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杂书谈 4

幽默的代价 作者:王跃文


我很爱苏东坡性情,一生坎坷而放达不羁。明人曹臣《舌华录》记有东坡许多趣事。一日东坡退朝,饭后拍着肚皮问侍儿:“你们说这里头装着什么?”有婢女说:“都是文章。”有婢女说:“满腹都是机械。”东坡都不以为然。爱妾朝云却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这才捧腹大笑。知东坡者,朝云也。苏东坡少年得志,但其后半生颠沛流离,都因“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性不能忍,遇不平不快之事,“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苏东坡同王安石政见不和,却始终不肯屈迎。有日东坡问王安石“坡”是什么意思,王安石说:“坡者土之皮。”东坡反问道:“然则滑者水之骨乎?”王安石无言以对。虽似笑谈,暗藏机锋。一日东坡会客时行酒令,一人说:“孟尝门下三千客,大有同人。”一人说:“光祖兵渡滹沱河,既济未济。”一人说:“刘宽婢羹污朝衣,家人小过。”东坡却说:“牛僧孺父子犯事,大畜小畜。”牛僧孺为唐朝宰相,史载是个清官。王安石正是当时宰相,东坡借牛姓骂王氏父子。这则故事,倒让东坡失了厚道。不过文人戏言,大可一笑了之。东坡在朝廷叫权贵们容不下,自请外放而任杭州通判。他到了地方上,官绅仰其才望,朝夕聚首。东坡不胜杯酌,疲于应付,直把杭州看作酒肉地狱。可见官场应酬自古如此。然做官受人爱戴是苦,受人冷遇更是苦。东坡之后有个袁姓官员也来做通判,却没有人请吃请喝,他便在亲信面前自嘲:“都说杭州是酒肉地狱,现在这地狱里没人了。”如今便有戏言,官场中人日日饭局自是烦恼,但隔上三日没有饭局便会发慌。倒也不是嘴馋而慌,慌的是位将不保,或人已失势。

陈眉公应该是最早开工作室的中国文人,据传他雇请许多文墨匠人写清言短章,都以陈氏之名刻行于世。陈氏钓得大名,且沽得厚利。读他的书,便觉这个古时的上海人太过精明,通达世故却流于油滑。他曾说过:“士人当使王公闻名多而识面少,宁使王公讶其不来,毋使王公厌其不去。”看似告诫读书人恪守气节,不求闻达于诸候;但他骨子里看重的仍是王公如何见待,此番言论太存机心而似伪。用今天的话说,只是为了作秀。有人就讽刺他“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陈眉公名目之下的那些性灵清言,颇似今天有些人的小散文或大散文,看似锦绣格言,实则矫揉造作。比方他《小窗幽记》有段话说:“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彝鼎令人古。”这段文字大有凑合堆砌之病,却最适合风雅之辈请人写了挂在墙上。陈眉公虽颇为后世诟病,但说他全无是处也不公允,他于人情世故还是很练达的。比如他说:“有人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此满腔杀机也。”后一句未必在理,前两句说却把世道人心说透了。看来,宁信恶而不信善,老祖宗那里就害起的病,远远还断不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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