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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天下重新定义政治概念:问题、条件和方法(1)

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 作者:赵汀阳


以世界为尺度去理解作为整体政治存在的世界,就是“天下无外”原则,意味着天下是个最大限度的政治世界,一切政治存在都在天下之内。“天下无外” 原则依据的形而上学的理由是:既然天是整体存在,天下也必须是整体存在,才能与天相配,所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下无外”原则先验地(transcendentally)预设了世界是一个整体的政治概念,那么,天下体系就只有内部性而没有外部性,也就取消了外人和敌人的概念:无人被理解为不可接受的外人,没有一个国家、民族或文化被识别为不可化解的敌人,任何尚未加入天下体系的国家或地区都被邀请加入天下的共在秩序。天下概念只是在理论上先验地覆盖整个世界,实际尚未存在。3000年前的周朝天下体系虽然只是在一个有限地区的实验,却以实践示例的方式展示了天下概念如何将外部性化为内部性,这是古代天下的最重要遗产。

既然天下的概念承诺把一切外部性化为内部性,也就在逻辑上排除了不可化解的死敌、绝对异己或者精神敌人的概念,也就是排除了异教徒概念(pagan)。这一点有别于一神教的思维格式。尽管基督教在欧洲已经退化为一种精神象征而不再是生活方式,但异教徒概念却转化为固定思维格式而影响着政治和文化的叙事。如果找不到异己或者敌人,西方政治就好像失去了风向标,甚至失去了激情和动力。施米特深刻地解释了这种基于识别敌友并且活在永远斗争中的政治概念。无论是基督教与异教徒的斗争,还是基督教内部与异端的斗争;无论是霍布斯的丛林假定,还是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无论是基于民族国家体系的国际政治理论,还是亨廷顿的文明冲突理论,这些斗争观念都与敌友政治的概念密切相关。与此相反,天下概念假定,必定存在着某种方法能够将任何他者化入共在秩序中,即使某个他者坚决拒绝加入天下体系,也必定存在着能够相安无事的共在方式,于是,任何具有外部性的存在都是需要化解的问题而不是征服的对象。

在对立斗争与化外部性为内部性的两种政治之间,我们看到了两种政治概念的哲学分歧。我试图论证,对立斗争的政治概念所表达的并非真正的政治,而是斗争或战争。冲突和斗争是人类的基本事实,但如果政治只是研究如何把斗争进行到底,就无法解决冲突的问题,反而是冲突的继续和强化。如果一种理论只能把现实变得更差,那么我们不需要这种理论。对立斗争的政治概念仅仅重复了现实问题而没有解决问题,因此,对立斗争的政治在理论语法上是一个谬误(grammatical fallacy in theorizing),甚至是加重人类灾难的存在论谬误(ontological fallacy)。战争或斗争正是政治无效率的表现,甚至就是政治的失败。假如政治不是用于建构人类的共同生活,假如政治不是用于建构一个和平的世界,其意义何在?斗争的政治既不尊重人类,也不尊重世界,所以需要颠覆以斗争为核心的政治概念,代之以共在为核心的政治概念。一句话,政治必须尊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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