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官吟春(24)

阵痛 作者:张翎


她死了是一样疼,她活着又是另一样疼,这两样疼,哪样也替代不了另一样。他实在想不出,哪一样会更绝更疼。

他捏紧了拳头,咚咚地砸着太阳穴。吟春觉得,大先生已经把他的脑壳子砸成了浆 ——像茄子泥那样的浆。她再也忍不下了,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我认了,我认了那个狗东西。”大先生低沉地咆哮着,把头埋进了手掌。

“只要你,不告诉任何人。”他说。

吟春蹲在藻溪边上,拿着一个木勺在水里捞草虾。这两天捞虾的人很多,都抢在大清早天还没亮透的时辰。吟春不跟人挤,偏偏挑了黄昏时节。晒过了一整天日头的草虾眼睛是瞎的,身子也最懒,在水草丛里一窝一窝地藏着,一舀就是一勺。吟春把勺里的水逼出去,再把虾倒进身边的木桶里——已经攒了灰黢黢的小半桶了。

草虾很小,是那种长不大的小,身子薄得透亮,看得见里头细丝线似的黑肠子。咬在嘴里,还不够塞牙缝。这种虾,寻常的日子里,连街上的猫都不吃。只有钓鱼的孩子,偶尔捞来当鱼饵用。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家家的碗盏里都能看见草虾。河里的草虾再多,也经不起一乡人的一日三餐。谁知道眼下的情景还得维持多少时日呢?得省着点吃。吟春已经想好了几种做法:先是水煮,蘸酱油醋下饭。吃剩下的,就拿盐腌了,摊在米筛里晒干,当做虾皮吃。

今天是个集日,可是横街直街上没有一个人影。非但没有人影,连鸡鸭猪狗都缩在自家的屋檐底下,不敢出门——都是叫日本人的飞机给吓的。

日本人的飞机这几天里接连来了两趟。第一趟是日头落山的时候来的,只是低低地擦着地巡了几个圈,卷起漫天的飞尘就走了。大先生已经回杭州教书去了,家里只剩了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吕氏心慌,便叫月桂婶在家留宿壮胆。那天夜里吕氏不敢躺在床上睡,怕睡得太沉飞机回来了也不知晓,就让月桂婶搬出那床存在柜子里的九斤棉胎,铺在饭桌上,三个女人坐在桌底下勉勉强强地挨过了一夜。虽然已是深秋了,三个人挤在一个不见天日的黑窝里,还是捂出了一身的汗。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天,吕氏紧绷的神经就略微松泛了些,见吟春怀着身孕实在睡不安稳,就让众人都回到床上睡去。谁知还没到大天亮,飞机又回来了——这次是动真格的。

第二趟飞机投了一串好几个炸弹,把进藻溪的那爿石桥炸塌了一个角。桥上有个贩鱼的男人当场给炸飞了,身子找不见,肉沫子却红糊糊地涂满了桥栏,浓烈的血腥味叫过路的人远远就捂了鼻子。

飞机过后,乡里两家米铺里的存货,叫人一抢而光,连盐和明矾都断了货。家家的饭桌上,只有一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米粥,却没有下饭的菜,因为鱼贩肉贩菜贩子都不敢在桥上卖货了。吟春便趁着吕氏打盹的空子,溜出门来捞草虾。

吕氏这几天里一下子老了十岁。上了年纪的人,远远瞅过去还隐约是个周正的架子,可是近了看才知道,其实连接着架子的榫头,早就烂透了。一阵风一场雨一个颠簸,就能叫那架子顷刻之间散成一堆朽木。经过了那两场空袭,吕氏的人就不怎么清明了,该睡的时候,睁着两个大眼睛定定地瞅天花板。该醒的时候,却时时刻刻都能迷瞪过去。不过吟春知道,尽管吕氏的榫头从里到外快烂透了,可是还有一根筋,在勉强支撑串联着吕氏的架子,一时半刻还散不了——那根筋就是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吟春看了看桶里的草虾,大约够三五天的量了,就歇了,把木勺丢进桶里,在水面上盖了一张挡灰的荷叶,拎着桶往家里走去。日头几乎落尽了,身后起了些风。风不大,却长了嘴,啄在她的脊背上,一下子把她的布衫啄得满是窟窿眼,就觉出了衣裳的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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