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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润生和中国农民的一个世纪(3)

读懂中国改革:新一轮改革的战略和路线图 作者:吴敬琏 林毅夫 周其仁


除了国家不包工资分配和各种福利外,合作社已经与国营企业没有区别。同时,粮食和其他农产品都掌握在干部手里,不怕农民不向国家“交售”。集体经济成为控制农民的有力工具。为了维护集体生产,不得不控制劳动力;为了控制劳动力,不得不限制各种家庭副业和自留经济,以至于上升到“割资本主义尾巴”,最后发展到学大寨的“大批判(资本主义)开路”。历史的逻辑链条已经展开。

在合作化运动“高潮”前夕,邓子恢和杜润生被迫写检查,杜润生还被调离了农村工作部。数年后,农村工作部也因“十年中没做一件好事”而被撤销。

杜润生被调到中国科学院,但是他依然关心着农民和农村。当时他并不知道,几乎与大陆同时,国民党也在中国台湾完成了土地改革。不同的是,中国台湾实行的是和平赎买政策,用没收的“敌伪”资产的股权来置换原地主阶层的土地所有权,顺利实现了“耕者有其田”的目标。拥有了土地的老百姓和拥有股权的原地主阶层通过自己较强的购买力,撑起岛内市场,也铺设了工业化的基础。

而大陆在实现合作化之后,农村并没有发生预期的变化,1956年粮食反而减产了。这也是中共建政之后的第一次减产,“工农差别”也在扩大。毛泽东不得不亲自站到前台指挥“农业生产大军”。他认为,依靠群众运动,实施“大兵团作战”,就可以提前实现工业化。

于是,数亿农民卷入了一场由个人设计的大同世界的试验——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废除按劳分配,办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不但东西是公家的,人也是公家的。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人民公社体制,成为计划经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为“大跃进”提供了制度基础。因此,“大跃进”参加人员之广、声势之大,都是史无前例的。

正如哈耶克所说,通向地狱之路往往是由美好的愿望铺就的。在“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的欢歌声中,一场灾难已经悄然降临。农民饿死三千多万人,成为和平时期的一大惨剧。在退休以后,杜润生重新反思了这一个过程,“有人以为大跃进是偶然的,那并不对”。

在杜润生看来,“人民公社制度作为一项社会试验,划定一个地方实行,本不应非难。但人民公社一声号令,一下子就卷入6亿人口,付出代价太大了。‘浮夸风’、‘共产风’,走向极端,造成大灾难”。狂热退潮,公共食堂被迫解散,但是人民公社制度仍被保留下来。

见证了三年大饥荒的杜润生后来对人民公社体制进行了深刻反思,“政社合一、公民皆社员的人民公社,限制了农户发展经济的自由。在历史上,农民从来拥有从事多种经营、配置自有资源的自由。但是在人民公社时期,农民的这种自由权利却受到剥夺”。

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间,曾经是可以自由迁徙、自由择业的农民,现在被死死地捆绑在土地上,即使外出讨饭也要有证明信。苏联集体农庄近似国营农场,但国家承担一部分社会保障费用。可是,中国的农业经营决策来自国家,风险却要农民自己承担,而且农民得不到国家的社会保障。

中国革命本来以社会平等为号召,却制造出一个不能享受平等的国民待遇的社会阶层——这真是历史的吊诡。

这种独特的城乡强制分割的二元体制,就像政府手里的一把锐利的剪刀,强制从农业获取资金,资助“幼稚工业”的成长。根据一些经济学家估算,通过不平等交换,1953~1981年中国政府从农民那里拿走了7000亿元的资金,相当于同期中国积累资金的一半左右。

消极怠工是一种无权者的抵制。人民公社的集体劳动中,“出工不出力”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在此后的20年里,农产品供给严重不足,农民不得温饱,城市食品严重短缺,国民经济发展失衡,重工业的“一枝独秀”,带来的却是“没有发展的增长”。

中国的现代化似乎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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