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到伦敦

伦敦街的温柔夜 作者:罗露西


初到伦敦

夏玉怎么也不能相信,她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地方,此刻竟然就在她的脚下。天下着蒙蒙细雨,细得就像是雾。雨雾让人迷蒙,也让人松懈。这就是伦敦,到这儿就进入梦里。

她的纤瘦的身体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肩上背着个大包。她站在伦敦汉莫山庄的十字路口,等待人行道上的红灯变成绿灯。和时尚的伦敦的人比起来,她显得有点土气,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希望那个红灯的时间尽量长些,因为她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要去的修女院。她也是在大城市长大的,可这时她就像个傻子。她对伦敦车辆右侧行驶不习惯,过马路有些茫然。有个年轻小伙子从后面追上来问:“是不是要帮忙拉箱子?”夏玉吓了一跳,赶紧说:“不用,不用。”她怕那人把她的箱子抢走。也许那人真的是好心要帮助她,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无论如何无法相信他。这个箱子对她太重要了,它可是夏玉全部的家当。

她手上拿的那张写着修女院地址的纸,已被手上汗水浸潮,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她向一个路人询问纸上写的修女院地址,那人看了一眼,说看不清之上的字。接着很客气地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他语调很冷漠,音色倒很迷人。真不愧是英国人,她过去在学习英语的磁带里听到过这种声音。她抬起头,看到那人留给她完美的背影,她站在那愣了好一会儿。路上的行人,都匆匆地赶着自己的路。

夏玉连着问了两个人,还是没弄清楚,她索性沿街走下去。天色渐暗,街灯影影绰绰,四周矮墙上,春花的幽香飘散在空中。路边的房子里传出的琴声她很熟悉,是车尔尼的钢琴练习曲,像是女孩子弹出的,很纯,很青涩,是最美好的时光才会弹出的声音。夏玉是听着钢琴曲长大的,那时候邻居有个大她五六岁的女孩,每晚都要弹这些曲子。尽管她弹得不怎么流畅,但在那些平淡的日子里,钢琴的声音是夏玉奢侈的享受,她每天晚上都要在同一时间,等待琴声的出现。

修女院一带的房子都是棕红色砖墙,很像她在北京住的大院里的红砖房子,房子的结构和造型也很像。只是那个大院有围墙,这个山庄没有围墙。她似乎触到了两地共有的灵气,她深深地吸着这里的空气,让它吸进肺里,融入血液。她一下爱上这里,让她想起童年。

夏玉找到弗瑞格九十号,这是她要找的修女院。

黑色铁栅栏门里的绿阴深处,一幢漂亮的红砖楼,白色的窗棂,墙上爬满青藤。一块椭圆形的深灰色牌子,嵌在外墙上,说明了这房子不平凡的过去。二战期间,法国总统曾在此居住。战后,他将这座洋房捐给慈善机构,现在是修女院,为国际女学生提供住宿,由修女管理。

夏玉抬起门闩走进大铁门。刚下过雨的花园里,能嗅到花草的清香气。一簇簇的水仙花静静地开在昏暗的角落里,花色黄得那么彻底。夏玉按响门铃。一会儿,修女开门。她个子不高,约四十岁,脸上白净,没有血色,也没有施脂粉,连搽脸油也没有抹。她的唇是红色的,自然的红色,只是有点干。她穿着深蓝色的带着白边的修女服,眼神无欲,面无表情。她轻声对夏玉说:“你好。”夏玉向她讲明来意,修女让她进去,坐在接待室里。

一楼客厅顶很高,房间很大,正面墙上挂着圣母像,圣母双目低垂,凝视着怀中的圣婴,慈爱的神情藏在她的表情里,那是每个母亲都会的神情。靠墙角有棵芭蕉树,种在一个很大的中国瓷盆里,树叶翠绿,弯弯地垂到地上。正面墙是镶金框的大镜子,下面是壁炉,砖墙的烟道口留着烟熏的痕迹。现在壁炉只是装饰,电炉代替了过去用的木炭。侧面墙是从地到顶的书架,架上全是精装本旧书。浅褐色的木地板,说明房子年代久远。客厅中间有块很大的波斯地毯,棕黄酒红的图案,与整个环境色调协调。客厅一侧有三张深棕色皮沙发,一个旧木大茶几,旁边的落地大玻璃窗,被白色窗幔遮住,依稀可见窗外修剪得精致的花园。

夏玉对林护士长介绍她到这里心存感激。林护士长早年曾留学英国,她曾在这里住过。夏玉好像以前也在这里住过,这次只是旧地重游。她想,为什么林护士长的身上总有种特殊的气质,是不是就来自这里?

没多久,一位胖胖的修女走来,她自我介绍叫波琳:“能为你做些什么?女孩子。”

“我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夏玉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她说,修女对她来说太陌生了。不过她很愿意听到有人叫她女孩,那证明她还年轻。

波琳很高兴,让夏玉跟她到隔壁她的办公室。波琳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坐下,桌上有台电脑。夏玉坐在她的对面,环视四周都是书。波琳在电脑上敲起来,速度很快。修女也能用电脑,在夏玉脑子里,修女似乎总是在祷告的。夏玉猜波琳大约有五十多岁,红扑扑的脸上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眼镜后面的大眼睛,显得非常和善。

“汉莫山庄在伦敦是个特殊的地方,这里曾住过许多世界著名的诗人、作家、画家、建筑师、音乐家、政治家,多元文化的混合,各具特点的名人居住过的花园洋房,使这里成为吸引人的地方。你在这里住得越久,你对这里的感受就越深。”

波琳介绍着情况,夏玉却边听边在想,她为什么要做修女?她似乎很有女人味。不管怎么说,住在修女院,她心满意足。

波琳带夏玉参观了整座房子。二楼、三楼是宿舍,有单人间、双人间、四人间,以及十几个人住的大通铺。看过房间,夏玉对波琳说:“我想住双人间。”

“你的选择是对的,不会太受别人干扰,也不会寂寞。”波琳说,“你的同屋莉娅是西班牙人。她现在回国休假,下星期回来。”夏玉小声对波琳说:“我英语不好,我怕和她无法交流。”波琳笑笑说:“不用担心,她英语很好,人也很好。你和她住一起,英语会提高很快的。”夏玉听了心花怒放。

回到接待室,交了三个月的押金,办理完入住手续,夏玉拿到二层房间的钥匙。她把行李抬上二楼房间,走过长长的走廊,到二十一号房间。打开门,拧亮灯,关上门。房间很小,有两张床、两张桌子、两把椅子、两个衣柜。生活简单到只有最基本的东西。夏玉的心里一阵酸楚。她太累了,考虑不了许多,没有顾得上打开行李,就倒头在床闭眼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夏玉醒来,起身拉开窗帘,从窗户望出去,外面漆黑一片。黑夜的景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没有美丽和不美丽的区别,不同的人,在黑夜里有不同的心情。有人兴奋,有人郁闷。这时的黑夜,给了夏玉一种力量,其实,这种力量在她到达伦敦的那一刻,已经在她身上聚集,那就是勇气,一种将要面对一切未知的勇气。

夏玉到盥洗室洗漱后,又回到房间。她关上灯,怎么也睡不着,时差让她变很兴奋。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夜晚,夏玉在这个极其安静的房子里度过。它提供了一个空间,让她很自然地回忆能够想到的事情……

在地球另一端年迈的父母,他们对夏玉远走高飞表面上没有阻止,夏玉清楚他们是很伤心的。唯一的女儿就这样走了,像一股烟似的消失了。以后她还会不会回来?她的生活以后又会是怎样?老人的生活以后谁来照料,想到父母送她去机场时的眼神,两个人的眼泪都含在眼睛里,就是没有掉下来。夏玉不敢多想,想多了就像是在抽打自己。远离了父母,才感到在他们身边的甜蜜。

深夜,夏玉感到小腹一阵疼痛,马上跑去卫生间。她看到内裤一片殷红,眼泪顿时涌出滴在内裤上,使红色变成紫色。她对遥远中国所存留的依恋,所寄予的希望不存在了,八年的情感竟然颗粒无收。那一刻,她真想就在这个无人知道的修女院里,结束自己生命。没有爱,生命没有意义。她痛苦地抽泣,抽泣声在房间里回响,就像在广野里回响,没有人回应,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痛苦随着抽泣慢慢释放。她想到,向往已久的伦敦,自己还没看看它什么样,就要结束一切,心中不忍。她哽咽着,让自己进入梦乡。在最孤独、最软弱的时刻,她挺住了。不是坚强得挺住,是软弱得挺住了。

“相爱八年却无法与你成婚,我很失望。”夏玉低声说。

“你要我怎样?”男人问。

“我能让你怎么样?我知道绘画是你的全部。”在大画室角落里,夏玉坐在一张明代木椅上说。夏玉的声音缓慢,带着悲伤的祈求。她喜欢明代的家具,简洁、优美。她觉得只有简洁达到的美,才是真正的美,是灵魂的美。繁杂的美,掩盖了真实,带有许多虚伪。

夏玉充满柔情地看着他,背后敞开的大窗外是个湖,轻风吹进来,掀起浅棕色的纱幔,像飘逸的舞裙。周围的墙边,靠着装在画框中巨幅的抽象画。他正在一幅快要完成的画前作画。夏玉永远也理解不了他画的意义。她生活在现实里,他却生活在不尽的云端。听到夏玉的这句话,他回过头望着总是爱看他作画、也给过他很多灵感的夏玉,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夏玉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他的背后,拥住他的腰,吻着他的后背,轻声说:“我要你的。”他转过身,扔掉画笔,捧起夏玉的脸,用深情的目光直视着这位深爱着他,又要离他而去的女人,猛地狂吻起她来。他们倒在画室的地毯上,在巨大的肖像画前,开始了一场云雨激战。夏玉的激情,八年来一点没减,炽热灼人,而且更加柔情似水。

雨过天晴,夏玉转过身,抱住他的头,轻声地说:“我对你的崇拜,超过对你的爱,那是超爱,它让我痛苦,也给我力量,离开你的力量。婚姻会毁了你的挚爱的事业,我只想带着你的精华离开你,远远地离开你,这是我对我们之间这段感情的一点要求。”夏玉紧紧地抱住这位暂时属于她的男人,声音里充满在爱河里才有的甜蜜音调。

“你哪天去伦敦?”他轻轻地搂住夏玉轻声问,语调亲切。

“一个星期后的今天。”夏玉回答,很平静,也很柔。

“我不去机场送你了,让司机小王去。送人总是让人心情不好,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不去送你,我会觉得你还在我周围。”

“我也有同感。”夏玉泪水一涌而出,泪珠很大,像粒粒淡粉色珍珠。她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把感情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女人是他的束缚。他只为绘画活着,其他一切都是附属品,他的生命是抗争,是创造,是超越,每时每刻的抗争、创造和超越。他只对他的作品有永恒的爱,生命中的每个女人,只是他人生旅程中的道道风景,过去就过去,前面还会有更好的风景,只要生命不息,风景永远伴随。他要揽住一切美丽的风景,把它们融入画里。

在巨大的画室里,他们度过最后一夜。感情的火山迸发出的烈焰,充满烈焰的风狂和无限的温情。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八年恋情结束得有些惨淡,没有争吵,没有怨恨,只有无奈。远离他,才能忘却他,夏玉选择远走,而且走得很远,似乎要到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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