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悼亡室黄靖贤夫人(3)

谁从我的世界路过? 作者:梁漱溟


我们的感情的好转而稳定下来,就在我认识得她的长处,而肯定她的人格价值的时候。以前亦有很要好的时候,但似多从两性相互的需要上来,以及其他的彼此辅助照顾而来的好感;但总有一个使我们不好的因素在,所以总不稳定。这个原因,就是我未发见她的人格价值,意识隐微中有点不满,看见旁的异性有时生羡慕心。她的好处,是天生的,不从学问来;但非有学问的人不能认识她的好处。前些年我尚没有如今的眼光;而初婚几年,男女情欲重,家庭俗务多,种种琐碎的刺激牵忧,又遮蔽我的眼;还有择婚时不注意后天条件的后悔意思,为遮碍不小。及至遮蔽渐去,我自己亦有点长进,对她的人格价值,暗暗点头,感到满足,反而觉得只有她配做我的妻子,不知怎的,从前对她女性的羡慕心,以至好色冲动,仿佛都没有了,心理改归纯正,只有一片好意对她,非常单纯。这时她感觉到我待她和以前不同,曾痛哭过一次(似在民国廿一年或廿二年),责数我以前待她的不对,像是多年积闷,为之一吐。在这里我真是负着非常的愧歉呀!如果她不死,我还可以补赎;她死了,我怎能补赎呢!呜呼!

所以最近两年,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也许到了最好的时候,就是要分离的征兆。然而在最好的时候分离开我们,我怎能不痛呀!呜呼!天哪!

她这次的死,亦是我对不住她。她从民国十九年冬间,廿年春间,连续两度小产之后,身体亏弱万分,曾表示不要再生产,我亦同意,因此有三年多不曾怀孕。不料去年身体渐好,未免大意。我戏言:我们有两个男孩,本已满足;但我更希望得一小女儿,到我年老时侍候我。于是有这次的怀孕。怀孕又是难产,西医说是“前置胎盘”,最不好办的;卒以不救。呜呼!这不是我害的吗!

除了上面所说歉罪处之外,我最大的愧歉,是以她这样天生的好质地,而十几年间未能领她作一点学养工夫。将日子都空过了!将好质地都白费了!这真是我对不住她之大者!

我转回来想,在天安排我两人的关系上,亦许靖贤是纯粹落在牺牲地位以成全我的吧!她最先成全我的,是到我年近三十才来我家,给我很大的机会为思想上创造努力(不必多,假令早结婚三五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未必能成)。婚后的十四年间,使我藉以了解人生,体会人生。并从她的勤俭,得以过着极简易的生活,俾我在社会上能进退自如,不用讨钱养家,而专心干我的社会运动。在这中国问题极度严重的时际,她又早早离开我,给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对付大局问题,为社会服务。——我此后决不续娶,不在纪念她的恩义,表见我的忠贞;而在不应该糟蹋她留给我的这个机会。我将有以用我这机会,改变我的生活。所以我今后为社会的努力,任何一分的努力,我将使知交诸友都认识这是出于我靖贤的成全。这或者是我于万分对不住靖贤之中,求得一个补赎的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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