啦声响,也觉得出他几近无声的叹息将长夜戳出一个一个的洞眼。有他在她身边的时候,黑暗是一床丝绵被,把她和他连头到脚地裹住,柔软得找不见一根毛刺一条棱。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黑暗突然就长出了角,她略一翻身,它便如岩石一样粗粝地磨着她的身子。等到她终于和岩石磨合出一个彼此勉强相容的姿势时,天就蒙蒙亮了。

有一天她醒了大半夜,实在煎熬得难受,就起身,光脚跳下地来,躺到了他身边。她知道他也是醒着的,因为他的脊背颤了一颤,毛孔刺猬似地开放,每一根毛尖都涂满了戒备,她被扎得措手不及地呻吟了一声。

是什么东西突然就把他们分开了——分得那样得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她绝望地坐起来,把脸埋在手掌上哭了。长夜里每一处都是冰冷尖硬的,容得下她的脸的,只有她的手。她的手捧着她的脸,焦急地呼唤着眼泪,眼泪却在从心腑朝眼睛奔涌的过程中,迷失干涸在某一处荒漠里。她惊恐地发现,她再也没有眼泪了——她的眼泪在那个和大先生劫后重逢的一天里都流干了。

她想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可是她觉得喉咙就像是溪滩一样,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想把那些卵石一块一块地挪走。石头太多太沉,话埋得太深太久,等到话终于千难万险地爬到舌尖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

她刚刚吐出一个“你”字,院子里的鸡公就喔地喊出了第一声。一只领了头,便有一群跟班的,咿咿喔喔的合着伙,把夜给搅散了。鸡公搅散的,还有她的心思。灰白的曙色里,她看见大先生翻了一个身坐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我起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背对着她,但她知道他是要她回到床上去,他好把篾席卷起来,省得吕氏看见。平日精明得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吕氏,这一回被吟春肚子里的这团喜给搅浑了脑壳,竟然没有觉察儿子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反常。

“凭什么?”吟春说。

吟春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这句话像是收剩在田头被风吹过了一个冬季的芋头,经过她的牙缝时硌得她牙床一抽一抽地生疼。她从来没有这样硬地和大先生说过话。这话原本不是用来抽打大先生的——她不敢,也不舍得。她只是想用这样硬的一句话,来激大先生的一句话,哪怕是呵斥和咒骂。她和大先生的心里,各有一扇门。她的门很宽敞,她的身子处处都是钥匙。大先生无论挨着哪一处,就走进了她的门。而大先生的门很高很窄,大先生的门只有一把钥匙,那就是大先生的嘴。大先生一沉默,吟春就被关在了大先生的心思之外。大先生不说话的时候,吟春便丢了东西南北,心慌慌的就像溺水的人找不着一样可以攀援的物什。

这些日子里,大先生岂止是不说话,大先生甚至连看都很少看她一眼。其实这话并不确切。大先生并不是不看她,大先生只是挑她不留神的时候看她。其实这话也不确切。大先生只是挑他以为她没留神的时候偷偷地看她,比方说当她在院子里晾衣裳的时候,或是她在锅台上洗碗的时候。她背着他,却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如一片一片的叶子贴在她的脊背上,有的凉,有的不凉也不热,有的毛烘烘地刺痒。她知道大先生的目光里多少还剩着点爱,只是那爱已经不是她刚进他家门时那种清清朗朗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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