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官吟春(21)

阵痛 作者:张翎


走到大路上的时候,她终于遇到了一个逃难归家的老人。从那个老人嘴里,她才知道这个村子叫朱家岭。

吟春终于把那天在庙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给了大先生听。当然,吟春的叙述是粗枝大叶的,她略过了一些细节。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已经压了她两三个月了——睡着醒着都压。醒着时坠在她心窝窝里,行路喘气都嘶嘶地疼。睡着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种折磨法。梦是一只蛮不讲理的手,把回忆撕成没有规矩的碎片,一会儿长,一会儿扁,塞满了长夜的每一个时辰。

她从庙里回来之后,她的脑壳就给劈成了两半,一半要她赶紧告诉大先生,另一半要她不动声色地隐瞒下去。这两半像乡公学里的小学生在玩拔河游戏,绳中间的那条手绢歪歪扭扭的,一会儿倒向东一会儿倒向西,总也没个定准。两头拉着绳子的,都是恐慌,却是不一样的恐慌。渐渐地,有一方占了上风,那是因为她实在背不动心里头的那块重石头了。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好啊,说完了这石头就卸了,要死要活,听凭大先生发落。她这样对自己说。

就在她要对大先生开口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使绳子中间的那条手绢,一下子无可挽回地滑到了另一头,瞬间终结了拔河的游戏。

她发现她有了身孕。

突袭而来的身孕,堵住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她只能把庙里的事情严严实实地吞进肚子里,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

大先生坐在床沿上,一路听,一路脸色越发阴沉起来,像是一炉被雨淋湿生不着火的炭。吟春不怕雨也不怕火——水和火都有对付的法子。吟春怕的是水和火中间那片怎么也撩拨不去的阴郁。那阴郁像黄梅天似的低低地罩在她头顶,压得她连气也得掰成一丝一丝地喘。

“孩子,说不定,是你的。”吟春小心翼翼地说。连她自己都听出来了,那话里包着的是一个软芯子,没有多少底气。

大先生不说话,大先生只是用两只手牢牢地拄着头,仿佛那头太重了,稍不留神就要跌落到地上砸个粉碎。大先生的腮帮子一鼓一瘪的,吟春知道那里头行走着千句万句的话,可是哪一句也没有找到出口。

“大先生,你是怨我,没有去死吗?”吟春问。

大先生的身子颤了一颤。大先生抬头望了一眼吟春,眼里是一丝茫然的惊讶,仿佛震惊于吟春的无知,又仿佛是突然叫吟春说中了心事。

“我想死,想过了很多回。我只是,舍不下你。”吟春伏在大先生的膝盖上说。

大先生感到了腿上的濡湿——那是吟春的眼泪。吟春的眼泪很烫,烫得大先生的身子起了焦味。大先生很想一把抱起吟春,对她说:“我怎么会?”可是这句话长满了糙刺,怎么也拱不出他的嗓门。还有一句话,也同样长满了糙刺,紧紧地堵在喉咙口。那句话是:“你若真死过一回,我就信了你。”这句话和那句话如同是两只斗架的蝈蝈儿,紧紧地掐着对方的脖子,谁也不肯给谁让路,最后却叫另外一句话占了先。

“谁的,我都认了,偏偏是……”大先生说。

吟春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吟春听明白了,大先生是绝对不肯认下她肚子里的那块肉了。

吟春也明白了,她只有把肚子里的那块肉除了,她才有可能和大先生过下去——隐忍地,低贱地过下去。

就在那一刻,她心里有了主张。

她知道怎么对付肚子里的那块肉了。

吟春躺在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道姑早已走了,念经的声音,却还像春日树林子里的飞丝,在她的耳朵里缠绕不清,缠得她脑壳糨糊一样的浑。她想伸一根手指把耳朵好好掏一掏,可是胳膊太沉,指头也太沉,她差不动身上的一根筋一丝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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