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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文化(4)

季羡林谈东西方文化(典藏本) 作者:季羡林


最近金吾伦同志给了我一封信,我现在就借用信中的一段话,这样的意见我自己写不出来:

我认为,“物质无限可分论”无论在哲学上还是科学上都缺乏根据。在哲学上不能用归纳法支持一个关于无限的命题,休谟对归纳法的批判是深刻的。

在科学上:(1)夸克禁闭,即使夸克再可分,也不能证明物质粒子无限可分;(2)宇宙学研究表明宇宙有起源,我们无法追溯到起源以前的东西;(3)量子力学新进展否定了层层往下追索的隐变量理论。无限可分论玩的是一种“套层玩偶”。

分析方法曾对科学和哲学的繁荣做过极大的贡献,但决不能无限夸大,而且正日益显示它的局限。当代物理学和自然科学的新进展表明,宇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无限分割的方法与整体论是相悖的。无限可分论是机械论的一种表现。

金吾伦同志这一段话,言简意赅,用不着我再加以解释了。

在这里,我联想到一种目前已开始显露光芒、方兴未艾的新学说:混沌学。一位美国学者格莱克写了一本书《混沌:开创新科学》,此书已有汉文译本。周文斌同志在《光明日报》1990年11月8日写了一篇书评,介绍这本书。我现在也仿前例,借用周文中的一段话:

混沌学是关于系统的整体性质的科学。它扭转了科学中简化论的倾向,即只从系统的组成零件夸克、染色体或神经元来作分析的倾向,而努力寻求整体,寻求复杂系统的普遍行为。它把相距甚远的各方面的科学家带到了一起,使以往的那种分工过细的研究方法发生了戏剧性的倒转,亦使整个数理科学开始改变自己的航向。它揭示了有序与无序的统一,确定性与随机性的统一,是过程的科学而不是状态的科学,是演化的科学而不是存在的科学。它覆盖面之广,几乎涉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它不仅改变了天文学家看待太阳系的方式,而且开始改变企业保险决策的方式,改变政治家分析紧张局势导致武装冲突的方式。难怪有的学者竟然这样断言,20世纪的科学只有三件事将被记住:相对论、量子力学和混沌学。他们认为,混沌学是本世纪物理科学的第三次大革命。

这些话也是言简意赅的,我自己写不出来。

以上两例都应当引起我们深刻认真地反思:为什么到了20世纪末,西方文化正在如日中天光芒万丈的时候,西方有识之士竟然开创了与西方文化整个背道而驰的混沌学呢?答案只能有一个,这就是:西方有识之士已经痛感,照目前这样分析是分析不下去的。必须改弦更张,另求出路,人类文化才能重新洋溢着活力,继续向前发展。

我对哲学几乎是一个门外汉。但是,我最近几年来就感觉到,西方的哲学思维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从个别细节上穷极分析,而对这些细节之间的联系则缺乏宏观的概括;认为一切事物都是一清如水。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是相信辩证法的。我认为,中国的东方的思维方式从整体着眼,从事物之间的联系着眼,更合乎辩证法的精神。连中医在这方面也胜过西医,西医是头痛治头、脚痛治脚,而中医则是全面考虑、多方照顾,一服中药,药分君臣,症治关键,医头痛从脚上下手,较西医更合乎辩证法。我还认为,现在世界上流行的模糊数学,也表现了相同的精神。

因此,我现在的想法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分析已经快走到穷途末路了,它的对立面东方的寻求整体的综合,必将取而代之。这是一部人类文化发展史给我的启迪。以分析为基础的西方文化也将随之衰微,代之而起的必然是以综合为基础的东方文化。这种取代在21世纪中就将看出分晓。这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

1990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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