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倒转“红轮”——索尔仁尼琴与俄国的…

倒转红轮 作者:金雁


这就是索翁最后两三年里他与普京“互相捧场”的来由。于是他的驾鹤仙逝也就在各方的高调追思和当局的尽心操办下显得十分风光,但是与他1970年代为之被驱逐的那些理想相比,今天的现实是辉煌还是尴尬?只有问他的在天之灵了。

分裂教派的“分裂”

显然,像分裂教派这种“向后看的反专制”蕴藏着深刻而复杂的矛盾。他们理想中的贵族政治尽管在反专制时代能够提供某种思想资源,毕竟与现代民主价值相去太远。即便在传统时代它也无法克服国家整合方面的困难。如前所述,世界上专制国家与民主国家都有很强大的,唯独贵族林立的“中世纪状态”尽管好像很温情脉脉,但的确很难在今天的世界民族之林立足。从这点上讲,普京“利用”了索翁,实际上却与他主张的不是一回事,这恐怕也是势在必然:普京的“民主倒退”可能会搞沙俄式的中央集权加上保留一些民主转型成果,但如果要回到“尼康以前”,不仅普京不会干,俄共不会干,民主派也不可能同意的。至于说要抵制工业化、城市化等等,作为一种绿色思想资源应当有价值,但作为现实政策无疑也不可能。

分裂教派是如此,中国的儒家是否也类似?古儒反对“秦制”的思想资源在摆脱专制的近代化过程中应当起作用,但摆脱专制当然不是要回到“周制”,因此索翁面临的悖论或许并非仅仅是俄国现象。

当然,分裂教派的内在“分裂”还有许多:分裂教派本来是抵制尼康的“希腊化”与彼得大帝的“西化”而打出文化保守主义旗帜的。但是在现代,反对专制的主要思想武器恰恰又是来自西方的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于是分裂教派式的“向后看的反专制”、“反西化的反专制”在现实中就难免尴尬。俄国知识分子的激进主义传统实际上是分裂教派的乳汁哺育的,但分裂教派本身恰恰主张的是极端的“保守”。分裂教派实际上极大地支持了俄国革命,但索尔仁尼琴恰恰又把革命看作是“西化”的罪恶。这就如当年大富翁莫罗佐夫把遗产都给了革命党,但这场革命恰恰是冲着他的家族而来。事实上,俄国革命中分裂教派运动曾出现小高潮,诸如“莫罗堪教”、“圣灵第四国际”等分裂教会都活跃一时,从所谓“第四国际”的称呼可以看出它与革命中的世俗激进派存在着互相影响,并且都敌视沙俄官方教会。但是很快,到了苏俄时期新的“专政”就落到他们头上,由于旧教不仅反对无神论,而且反对中央集权,它受到了比只反无神论却不反中央集权的正统东正教更严厉的镇压。如果说在苏俄时代正统东正教会虽被压制,但还可以存在,那么自尼康以来顶着官方长期迫害延续了数百年的分裂教派,则在布尔什维克更残酷的镇压下几乎被消灭了。

从社会方面看,当年分裂派的社会基础既包括传统的大贵族波雅尔,也包括赤贫的流浪汉。而中央集权培育的俄国式“中间等级”军功贵族(实际上的官僚)则是分裂教派最严厉的镇压者。这在巡回画派大师苏里科夫的名作《女贵族莫罗佐娃》[ 此画与下文所述的《近卫军临刑的早晨》均收藏于莫斯科特列奇雅科夫美术馆。]中就表现得很清楚。莫罗佐娃是沙皇阿历克塞·米哈依洛维奇时代的大波雅尔,少时守寡,拥有农奴八千人,以道德高尚、信仰虔诚、关心附庸、乐善好施而深得人心。她是狂热的旧教徒,激烈反对沙皇的宗教改革,被沙皇亲自下令逮捕,流放到远离莫斯科的边疆,但她仍然不屈,又被关入地牢,在饥寒交迫中死去。苏里科夫把她视为圣徒,描绘她乘坐雪橇被押解赴流放地途经莫斯科时激动人心的情景:大群旧教信徒赶来送行,有人掩面悲泣,有人被她激励。画家尤其特别描绘了两位赤贫追随者,一位老妪和一个乞丐。那乞丐举两个手指与莫罗佐娃共勉,(新教用三指划十字,旧教用两指,这手势表明坚守旧教的决心)。悲哀者中也有身穿传统袍子的大波雅尔贵族。而画面左上角有一组喜笑颜开的新贵,他们是支持官方教会的军功贵族。这幅名画典型地反映了当时旧教徒社会构成的两极化。

但是这样尖锐反差的两极化“基础”不也意味著严重的矛盾吗?实际上,与官方教会的“统一”相反,分裂教派并非一个整体,其内部也是“分裂”的。这也正是如今它的许多同情者不把它视为与“新教”呈二元对立的“旧教”、而宁愿沿用过去官方带贬义的“分裂派”来总称这一系列“异端”的原因。尤其是1905年开始“立宪”后沙俄逐渐接受了现代宗教宽容原则,不再严厉镇压旧教,同时斯托雷平改革造成的传统危机、“世风日下”也使官方信仰变得五花八门,民间巫师式的“妖僧”拉斯普京居然得到沙皇宠幸,而感到西方“革命”思想威胁的一些权贵也开始对旧教“保守”传统反对“西化”的特点产生好感,一些开明的教会还允许在讲坛上宣传旧教神学。这都使沙皇末期官方宗教与“旧教”的界限变得模糊。

在另一方面,1905年后旧教中的工商业者很多参加了斯托雷平时代主张改革但反对革命的商界政党进步党,另一些前激进知识分子对1905年革命的“过激”表示反思,他们组成“路标”派,热衷于重光“传统”、振兴“国学”,很多人成为东正教神学家,号称“寻神派”,其中许多人也宣传分裂教派思想。政界的进步党与思想界的“寻神派”都坚持非官方立场,但他们也拒绝当时的“西化”、“革命”乃至世俗化、现代性等潮流,后来流变为以别尔嘉耶夫、布尔加科夫为代表的白俄“现代性批判”思想家。

而同时,分裂教派过去发起拉辛、普加乔夫式造反的传统又被另一些派别继承,如前述的“莫罗堪教”、“圣灵第四国际”等,他们积极参与了“革命”并且热衷于暴力。

于是,近代的分裂教派便成了个各种异端思想的大杂烩,其中许多异端之间的对立甚至超过其与官方宗教的对立:比布尔什维克还“革命”的“圣灵第四国际”与比正统官僚还“反动”的御用“妖僧”拉斯普京的差别,岂是“新教旧教之别”所能比拟?这就无怪乎分裂教派中一些分支的同情者对另一些分支不但缺少同情,反而可能对镇压后者的人有更多的理解。

徘徊在“近卫军”与“彼得”之间

这一点在苏里科夫的另一幅经典名画《近卫军临刑的早晨》中看得很清楚:这幅历史画中的近卫军与莫罗佐娃一样是画家心目中的殉道圣徒,当时彼得大帝搞移风易俗、全盘西化,厉行集权,穷兵黩武,虽然开始了“大国崛起”,但百姓苦于苛敛,传统贵族与旧教徒的“民族自尊”更难忍受。于是当1698年彼得大帝秘密出访时,他的普遍信仰旧教、来自民间、同情百姓疾苦的近卫军与一些贵族联手趁机谋反。彼得大帝闻讯立即回国进行残酷镇压,以在红场上当众斩首的方式,把这支他一手扶植的“亲兵”队伍几乎全部杀光(1000人中杀了800多人),并且株连蔓抄,在全国展开了对不满者的大清洗。苏里科夫以主要画幅来表现临刑的近卫军大义凛然、宁死不屈,他们的代表、一个红胡子近卫军怒视彼得大帝,其余人则与亲属悲壮诀别。他们的妻子、母亲与儿女们悲痛欲绝,围观群众对殉道者的同情与对镇压的不满也溢于颜表,苏里科夫还把自己女儿的形象——一个戴红头巾的可爱小女孩也画在其中,其对近卫军的同情极为鲜明。而前来监刑的彼得一世则偏在画幅一侧,在一群外国使节和军人的簇拥下,显示画家对他“崇洋迷外”的不满。

但另一方面,画家笔下的这个彼得也气宇轩昂,骑在马上颇有俄国传统中“三勇士”的气概,一副真理在胸、充满自信的“进步”改革家形象。他转头迎着红胡子近卫军的目光,两人炯炯对视,都是“正面人物”的样子。显然,苏里科夫作为俄国启蒙时代的“进步”画家也深知“传统”的弊病和变革的必要,他不可能赞成“近卫军”的所有主张。看来画家的立场很尴尬:他徘徊在“近卫军”与“彼得”之间。

而这,也未尝不是索尔仁尼琴本人的尴尬。甚至不仅是索尔仁尼琴,可以说,如果斯大林主义是当代的“尼康新教”,那么当时苏联的所有异端知识分子,包括索翁与萨哈罗夫、麦德维杰夫等人在内,都可以说是“分裂教派”的传人。但是他们之间有如此大的不同,而就索尔仁尼琴自己来说其思想中也有如此多的矛盾。在俄罗斯一波三折坎坷崎岖的转轨之路上,可以说他们都徘徊在“近卫军”与“彼得”之间。索尔仁尼琴是“近卫军”的传统传人,他不满彼得的“西化”,但他对据说同样是“西化”的世俗民主同样不感冒。如果“彼得”放弃“新教”,转而带领“近卫军”去讨伐苏里科夫笔下的“外国使节”,他还会反对吗?而萨哈罗夫是“近卫军”反对派精神的传人,但他是欢迎、至少不认为需要以斯拉夫主义来反对“西化”的,这方面他却与“彼得”精神相通,如果彼得的“西化”不是以查理大帝式的专制粉碎“俄罗斯传统”的波雅尔自治,而是以自由民主来取代“俄罗斯传统”的独裁(就像戈尔巴乔夫那样),萨哈罗夫还会去当“近卫军”[ Медведев Р.А. Солженицын и Сахаров. М.,2002.с.100.]吗?

同样,索翁与萨哈罗夫等人的差别体现了“分裂教派多元性”在当代的延续。在面对“尼康新教”独尊的时代,这种多元性并不妨碍他们持有大致相同的“近卫军”立场。但是在这种独尊已不存在之后,他们的差异便凸显出来,以至于发展到“近卫军”与“彼得”那种对立的程度也不是没有可能!索尔仁尼琴已经去世了,他本人已不会再卷入其中,但这种对立的滥觞不能说与他无关。以至于苏联解体时,由于索尔仁尼琴的“离场”,导致“传统反对派”的力量缺乏领军人物而处于弱势,在前体制下反对派力量的博弈决定了“后体制”的发展方向,剧变后俄国的后共产主义势力基本上是自由主义的一统天下,新俄罗斯的转轨战略基本上是在“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的指导下进行的。于是“国粹派”人士纷纷指责索尔仁尼琴,认为他一贯自诩是“背负着俄罗斯命运”,却在国家剧变的关键时刻没有发挥自己的作用,在俄罗斯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作为一种思潮的代表人物在关键时刻的“缺位”,直接影响到了新俄罗斯政治体制和经济转轨的定位。所以也有人说,其实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万能的先知”,俄国的经济转轨实践证明,在俄罗斯的大地上“没有先知”,索尔仁尼琴的作用,在破除旧体制过程中已经消耗殆尽,这已经足够了。

索尔仁尼琴的一生充满着“向后看的反专制”的悖论。但是,30多年前与他论战的另外两位当时著名持不同政见者的最后评价,在今天看来仍然基本上是成立的。当时麦德维杰夫说:“俄国和其他国家一样有许多伟大的作家,他们有一种顽固的性格,他们坚持落后于时代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主张。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艺术创作上,以及在人类社会政治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足迹。从这个意义上说,索尔仁尼琴这样不寻常的人物在世界文学中并不是少见的例外。”[ 外文出版局《编译参考》编辑部编:《苏联持不同政见者论文选译》,北京1980年,247页。]

而萨哈罗夫的评价是:“尽管在我看来索尔仁尼琴的世界观在某些方面是错误的,但在当代充满悲剧的世界上,他不失为一个为捍卫人类尊严而斗争的巨人”。[ 外文出版局《编译参考》编辑部编:《苏联持不同政见者论文选译》,北京1980年,2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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