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思亲记(2)

谁从我的世界路过? 作者:梁漱溟


呜乎!痛已!儿子之罪不可赎已!而溟自元年以来,谬慕释氏,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于祖国风教大原,先民德礼之化,顾不知留意,尤大伤公之心。读公晚年笔墨,暨辞世遗言,恒觉有抑郁孤怀,一世不得同心,无可诉语者。以漱溟日夕趋侍于公,向尝得公欢,而卒昧谬不率教,不能得公之心也。呜乎!痛已!儿子之罪,罪弥天地已!逮后始复有寤于故土文化之微,而有志焉;又狂妄轻率言之,无有一当。则公之见背既三年矣,顾可赎哉?顾可赎哉?溟又以慕释氏故,辄从其戒条,茹素不婚,以出世自励。于时吾兄既成室十年而无子;公垂老,又怀决然遗世之隐志,终不得见嗣续之延。虽曾无一语示督责,而于邑含忍在衷者从可想。儿子之罪,不益以重耶!后三年纳妇,庙见,率新妇拜公遗象而哭。呜乎!是乌可赎哉!始在宣统间,溟年十七八,辄不愿有室。时先妣久病,自知不起,挽儿手而泣,开喻叮咛,情词甚切。儿重违母意。请如教,而有难色。公旁坐独无语。明日以书示之曰:“汝母昨日之教,以衰语私情,堕吾儿远志;失于柔纤委靡,大非吾意。汝既不愿有室,且从后议。不娶殆非宜,迟早所不必拘耳。”盖公于子女一身前途,但有自度于其衷者,则发虑陈情无弗纳。其或未可,则公固自有意向,隐然诏示,力持不移,俾之旋省平思,潜移默转,而不欲强其相从,大都类是。释氏之教,公所不喜也。溟年二十,日诵其言,公未尝一言止之。其时溟才卒业中学耳,学业半途无成,竟不更为升学计,公未尝一言督之。然而公之所以为教者至已!其卒不率教者,则儿子乖谬,不能承公志耳!吾国礼教之极弊,既于子女诎抑过当,致拳曲无以自立其人格。家庭间或外观仪雅,而内各茹痛于隐,隔阂不仁。比及挽岁,又被欧风,篡乱旧俗,亲子之分际至难已。公之为教,独使情余于礼,意得自通,而教之有道,其间分际斟酌,盖有足为一世法者。世其无以漱溟之负教不才,而没公之楷则焉,则儿子之罪或少纾耶?戊午十月,公既不惜以一死寤世人,遗言诸稿皆心血所在,纂辑之责溟既引之于己。顾迟之七年而后辑印行世,是岂可以人事羁牵相诿谢耶?盖不能以公之心为心,于公之精诚未云有喻。喻矣,于公精诚之所诣未能澈达无间,则犹未喻也。故虽时时在念,终赴之不急。而谬博时名,外缘日以缠绕;所与接者既在彼而不在此,故虽念之辄怀疚,而旋念旋忘。七年之间,卒卒役役,诚不知其所为者何事,竟置此一大事于不顾!呜乎!公在天其不瞑目矣!儿子之不肖负罪极矣!即欲自诛自责,诚不识当作何语。每于理稿次,辄俯思而痛;虽百死其安赎也!虽然,往事不可追,敢不知勉于今。窃自循省,起年十四五知有思想以来,尝数变其宗旨,顾二十年间,实未尝敢一妄自菲薄,然一向以浅衷矜气行之,盖无往而不负罪抱疚矣。去岁之冬,赖朋友之力,寤其昔非,始一一有悔心焉。公在天之灵其相之矣!既谢外务读公书,日夕回环,所得有在二十年趋庭侍膝之外者。或者自今其始为奉吾亲之教耶?呜乎!天下溺矣!公之志苦矣!饥溺恻怛,精诚之所诣,终启儿子矣!儿子虽劣,自今以往,其敢忘吾亲之志?不孝漱溟记于勉仁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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