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非暧昧

第十八届新概念获奖者作品范本(A卷) 作者:方达 著


魔镜里的独家秘密

文/南书百城

那些因与你同路而使自己变得更加优秀的回忆,是我藏在魔镜里的独家秘密。

一、弱点

盛夏的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整栋教学楼却早早地亮起了灯。待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隐于天边,窗棂一侧被阳光映照得颓圮莫名的石灰墙面,也终于被吞入黑暗。

带着清脆的响声,不断流转于指尖的碳素笔在谭可手里第四次完成了一个完美的自由落体运动,她俯身拾起笔,彻底失去了看书的欲望。

贺清扬是在她仰着头盯着第三只蚊子扑向炽热的灯管并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时进来的。她走路一向没有声音,可手里拿着的那沓印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纸张,却也如同她的人一般,无法不引人注目。

目光接触到那沓纸时,谭可微微愣了愣,继而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贺清扬的脸。

有些令人失望的是,她的脸上依然是没有变化的表情,让人无从获知她本次月考成绩的好坏。

不过,贺清扬啊……成绩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思及此处,谭可有些自嘲地笑了。

“上次月考的成绩单已经印出来了。”贺清扬站到讲台上,举起手中那沓纸张示意道,“一会儿我会把成绩单发下去,现在——请大家先把数学试卷拿出来。”

意料之中,讲台下传出了一些同学因不满她占用大家晚自习时间来讲题而发出的细小议论声,偶有几句细细碎碎地传入贺清扬耳中,她却只是用指甲敲了敲讲台,面不改色地沉下声道:“不想听的同学可以继续做作业。”

“不过,”底下的同学还没来得及为她先前的话发出小小的欢呼,就听到她再次抛出了一个炸弹,“卷子改完错之后要交上来,老师会检查。”

听她这样说,其他人像一下子漏了气的皮球瘪了,只好打起精神来听她讲题。

谭可的眼角微微闪了闪光,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看,学生时代总有那么一些人,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者是一句话,就能稳稳地踩住你致命的弱点,让你不得不乖乖听话。

而贺清扬,就是其中一个。

——同样,她也优秀得令人嫉妒。

二、对手

优秀对于谭可而言,是一个残酷的词语。

那意味着她必须牺牲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来做比别人更多的题目,或者上更多的补习班,以达到某个被人仰望的高度。

或许要把明明是一个普通人的自己,从同类里硬生生地抽离出来,再努力将普通的自己伪装成一个优秀的人,本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但这一切的一切,放在贺清扬身上,却全部变得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在她的身上,仿佛所有的东西本来就该是那个样子,没有刻意的后天培养或者过分的努力,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它本来的轨迹默默运转。

这让谭可嫉妒得发狂,但她不甘于将这一切都归功于天赋。

再怎么努力,都永远差着……

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谭可毫不意外地在贺清扬名字的正下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还是一分。

是的,永远只差她一分。

虽然班主任曾不止一次地劝她,一分的差距令两个人难分轩轾,但她也是真的……不甘心啊!

“喂。”发呆的间隙,耳畔低低传来前座男生的声音。

杨沧飞快地转过身,拿起谭可的红笔时不忘顺带瞥一眼她空白的试卷,才又飞快地转了回去,空留一句不含任何询问意思的自问自答,悠悠地回荡在她的耳畔——

“你不用红笔了吧?借我用一下。”

谭可没说话,兀自低着头,死死地握住一支碳素笔,狠狠地自数学试卷上方画了下去。

触目惊心的炭墨印记,深刻苍白得仿佛要透过卷子,一直刻进课桌。

三、嫉妒

谭可一直觉得,如果说她对贺清扬的感情起初只是一种说不清楚的讨厌,那么最终将这种讨厌的情绪转变成嫉妒的,一定是杨沧锲而不舍的催化。

年前换季时,尽管她小心翼翼地保暖,却还是被倒春寒冻出了感冒。

虽说是前后桌,但谭可和杨沧彼此算不上熟络,所以即使她的感冒严重到连声音都完完全全地变掉了,他还依旧熟视无睹得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吝于给予,她也并没有太大的不满。

只是这种“无所谓”的心态,很快就随着一番对比最终坍塌成了灰。

大概是周末游泳时吹了风,贺清扬返校之后便也有些轻微的感冒。在她课间服用感冒冲剂的空当里,杨沧却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贼兮兮地凑上去问:“你在喝什么?”

“感冒药啊。”贺清扬朝他弯弯眉梢,笑意里带着些小小的无奈。

“你感冒了?”下一句话的语气,带着几近浮夸的起伏。

正趴在桌子上补觉的谭可被他的叫声吵醒,慢慢抬起脑袋,待听清了耳畔传出的各式各样对贺清扬的嘘寒问暖声,才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神情淡然地又往抽屉里塞了一团卫生纸。

望着杨沧带了些紧张的表情,谭可神情晦暗不明地笑着摇了摇头,再次将脑袋埋进双臂。

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却满是他小丑一样滑稽可笑的脸。

谭可悄悄勾起唇角,咬紧的牙关之上,笑容却显得有些苍白——算了吧,明明自己也跟他一样。

美貌,优秀,贺清扬。

她忽然间不敢再睁开眼睛。

她想,现在自己的眼睛里,一定盘着两条毒蛇。

——在幽深无底的黑暗里,无声而恶毒地吐着猩红色的芯子。

四、清扬

当贺清扬在自己面前驻足,将一张每道题下方都记了主要答题思路的数学试卷放到自己面前时,谭可这才如梦初醒。

“还是看不清黑板吗?”贺清扬讲评完试卷,习惯性地在落座之前将自己的卷子递给了明显没有记笔记的谭可,轻声道,“有空去换一副眼镜吧。”

谭可含糊地点了点头,拿回自己的红笔,低头盯着试卷。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的。

下意识地把目光落到贺清扬的字上,谭可再次由衷地赞叹,贺清扬的字写得实在是太漂亮了,不同于大多数女生将字体缩小的习惯,她的名字看起来娟秀而大气。

贺清扬……

慢慢地摩挲着试卷一角被碳素笔一笔一画刻出的痕迹,谭可脑海中遥遥浮现出了两个人初识的场景来。

初一刚刚入学,被班主任暂定为班长的贺清扬顺着座位一个一个地记录每位同学的座位方位,写到谭可的名字时,她微微愣了愣,继而眨着发亮的眼睛问道——

“谭可?你爸爸是搞国防的吗?”

谭可被她突如其来的诡异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地回道:“不是啊……怎么了?”

“坦克嘛。”贺清扬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接着兀自轻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友好的调侃。

谭可会意,旋即狡黠地回道:“那你呢?出自洗发水广告吗?”

“才不是……你有没有读过《诗经》?”贺清扬稍稍顿了顿,将如画的眉眼弯出一个温婉的弧度,低低吟诵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那时候,她的声音带着初夏和风的气息,温婉柔美得仿佛能令人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谭可怔怔地望着她,瞳眸深处在某一个瞬间飞快地划过一道破碎的光。

从那之后,她就在想,或许她本就是嫉妒贺清扬的,嫉妒到连她的名字都不肯放过。

那样的嫉妒,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跟杨沧……其实没什么关系。

五、念生

暮春时节,英语演讲比赛的决赛抓着林徽因四月天的尾巴,将入围名单悄然送至。

年级只有两个人入围,这在谭可看来并不意外。而如此一来,在决赛中唯一需要她去打败的人,就是她的同桌贺清扬了。

同桌……说起来,贺清扬会变成自己的同桌,最初还是她向老师提出的申请。

她希望近距离地接触她一直以来最大的对手,借此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只是相处的日子越久,谭可越觉得那相差的一分之中藏着的,似乎是什么她看不清的东西。这令贺清扬在她眼中变得愈发遥不可及,也愈发无从谈及超越。

但,即使不为赢得比赛,她也一定要拼尽全力打败她。

那毕竟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

四月末的天气已经带了初夏的微热,简单的午饭过后,谭可一边折身上楼返回教室,一边寻思着找个清净的角落再背一篇短文。

“别打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学校的乒乓球台就在旋折而上的楼梯一旁,刚刚跨上二楼的台阶,耳畔便遥遥传来一个女孩子带着微微气喘却也含着笑意的声音。

谭可转头向下看去。

初夏的阳光,被水杉树郁郁葱葱的蓊郁碧色树冠层层筛落,寸寸落成细小温暖的点点光斑,映照在贺清扬布满细密汗珠的光洁额头上,倒映出一股充满活力的阳光气息。

“没关系的,反正下午没什么重要的课。”贺清扬对面的少女灵活地转动手腕轻松回击,陌生的脸上满是轻松的笑意。

“话是这么说没错……”纵使贺清扬背对着谭可,她也能想象出少女此时此刻挂在脸上的轻松温婉的笑,“可是你总得放我回去看看英语啊……”

“那个演讲比赛吗?”对面的女孩子再次利落地将乒乓球打回去,“唯一能跟你匹敌的人就是你们班那个谭可了吧?没关系的,你看她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样子,长着的就是一张没办法夺冠的脸……”

谭可闭上眼睛,狠狠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转身上楼,步伐快得仿佛能将所有对话都踩到脚下。

高考倒计时七十天。

贺清扬还在优哉游哉地打乒乓球。

谭可将脸贴到课桌上,听着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觉得自己在大脑因缺氧而空白的同时,好像也感受到了血液流动的声响。

那么快,那么冷,带着这世界上最疯狂的叫嚣。

贺清扬,她真的把自己当过对手吗?她真的把自己放在眼里过吗?

就算是为了她,为了让她觉得贺清扬的一切都是努力换来的而不是天赋的无私给予,稍稍地在她面前努力一下,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不要看起来那么可笑,那么难吗?

强烈翻涌的不甘心和嫉妒,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浸没得无法呼吸。

谭可下意识地将放在口袋上方的拳头用力地攥紧,手却在碰到口袋里的某个东西之后微微一僵。

脑海中突然急速地闪过一个念头。

谭可慢慢将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摊开掌心,小小的纸包里,安静地躺着两片白色的药片——

那是父母,为在每一个深夜焦虑辗转难以入眠的她准备的。

目光落到一旁贺清扬课桌上的水杯上,她的眼底飞快掠过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光。

英语演讲决赛是现场抽签决定个人演讲题目的,几乎全靠个人积累和现场发挥。

她不指望这个东西能让她睡着,但如果这个能让贺清扬在临场发挥的时候精神状态稍稍差一些……是不是,打败她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阳光透过窗棂,在水杯上投射出无言的粼光。

水波微微晃动的倒影里,映出门口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六、王后

决赛当天,快要轮到谭可上场的时候,她突然开始莫名地头痛,冷汗仿佛在身上倒流。紧张往往是不祥的征兆,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安,在向老师打过招呼之后,她转身一路冲进了卫生间。

当流动的冷水不带丝毫犹疑地落到谭可脸上时,她有些恍惚地觉得,头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谭可不明白,自己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对手,可以说已经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了,但为什么昨晚她还是如同惯例一般失眠了。

在深夜里辗转反侧的滋味并不好受,她无法理解自己心里的不安。

那感觉就好像谁在黑夜里默默地盯着她,无声地发出谴责一样。

拨开额前被水打湿的刘海儿,谭可双手撑在洗手池的台子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却强烈得无法忽视的陌生。

憔悴,不安,紧张,焦虑。

镜子里那个看起来疲惫不堪的人是她吗?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听说,嫉妒心会让人变丑。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谭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长得像现在这样难看过。

她突然想起了白雪公主的后妈,那个疯狂地嫉妒着别人,却还不停地问魔镜究竟谁更漂亮的可悲女人。

她想,那个王后,一定与现在的她一样——难看得令人作呕。

为什么?

额角的水珠混着冷汗顺着下巴慢慢滴了下来,谭可望着自己不自觉地握成拳头的双手,突然间有些蒙。

自己这么费尽心力不择手段地想要打败贺清扬,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小就把优秀定为自己人生唯一的目标,但至今她都不明白,自己这么努力,到底是想要什么。

垂头望着自己的双手,谭可一个人怔愣良久,突然苦笑了起来。

原来,一直以来……

自己才是最可悲的。

总是把竞争和超越别人挂在嘴边,却连自己竞争的初衷和目的都早已忘了——或者说,是根本就不知道。

为了竞争而竞争,本就是没有意义的。

擦干脸上的水珠,她望着镜子里脸色渐渐恢复了几分的人,良久,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但愿,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七、挽回

寂静的走廊之中,午后的绿萝在细小的尘埃之中悄然向阳。少女带着气喘声快步跑过的声响,仿佛能在某个瞬间悄然扰乱整个夏天。

伴着一声突兀的巨响,休息室的门被人猛地用力推开!

“贺清扬!”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谭可气喘吁吁地快步走近她,“那是昨天的水吗?别……别喝。”

贺清扬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正掀起杯盖的手微微顿了顿,继而自然地笑道:“当然不是啊,昨天我回到教室里的时候,发现水杯里落了一只小飞虫,就把它倒掉了。怎么了?”

谭可微微愣了愣,在抬头时触及到女孩子眼底明亮的一抹狡黠时,心里霎时间一片了然。

原来昨天把安眠药放到她水杯里时,觉得门外有人影闪过……不是错觉啊。

“没……没什么……”贺清扬帮她解围的行为倒令她无措得有些局促起来,“我只是想说……昨天,我看到你的水杯里……飞进去一只虫子。”

“抱歉,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就帮你把它倒掉的,却现在才想起来。”好不容易将气喘匀,谭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抬头道,“我先走了,你……加油。”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休息室。

这时,贺清扬终于从她的话语之中回过神来,箭步上前,一把抓住谭可,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谭可回过身,苦笑着挥开她的手:“意思就是,我不打算参加决赛了。”

在贺清扬面前,她觉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坦然。

她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她差她的,远不止一分。

她差她一个目标,她差她一个梦想,她差她一个奋斗的理由。

她需要好好地想想竞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贺清扬,需要一个新的对手。

只是那个人,再不会是她。

“谭可,”贺清扬终于敛了仿佛与生俱来的温和笑意,垂目叹息道,“留下来参加比赛吧。”

“那么多年,你都不明白对手到底是什么,而竞争又是为了什么。那么,我来告诉你。”贺清扬突然抬起头,认真地锁住谭可的目光,“对手的意义不在于谁输谁赢,也永远都不是赢家的怜悯同情或者输家的嫉妒不甘,而在于无论输赢,都能爬起来继续与对方竞争,并且始终在心里怀有对彼此的尊敬。

“所谓对手,就是那个在你跌倒之后,能让你拍拍灰站起来义无反顾地继续往前冲的人。

“我从来没有过轻视你的意思……谭可。”

谭可怔怔地望着她,良久,觉得自己似乎隐隐明白了贺清扬眼睛里的那道光究竟是什么。

——望着走廊上仿佛初生一般绿得充满了生机的绿萝,她释然。

八、魔镜

决赛结束之后等待评审结果的那段时间,独独谭可和贺清扬格外淡定。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今天想通了之前十八年都没想明白的事情。”谭可将矿泉水递给贺清扬,认真地笑道,“我从来都不是打不倒你,我真正打不倒的,是镜子里的那个王后。”

“王后?”

“嗯……”触及到贺清扬脸上茫然的神色,谭可笑意愈深,“魔镜倒映出的永远是王后自己的脸,所以她最大的敌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贺清扬招牌般温婉的微笑此刻又回到了脸上,她并不在意被谭可说得一头雾水,因为恍惚之间,她像是闻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深爱的晴天的味道。

“所以回去之后……”谭可拧上矿泉水瓶的盖子,望着窗外初夏的放眼蓊郁,笑道,“我们还是继续坐同桌吧。”

“怎么?”一场比赛的时间而已,居然变卦这么快。

“因为……”谭可转过头,眼底的微光正对上贺清扬眸子深处隐藏的光点,“现在,觉得有必要了。”

温润地倾尽碧空的阳光,为放在窗台上那盆小小的绿萝卷起了细细的角,如同无声地折叠掩藏了谁一段刻骨的时光。

贺清扬不解的目光之中映着初夏肆意的阳光和绿萝温暖的绿色,良久,她弯弯眼角,笑意斐然道——

“好。”

夏日歌

文/南书百城

博物馆里的光线打得有些暗,指尖从玻璃上一点点摩挲而过,杜若觉得自己好像能通过落在手指终点的暖色浅光,触及玻璃展柜内排列整齐的青铜刀币。

望着展柜内的父癸爵,她悠悠叹口气,忍不住再次凑近玻璃。

她想,她大概是偏爱青铜器的。

不同于父亲收藏的任何材质的酒器,四平八稳的造型和浓重到抹不掉的历史沧桑感,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全。

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抹掉呼吸之间在玻璃上留下的清浅印记,玻璃在下一刻反射出的重重人影,却在一瞬间令杜若微微一愣。

游览博物馆没有导游似乎是个挺奇怪的事,三分看七分听的地方却带不了太大的团,于是家庭出游便纷纷选择了私人导游。博物馆的导游本不难找,可杜若本就不是冲着单纯的旅行来的,便也有些懒得为此费神。展厅内光线本就偏暗,她形单影只地落在展柜一角,当真毫不起眼。

愣愣地看着玻璃上反射出的颀长身影,杜若失神片刻,那人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

“卿大夫之下是士,那士之下呢?”少年的声音入耳之时清脆温润,却在温和之中带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平民,是平民。”耳畔跟着响起一个男孩子糯糯的童声。杜若失神的间隙,一句话已经几乎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国人,是国人啊。”

话语在脱口之时成了落进空气之中的悠悠重音,少年的身影为此一僵,遥远而破碎的时光之中,好像他依然在夏日高大的水杉树下用目光追逐婆娑的光影,好像他依然是那个在她为同学介绍西周政治制度时,笑意斐然地拆台问她国人与平民有何差别的翩翩少年。

折身回头的片刻之间,少年似乎望着她阴晴莫辨的脸色怔愣了良久,才有些涩然道:“……杜若?”

杜若抬眼看着面前眉目朗润如初的少年,许久才扯出一抹笑意道:“别来无恙啊,唐明宋。”

相遇和重逢本身就是很玄妙的东西,直到唐明宋在博物馆闭馆时笑吟吟地将杜若请出展厅,心下万千的思绪都还缠绕在这样的感慨上。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看杜若走出博物馆时一脸的恋恋不舍,唐明宋眼底不由得浮起笑意。

“中午。”她闻声回头,一步跨出大门,“我住在大雁塔附近,来这里之前,还在南广场逛了一圈。”

唐明宋若有所思地挑挑眉,笃定道:“黄牛的票。”

他遇到她时,她显然也才进博物馆,那个时间已经接近闭馆,她不可能从其他渠道弄到票。

“我不会那么有耐心,大清早五点钟就蹲在博物馆门口领票。”杜若依然眉眼弯弯,笑意却始终达不到眼底,“早知道你当初一声不响地离开只是为了回这座城市当导游,我肯定在订机票时就早早地请你帮我把博物馆的门票弄到手。”

她话里带刺,唐明宋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沉:“舅舅这些天不在,我只是假期里没事帮帮忙。”

这解释中肯得很,点到为止地避开了问题的核心。杜若笑笑,不再搭话。

“不过,杜若,”须臾,唐明宋神色稍霁,眼底的笑意便再次流露出来,“你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总不会只是想来博物馆看看吧?”

“当然不是。”杜若答得果断,“大明宫、钟塔楼、华清池、兵马俑,哪儿我都要去。”

即使原本此行的目的里……旅行,真的只占了一点点。

“毕业旅行?你一个人?”思绪流转之间,他才恍然想起,今年的盛夏,正是她高考结束的时候,“我记得你以前家教挺严的啊。怎么,这一毕业父母就敢把你一个人放出来了?”

少年忍不住发声调侃,眼眸也为此平添了几分浅淡的笑意。杜若表情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继而不置可否道:“我很早以前就想知道,能孕育出唐明宋那样的学霸的,会是一座怎样的城。”

“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都。”唐明宋再次笑着避开了她有些刻意抛出的问题,只带着她沿路向下走,自顾自地将话题扯开,“你从雁塔南广场过来,一定还没来得及逛北边的喷泉广场,走,我带你去。”

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两个人真的只是毕业之后他乡重逢的故友。杜若暗暗挑了挑眉,知道他第二次回避了高二那年不辞而别的事情,却也没有再追问。

能在这里遇到他也是缘分,该她知道的事情,她迟早会知道的。

雁塔北广场也算这座城市的繁华地段之一,小型的跳蚤市场让杜若体内的细胞都一点一点慢慢地复苏了。街头卖糖画的老人在夕阳的余晖中笑得慈祥,在唐明宋递钱的同时,也温言问他身边那个容貌清秀的小姑娘,想要一个什么形状的糖人。

杜若心安理得地承了唐明宋的情,毫不推让地要了一个与他属相相符的糖人,接过糖人的下一个动作,却是笑吟吟地冲他眨眨眼睛,然后一口咬掉了老虎脑袋。

看着她在温润的夕阳里鼓起的腮帮子,唐明宋微微愣了愣,终于忍俊不禁。

带着她从喷泉间的楼梯上一步一步踏“浪”而过,杜若跟在他身后的动作,自然得如一年之前。

“把你的手机给我,我帮你拍照。”

唐明宋立在起起伏伏的喷泉一旁,满含笑意地看着杜若不断上跳的身影,细碎的光影映入眼底,悠悠晕开一片温和带笑的光。

喷泉的水池旁隔几步便置了名人石像,葱茏草木掩映之下,怀素大师右手执笔,左掌前推,衣袂的褶皱飘飘然带了临风之势。杜若跑到石像面前想跟大师的石像击个掌,奈何个子着实不够高,怎么跳都够不到怀素向前推出的左手掌。

听到不远处唐明宋带着笑意的呼唤,她的眉宇之间飞快地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阴霾,略一踟蹰,才将手机递了出去。

他没想到她下飞机这么久了居然还没有开机,自然而然地长按了开机键,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竟然相继疯狂地跳了出来——

“若若,我们已经查到你的航班了,别闹了。”

“若若,爸爸妈妈都很担心你,快回家来。”

“若若,接电话,爸爸妈妈有话跟你说……”

………

看着唐明宋越蹙越紧的眉头,杜若嘴角微微一歪,笑道:“现在,你明白我来这里的真实原因了吧?”

在唐明宋的印象里,杜若从来不是任性的人。

他与她做了高一高二整整两年的同学,似乎自她刚入学时填报文科实验班的报名表之初,便已经有了比谁都要坚定地拿下高考的决心。

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乖乖的,从不逾矩,却也总是精力充沛得仿佛随时可以为高考拼命。

夜色逐渐暗了下来,如血的残阳在天边烧成了一片,大雁塔晚上的景致别有风味,来北广场散步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唐明宋领着杜若从北广场绕道回南广场,理所当然地想要送她回酒店,也想说服她回家。只是转念想想,现在的自己……似乎并没有资格说出那样的话。

她因为高考失误不知道应该冒险填报自己一直想去的大学,还是应该报个稳妥些的志愿,去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启自己从未计划过的生活,为此挡不住父母的压力而离家出走。

而他……根本就没有参加高考。

自己没有参与过的事情,又要怎么去进行评论?

思绪流转之间,却听良久未曾开口的杜若突然站在一家纪念品商店面前,拿着一只仿制的父癸爵,声音有些涩然地问道:“唐明宋,你还记得书上是怎么描述这个东西的吗?”

唐明宋被她问得微微一愣,继而忍不住轻笑:“礼器也。象爵之形,中有鬯酒,又持之也。所以饮。器象爵者,取其鸣节。节足,足也。”

他的声音轻柔温润,在微凉的夜色之中随着眼底深邃的笑意徐徐飘散开来,仿佛是这样的目光带动了一路随夜风轻盈晃动的浅色花灯。十里长街,灯影错落之间,杜若微微一愣,耳畔似乎有一刹那的空寂。

有一瞬间,她竟觉得,他仿佛从不属于这个地方,他仿佛应该生在千年之前的大唐,仿佛本应是一个手握玉竹折扇的锦衣少年,在重阳之时登高远眺,在皓月之夜把酒临风,待人和煦,接物有度,浅笑抬笔温润如玉,吟诗作赋淡雅如竹。

幽幽叹口气,杜若将目光偏离他的面庞:“那你还记得,你办理退学手续那天发下的月考成绩单,文综考了多少分吗?”

唐明宋沉吟许久,终于默然。

“你不记得了是吗?没关系,我记得。

“那是年级第一的文综啊……唐明宋,你真的清楚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认识你那年,你告诉我,你的理想是考古,是修复文物,是为其他人还原历史。现在呢?难道现在你真的甘心站在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子面前,给他讲他根本听不懂的西周制度吗?”

少年默默地望着她,在沁凉的夜风之中立成一株青松,迟迟不语,时间漫长得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才低低发出一声叹息——

“杜若,这世上的事情充满了各种意外……人生,从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顺理成章。我高二那年,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换个城市做了场手术。”唐明宋望向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有些事情……我知道我可以等,但我的母亲……她等不了。她是我的母亲,我会这样做,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的话音落下之时,尾音显得极轻,却在杜若心里字逾千斤。

她看着他沉默许久,才有些犹豫地问道:“你……后悔吗?”

唐明宋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昨日之日不可留,既然是我选择的,又怎么会后悔?”顿了顿,他又望着她,轻声补了一句:“选择必须是自己做的,以后倘若遇到艰难险阻,才不会没有走下去的动力。所以,无论填报哪所大学,都该是你自己的意愿。”

杜若为他最后一句话微微怔了怔,略一沉吟,继而仰首发问:“你会跟着下一届高三的学生参加高考吗?”

唐明宋愣了愣,接着颔首道:“但我不会再回到那个城市去……留在她身边照顾她的这一年时间,我明白了一桩事,我想我能守着她的时间终究有限,毕竟……留在她身边照看着她,能稍稍心安些。”

杜若心思流转之间,终究也忍不住莞尔。

“所以……你也回去吧。”兜了那么大个圈子,唐明宋终于把话题引回了核心部分,“你的父母现在该是很担心你,你也总该回去……”

他的措辞小心翼翼,生怕哪儿惹得她不高兴。

杜若却并未太在意他的劝言,只是望着长安街道上错落的花灯,良久,眉眼弯弯地应下了他前半句话——

“好。”

舷窗外轰鸣声渐落,杜若站起身取下装着唐明宋让她带回家的特产的手提袋,袋子在入手之时像是和什么硬物被塞在了一起,摸起来有棱有角。

微微一愣,杜若忍不住顺势将手伸进袋子,钩着物件的一角将它拽了出来。

圆身短尾,三锥长足,青铜的质感浑厚却大方,勾描而上的雷纹,细细摩挲之下只觉繁复却也华美,仿佛带着夏日里从商周战国悠悠传回的古韵长音。

杜若低头看着自己手上仿制的父癸爵纪念品,愣了一会儿,才忍不住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她想,他说的对,离开从不代表着结束,那只意味着重新开始,以及……

目光转向机场落地窗外夏日里明媚的阳光,她眼底的笑意仿佛也慢慢随着炫目的日光明朗起来。

未来充满未知的阴错阳差和不确定性,但永远不必为明天将落向何方而担心,因为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值得被遇见。

不该拿到鞋外的事

文/王胜男 

我娘名海凤,排行老二,人们都叫她二凤。

二凤有双三十六码的小脚,脚皮上遍布形状不一的缺口,是她耐不住痒的时候抠出来的。那些缺口被长年累月的脚汗熏得泛着焦黄,你可以通过边缘微微翘起的厚皮感受到它们的坚硬。等她洗过脚,脚皮变得柔软而肿胀,它被热气烫得死白,像层过期酸奶软塌塌地附在脚板下。到她享受抠脚的时候,一手抓下去,可以掉下很多碎皮。

其实我要讲的是个美好的故事,这样的开头只是为了衬托我爱得深沉——这个场景伴我长大,而我依然爱我妈。

我才写到这儿时被二凤发现了,她大喊着:“要死啦,臭丫头,家丑不可外扬啊!”我眼疾手快夺回手稿,她见销毁无望,便抬起一只浸在盆里的脚,可怜兮兮地说:“你看你老妈的脚现在雪滑雪滑的,还提过去干吗?”

我看着那只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白嫩脚掌,勉强点头。

想得美呢二凤,我可不能白白被熏这么多年。

我还小的时候不觉得二凤的脚有什么问题,因为我的脚也会脱皮会痒会有汗味。

后来二凤以“该长大了”为由把我驱逐出她和老爸的大床。我不明白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直到某天偶然发现自己变得不一样了——我的脚光滑细腻,捧到鼻根下都闻不到异味。

于是我恍然大悟,原来成长是从脚开始的。

再后来,小床被老鼠啃坏了一条腿,我回到大床,脚也变回去了。当再次坐到小床上,看着再次光滑的脚时,我重新得到一个结论——靠近二凤会烂脚丫。

但我没做什么挣扎,也许因为从记事起她的脚就是这样,我从内心深处接受着这双脚。我相信整个三角村的人都是如此。那时候,老爸在工地,二凤在家种田,没事就趿拉着拖鞋满村跑。一双皮掉得坑坑洼洼的脚暴露在风里,把她带去和人拉家常,看人赌骰子。村里人很少提及她的脚,偶尔有婶子问问她脚上皲裂的口子怎么样了,也会有几个扛铁耙的叔笑她连脚上都是肉。倒是她自己喜欢伸脚吓小孩,还有过年纪太小被吓哭的。

直至五六年级,我才从医院赠品册子上得知这叫脚气,像感冒一样会传染的。我说,妈,这是病,得治。二凤说,哎哟,都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好治的!你是不是嫌弃你娘了?你是不是读点书就看不起我了?等我老了你还养不养我了?

直到今天,我都无力招架这个经典的中国母亲三连问,但那时候我已经渐渐意识到如果有双又臭又痒的脚是很丢人的事。想避着点又怕二凤伤心,只好一发现再染脚气的苗头,就神经紧张地频繁刷拖鞋,还会帮老爸按摩,求他买999皮炎平给我。

因为这些小心思,我学会把话放在肚子里,它们发酵成很多没有头绪的想法。同学说是成熟,亲戚说是懂事——我突然明白自己最初的想法是对的。成长从脚开始,我的成长从二凤的脚开始。

初中后我住校了,难过的是我还要为二凤的脚苦恼——她来学校送东西给我时依旧趿拉着她的拖鞋,人们瞥到她的脚,只是笑,不说话。

游子归乡总会带点东西回去,甜糯的特产,一路的风尘,抑或一颗失意漂泊的心。我带回去的是两周没洗的衣服和左脚上的甲沟炎。

甲沟炎是种指甲侧着向肉里长的病。得隔床舍友真传,我发觉疼时已经要放暑假了,便自己胡乱剪了一通,结果搞得流血化脓。

放假那天,我带着大包小包一瘸一拐地走到校门口,一眼找到了二凤。准确地说,是找到那双玫红色的拖鞋。她上前接过包,连忙问我的腿怎么了。

“是脚。”我低头看着她鞋边的泥巴团,轻声地说,“先回家吧。”

到家时我的大脚趾已经肿得老高,但二凤看到我的伤口后反而淡定下来。

“没事儿,明天跟妈走,保证你的脚不疼。”

曾经我因初潮疼得打滚,二凤也这样说:听妈的,保证你不疼。她把我哄下床,不记得是让我面朝南还是朝北,念念有词地给我狠灌了三口凉水。原本略有缓解的疼痛疯狂地扑上来,我生无可恋地想,完了完了,我一定是第一个死于痛经的人。

老爸从工地回来后痛斥二凤:封建愚昧!用什么巫术一样的土方法!二凤从愧疚到委屈,再到愤怒还嘴,以我的哼哼为背景音乐闹了一整晚。而且二凤欺骗了我,直到今天,我每次月事都会往死里疼。

于是我非常不信任二凤的保证,她撇撇嘴说:“你别不信你妈,这病去医院没用。”

“你知道这病?”

她思量了一会儿,咂咂嘴说:“你舅妈的脚也是这毛病。”

“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舅妈是那种光鲜亮丽看起来连虫牙都不会有的女人。

“脚上的事哪儿能随便拿到鞋外说?”二凤高深莫测地瞥了我一眼。

这是外婆当八卦讲给二凤听的。舅妈嫁过来时就有甲沟炎,以前去过医院,拔了趾甲,结果重长的趾甲还是侧着长。舅舅心疼老婆,去和修脚的师傅学了一手,每个月都会帮舅妈剪趾甲。

我和二凤到舅舅家时他已经准备好了。一条红毛巾,毛巾上起了一层小毛球,中间已经发白。舅舅把它铺在腿上,示意我坐下,把泡过的脚放上去。看着他摆出一排工具,我紧张地抓住二凤的手,二凤说不要看啊不要看,自己却直勾勾地盯着。从小她就给我灌输伤口越看越疼的思想,然而就算我一直看着天花板,脚上还是痛得要死。

在我都快开始思考生与死的意义时,舅舅终于弄完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受着密密麻麻的疼痛渐渐疏散。二凤也松了一口气,她的手已经被我抓得通红。舅舅也松了一口气,他说:“脓水终于挤完啦,下面要把你肉里的趾甲挖出来,这个会比较疼,你忍忍。”

“啊……”

反正我一直觉得在那种痛苦下,人本性里一切狼狈的流露都是足以宽恕的。二凤说,拉倒吧,反正你鬼哭狼嚎把邻居都招来喊着别打孩子的时候丢死人了。

第二次是我自己去的。舅舅说以后每四个星期去他那儿一次就没问题了。这本是件挺好的事,但我想到十几分钟前——舅舅在给舅妈修脚,舅妈笑着让他轻一点,舅舅故意挠她痒痒,两人笑得正甜时,我在门口轻轻咳了两声,散发出两千瓦的光芒。他们的笑尴尬地延展成两个单音节:呵呵。

我明白脚病于他们已经没什么恶心的。舅妈依赖着舅舅,他们就算闹了再大的别扭,最后还是要坐下来,一点一点剪掉趾甲,剪掉生活的琐碎。而我很不识相地插了一脚。

好在后来有人分担了这份愧疚——大半个暑假后,二凤成功染上甲沟炎。

舅舅帮她挖出趾甲时,她仰头大喊:“臭丫头!以前防我不是厉害呢吗!在外面这点毛病都防不住!”

我讪讪地笑,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啊。

小县城的三星初中放假是看心情的,时常我还没放假,趾甲就扎进肉里了。我意识到比疼更可怕的是这种没尽头的折磨,所以坚决要求去医院。二凤也坚决地拒绝了我,她说拔指甲的罪不是人受的。我冷哼一声,那闻你的脚臭味的罪就是人受的?她大概没想到我会直白地说出来,眼瞪了半天后才气呼呼地说,反正钱在我这儿。

我得以走进医院时已经上初三了。二凤从梯子上摔下来,摔出个脂肪瘤。她在县医院开完刀后硬要转到住院部最便宜的小医院,折腾到那儿后刀口发炎,住院期被慢慢拉长。老爸送我去看她,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有消毒水味、汗馊味、烂水果味、病床的铁锈味和靠门的病号正呕出的秽物味。在这些张牙舞爪的味道里,二凤那双脚的味道孱弱得好像随时会断掉。我走到二凤床前,她盖着边角泛黑的公用被子,在睡觉。她手上的一排针眼和周围的一切搞得我很伤心。我示意老爸别叫醒她,转身出了病房。

在走廊里我突然想起甲沟炎的事,随便进了个门诊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凳子、一台挺厚实的电脑和面前这个把白大褂穿出食堂大叔味的医生。

“请问甲沟炎在哪儿治?”

他在刷手机,头也不抬地说:“我这儿就能治。”

“真的?”惊喜来得太突然,“怎么治啊?”

“拔指甲。”

“……会很疼吗?”

“还行吧。”

“拔完后重长的指甲还会犯病吗?”

“看情况吧。”

“有别的办法吗,最好是能根治的?”

“就,拔指甲呗。”

“说实话,您就是食堂里跑来充数的吧?”

“嗯……啊?”他收起半死不活的腔调,“小姑娘你怎么说话呢?”

一堆话在我喉咙里子弹上膛,但我想起二凤总说我的嘴太辣,火候控制不好容易呛着自己。她原话当然没这么文艺,她只会在我对狗仗人势的门卫或者不负责任的物业亮出獠牙时把我拉到身后,笨拙地说:“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

想到至少瘦了十斤的二凤,我一下子没了气势。不再理会还在咕哝的食堂大叔,我关上门回去找二凤了。

二凤的腿恢复得差不多时,我拿到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作为奖励,她骑着小电驴把我带到一家看起来就没有营业执照的小诊所。说它是诊所太抬举它了——门口挂着手写的“小李治脚所”,边上贴了几张毫无PS痕迹的治病前后对比图。

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和二凤走进去,只有一个白色灯泡在屋顶中央杯水车薪地发着光,却又足以照亮边上“包治脚上百病”的大字报。

“欢迎啊!”一个没有穿白大褂的阿姨迎上来,她低头瞅瞅,对二凤说,“你这一看就是……”二凤打断她,指了指我:“是我丫头的脚。”

我感到说不出的怪异,只觉得手上烂了一块也比有脚病好。

治疗过程简单粗暴,小李阿姨在我的脚指甲上糊了一层烂泥巴似的东西,用纱布裹起来后再用保鲜膜和胶布封口。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还没从结束中反应过来二凤就已经付过钱了。等到我反应过来,拉住准备发动车子的二凤问:你不治吗?二凤对我比了个OK的手形。

然后她开车走了。

我在风中凌乱了一会儿后明白过来,二凤比的不是OK,是三,整整三张红票子还治屁啊!

三天去换一次药,一个月后每天泡三小时醋,熏得吃饺子都有阴影后,我的脚终于治好了。只是我至今都不懂那些烂泥巴是什么药,泡醋又是什么原理。

小李阿姨说这是商业机密,我说可笑那些人模狗样坐办公室的白大褂连甲沟炎都治不好,也可能就因为它只是甲沟炎所以才治不好吧。

小李阿姨说这样挺好,这样她们这些人才能过活。

高三时校领导突然重视起宿舍检查,绝经期的宿管便开始四处找碴儿。

大家的脏袜子一直以来都是放在盆里等第二天中午回来洗,盆放在床下的架子上。宿管不依了,嚷嚷着领导来检查一看全是袜子哪成啊。我们只好把洗脸盆压在上面挡住。宿管又不依了,说袜子不会一点味道都没有,领导来检查闻到味道哪行啊——都给我藏到柜子里去!

柜子里是吃的东西和干净的衣服,有人真就把脏袜子放进去。而我这种负隅顽抗之辈就被宿管扣分扣分再扣分,于是班主任带家长带家长再带家长。他跟二凤说,扣我工资事小,天天公布栏上写X班宿舍脏袜子乱放多不文雅啊。扣我工资是真没什么,我也不可能因为被扣点工资特地把家长喊过来,不就是被扣几百元工资嘛。

二凤从办公室出来后我问都说了什么。她说,没什么,就是惦记我家钱了。

三天后二凤把田出租,过来陪读。

我自然内心狂喜,太激动以至于我忘了,二凤是个离绝经期不远而且有脚气的女人。

她在附近一个服装厂找到份工作,上班要穿统一服饰。她能把自己勉强塞进衣服里,可那鞋子把一直都穿拖鞋的她闷坏了。她一回家就扯掉鞋袜钻进浴室,我微笑着目送她,但那笑很快僵在脚上。

我看向那堆鞋袜,它们散发出久违的气息,猛烈的汗酸味中夹带着丝丝缕缕肉粽子的咸味。我隔着几张面纸把它们甩出门外,开始担忧起以后的日子,顺便告诉自己:将来嫁的人可以丑,不能臭。

这时二凤拉开浴室推拉门,她踢掉拖鞋,光脚站在白瓷砖上:“去洗澡吧。”

我视线落在她那双剁给狗狗都不要的脚,又转到一旁永远的玫红色拖鞋,最后停在她布满水汽的脸上。

“别看了,东西收拾得急,就带了一双拖鞋。”

“脚气为什么不治?”

“啊?说什么?还是先洗澡吧。”

我又问了一遍。

她披上浴巾:“你说你也是个读书人,干吗整天把脚气挂嘴边?”

我不为所动地又问了一遍。

二凤见糊弄不过去,瞥我一眼,再瞥我一眼,最后放弃抵抗坐到床边,一副打算推心置腹的样子。

“晓兰婶你知道吧?”

“全村开店最黑的那个?”

“嗯嗯。她也有脚气,后来去医院治了。结果,脚治好了,脸烂了!那气会跑的!脚不压住它就会跑上脸!”二凤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脸。

我被震在原地,艰难地挤出一句:“妈,你被封建落后思想毒害得不轻啊。”

“去你的,”二凤踹了我一脚,“快洗澡去。”

我很烦躁。

高三不让看书的规定让我很烦躁,每天都要刷拖鞋让我很烦躁,二凤坚持烂脸论更是让我烦得想骂娘。

同桌问我怎么了,我挽起她的手深情地说:“亲爱的你有脚病吗?”她疑惑的同时不忘嫌弃:“当然没有啦。”

“如果有的话千万别治,会转移到脸上的。哈哈哈……”

她连忙甩掉我的手:“疯了疯了,这病得不轻啊。”

我边傻笑边想,可不是吗,我都快被熏出脑癌了。

二凤似乎意识到伤我太深,她终于给我买了拖鞋,也开始主动把鞋袜放到屋外,我甚至看到一双时下很流行的日式小皮鞋走错家门。二凤羞涩地说:“妈买给你的。”

目前东西在我这里分为三种:可以跟父母要的,跟父母要也要不到的,以及提都别提将来自己买的。那双鞋的价格介于第二者和第三者之间,而二凤展现了母爱可以冲破一切的力量。不得不说这很受用,我沉默许久还是决定问出来:“你和爸干的都是正经生意吧?”

二凤一如既往地瞪大她的小眼睛:“臭丫头!”

“没您的脚臭。”

九月末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像是要把热了一夏的委屈都哭出来。我看得很伤感,也想把臭了一夏的委屈都哭出来。

我在校门西边找到二凤,拖到地上的雨衣把她矮小圆润的身子裹成一株潮湿柔软的菌,她在翘首盼着我。那一瞬间我决定,把她脚上那些事像小时候那样,重新藏回肚子里。至少在看见她脚上趿拉的小皮鞋前我是这么想的。

二凤解释着下班迟没开灯随便穿双鞋就来了。我没说话,径直走在前面。她低头跟在后面,样子很乖。我突然顿住脚回头,她一惊。

“你是不是还是怕烂脸?”

她委屈地点头。

我忍不住发笑:“算了算了,回家吧。”

日子还是那样过。任二凤洗净擦干软磨硬泡我都没再碰那双日式小皮鞋。再后来天要转凉了,二凤却开始把脚露在被子外面睡觉。那双肉脚还是坑坑洼洼,载着台灯光时反射出水亮的错觉。

二凤的脚是突然好的。

她突然一次洗脚时忘了拿擦脚巾,又在我把毛巾递过去时貌似不经意地把脚悬高。我本想说您老又作什么怪,结果看见一双白嫩小脚。再三确认它们的确连在二凤的腿上后,我不淡定了。

“你把二凤怎么了!”

“臭丫头,能不能说点好话!”

“妈,你……又搞巫术了?”

“浑蛋吧你。”

二凤收回脚丫子说:“你别管我是怎么好的,反正是好了。你以后也别再提这些。”

“最后一个问题。”

“嗯?”

“你不怕烂脸啦?”

“别提了,”二凤叹口气说,“那什么破医生啊,不是说欢迎咨询的嘛,还带嘲笑病人的……”

“所以你妈的脚就这么好了?”

“岂止是好了,脱了层死皮后雪白粉嫩的。”

“啧啧啧,恭喜啊。人生果然充满惊喜——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口食堂的菜是咸的还是咸死人的,呸。”他吐出一个小盐团子。

“屁惊喜,”我咽下嘴里的饭,“你当我的小皮鞋是白牺牲的吗?她窝在床边偷偷摸摸涂药膏的样子我都没忍心戳穿——不过说真的,我妈现在压根儿不准我提脚气的事。”

“布恩迪亚家里的人也从来不能理解费尔南多遮遮掩掩的别扭。”朋友小五今天看起来像个哲人,尽管他的嘴边还沾着肉汁。

我能感受到他在努力升华我们的对话,但已经晚了。在我们讨论了十几分钟脚气的基础上,旁边的姑娘起身,去倒剩饭前目不斜视地说:“神经病,恶心死了。”

我和小五轻松笑笑,继续聊着脚气和同样见不得光的其他。

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文/王胜男

不是木偶,不是人类,hybird child依赖主人的爱意成长,是镜子。

——中村春菊《未来的未来》

楔子

那个下午有夏日嫩草的芳香,有拂动白云的清风,是个暖和的下午。我站在小山坡上,藏着蝉声的大树半遮着我的身子。

山坡下那条小路上,几个男孩子扛着自己做的鱼竿由远及近,他们像往常一样大声争论着谁将钓到最多的鱼,我也像往常一样看着。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白炙热,走在最后的男孩突然停住。他抬头看到了我。

我紧靠大树,窘迫得只知道眨眼睛了。

“他是谁啊?”他问那些围过来的小伙伴,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他是月岛,就是家主的儿子啊。”

“是呀,小黑你不知道吗?”

被唤作小黑的男孩摇了摇头,又抬头看着我说:“我没和他说过话。”

“他总是会在那里看着我们呢。”

“带他一起玩吧。”那男孩说。

“还是算了吧,我听母亲说过,那家伙的身体好像特别虚弱。”

“真的超弱,动不动就会发烧。”

“而且他是少主,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可就麻烦了!”

“万一是指什么?”那男孩问。

“谁知道啊,快走啦。”

我早在那片叽叽喳喳中低下了头。木屐踩落泥土的声音远去了,风远去了。我握紧拳头,转过身走掉。

“过来吧!”有人唤了一声。我惊讶地回头,是那个叫小黑的男孩上了小坡。

“我说你啊,要是想和我们一起玩就直说嘛!”他一上来就是这样直率。在这种气势下,我倒理亏了似的,只能解释着:“可是家里人嘱咐过我,不可以像大家那样跑闹……”

“身体弱的话就要锻炼啊,你可是男生!”他笑得很爽朗,回头对山坡下另一个留下的男孩喊道,“濑谷!让他加入也没问题吧!”对方把双手拢在嘴边,回答的声音被距离拖得长长的:“可——以——哦——”

“那我们走吧!”他擅自拉住我的手跑下山坡。我的四肢像树木的枝丫那样伸展开来,风涌入我肢体的间隙,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和害怕。我惶恐地想挣开他,他却更用力地握回来。

“害怕的话就抓紧我好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想说我才不怕呢,可长久的孤单积攒而成的怯懦堵在我的喉咙间。我只能用力抓紧他,努力跟上他的步子。他扎得高高的马尾辫在肩上摇晃,像撮柔软的兔子毛搔着我的心脏。

午后的阳光强烈,天上飘着若隐若现的浮云。一个人拉着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踩着树影向前奔跑。

好像可以追上远去的风,我胡乱地想。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屋内有个手掌大的小木偶也在缓缓移动着。它内部发出木料摩擦的声响,这声音指使着它前行,停下,抬臂,拉弓……月岛拉开门障时,那支钝头的小木箭正中他的印堂,把他吓得不轻。

屋里的两个人连喊着“成功了”。月岛见他们放肆地笑着,羞愤得连耳根都红了。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小木箭,用力折断了它,好像这样就可以抹去刚才的笑话似的。

“你在干什么!这可是重要的部件啊!”黑田冲过去抢下断箭,心疼地嚷着。

“谁让你瞎胡闹!每次都做这些无聊的玩意儿……”虽然这样说,但月岛的内心又泛起愧疚,只好把视线落到一旁的濑谷身上,“濑谷,你也别总陪他做这些事啊!”

濑谷这才勉强压住笑意。

黑田这时已经把断箭放回木偶旁,走出屋子,在一片暖和的阳光里伸起懒腰,像只猫似的眯着眼。黑田的父母虽然为幕府卖命,却一直站在开放派的立场,以至于他的家教和思想都很自由散漫。月岛和濑谷也早已习惯了他这副几近无礼的模样。月岛甚至感到,自己只要靠近他,骨子里大和民族该有的礼仪和自制都会消散,只剩下最直白坦荡的灵魂。

月岛听到他问了句什么,便和濑谷相继走出屋子。

“啊?”

“我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什么意思,我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月岛嘀咕着,“濑谷不也没事待在这儿呢嘛……”

“哈?你在嫉妒濑谷吗?”黑田玩味地看着他说。这玩笑实在开过头了,月岛感到自尊受伤——“浑蛋!”他的手向腰间的佩刀伸去,自然是佯作拔刀。但黑田对此没什么反应,甚至那上扬的嘴角昭示了他对月岛的失态的享受。老好人濑谷连忙上前按住月岛的手,笑成月牙状的双眼很是温柔。

“好了,别理他。不管有没有事,先坐下来再说吧。”濑谷说完走进屋里,再出来时手里端着矮桌,桌上除了茶具还有一盒糕点,是七什屋的霜花糕,月岛的最爱。月岛余气未消地哼了两声,还是忍不住上前捧起糕点,乖乖等着濑谷整理好茶具。

黑田见濑谷用一盒霜花糕就把他治得服服帖帖,不平地喊道:“那可是我买的糕点啊!”

“话说回来,月岛大人,此次真心祝贺你成为现任家主。”濑谷坐在门台上,边沏茶边说道。

风来叶动,这倒幕时期或许连风都染上战争的凌厉,打落几片还是青色的叶子。

月岛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霜花糕塞进嘴里,笑了笑,算是收下濑谷的好意。他的目光随着那几片叶子垂下去。

“不就是因为现在局势不稳定,藩才想要制定新的体制吗?”躺在桌子后的黑田支起身懒懒地说。两人都偏头看他,他又抛出下半句——“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你这种人呢?看来藩内还真是人才不足啊。”

“你!你这种人!就该切腹去!”月岛瞪着眼说。

“呵,你这种话我早就听腻了,如果都听你的,我的肚子早就切成渔网了。”黑田说着起身回了屋。

月岛看着他的背影泄气地说:“那家伙是怎么回事,每次都那么喜欢捉弄人,如果讨厌我的话,直接说不就好了。”

“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个糕点,每次吃都会粘到牙齿背面。黑田他也不喜欢吃甜食来着,”濑谷捏起一块霜花糕说,“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还要买来放在家里呢?”

月岛的头埋得更深了。他在走神,突然就走神了。

脑子里是那个总是出现的画面:一个人拉着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起奔跑。天空不再是苍白的午后,而像片红黄渐变的枫叶。他们就这么跑着,脚掌把木屐踏得嗒嗒作响。那天到底是午后还是傍晚呢?是回忆擅自改变了吗?还是说,是自己按想要的样子改变了回忆呢?那么这不自觉中究竟为了什么,是这改变还是不变?

“那种事情别让我说出来啊。”他回过神后说,语气轻得像叹了口气。

虽然三个少年悠闲地为了这些无聊琐事而争吵,但眼下的时局对藩而言是严峻的。幕藩体制被破坏,倒幕势力打算建造以天皇为中心的新日本。在这个当口,江户城的将军以“无血而战”的狗屁理由躲了起来,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一族把江户拱手相让罢了。而今因新旧势力开战而被利用的江户失去了主人,这里的人们也落得被称为“贼军”的下场。

战争即将来临了。

“说真的,我自己也在想,像我这样的人真的能担任家老的位置吗……”

“但这是殿下……”

“我明白,能被殿下亲自点名任职是无比光荣的事。但我真的能胜任吗?这责任太沉重了……”

门被拉开,黑田的口气还是那样不客气:“应该说,生于家老一族,不论多么笨的人都能做好家老。”他倚在门边,手里修着被月岛折坏的小木箭,嘴却没停,“不管你怎么想,既然已经当上家老了,就要做好你该做的。不是快要开战了吗?如果你的判断和指示不到位的话,不是本该赢的战争也要输了吗?到时候,困扰的是我们这些武士啊!”

月岛反应过来,十六岁的自己要坐在城中指挥作战,而十六岁的濑谷和黑田却是要出城杀敌的。

“你以为自己为什么出生在那么好的家庭,过那么好的日子?还不就是这份责任的代价。在你磨磨蹭蹭之前,不是说你能不能,而是必须!”黑田说完瞥了眼月岛。

月岛别过脸:“黑田,你今天真的很啰唆哟。”

“哦?”黑田靠过去,“那还有一句话也说出来好了,等战争结束了,不管是你的抱怨还是哭泣,我都会收下的。”

月岛迎上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顿时红了脸。濑谷知道黑田的恶趣味一刻不得停,不由得发笑。

果然,黑田又说:“还是说,你根本连面对它的勇气都没有呢?”

“你说什么!”

“咿呀呀,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是个胆小鬼呢。”

月岛很配合地发火了:“胡说!只要我想做,这点小事不可能难倒我!”

“真是好笑,如果能做到却不去做的话,不就和做不到是一样的。”

“我做得到!绝对可以!”

黑田忽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月岛,伸手抚上月岛的脸。月岛的心情大起大落,愣在那里。黑田一把捏住他的脸颊,很认真地说:“不错不错,说得很有信心呢。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月岛明白自己又被黑田戏弄了,正要发作,濑谷无奈地拦住:“行了,小孩们,能不能消停会儿?”

黑田冷笑一声,迅速把手里修好的小木箭按到濑谷头上。濑谷一惊,手里没喝完的茶泼了出去,全落在月岛脸上……

三个人又闹作一团。

外面的安宁苟延残喘到了隔年三月。

黑田还是总鼓捣那些发明。月岛和濑谷走进屋子时,他正专心打磨着手中的小人偶。

“唔,这是什么做的?感觉好逼真。”月岛忍不住摸了摸人偶垂在一旁的小胳膊。

“是树脂,花了好大力气才弄来的,珍贵着呢。”

“新的自动人偶?”月岛看着那人偶,有种奇怪的感觉。

“是能够自我思考的人偶。”黑田说着翘起嘴角。

“哈?”

“开始只是普通的小人偶,但只要用爱意抚养他就会长大的。有趣吧!”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做出来!”

黑田没有辩解,小心地把三根软管插到人偶的后脑、喉咙和心脏。

“我说……”月岛终于发现怪异的地方是什么了。

“什么?”

“这个人偶怎么长得……那么像我……”

濑谷闻声也凑过来:“真的啊,长得和月岛小时候一模一样!”

“呃,我……”黑田一时有些慌乱,结结巴巴着,“因为……因为……对了!因为只要做出一个乖乖听话的月岛人偶,说不定本人也会乖一点,所以你要好好感激我。”

月岛瞪直了眼,濑谷不客气地笑了。

“别开玩笑了!你这家伙!这种东西,把人当作实验材料,你想做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你……”月岛越说越感到委屈,干脆转过身要走。

“我先回去了!”

“那个不给他吗?”濑谷连忙问道。

月岛停了一会儿后埋头走到门口,把门台边的东西拿了进来。那是一根樱花枝,上面缀满圆润的花苞。

“我家院子里的樱花树……昨夜不是刮了很大的风吗?早上我看到的时候有根树枝被折断了。本想拿来做插花的,又……又想起来你喜欢花,所以……给你。”月岛伸出手臂,头还是低着,便也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黑田接过花,此刻像被猫叼走了舌头似的,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谢了。”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那么站着。

濑谷还是笑眯眯地看着那两个总是闹别扭的好朋友。

城楼上的古钟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战争的信号响彻全城。

三个人惊讶地看向城门的方向。一个士兵顾不上礼仪闯了进来。

“终于找到您了,月岛大人!敌军攻向江户了!请您快登城指挥!”

“我藩是江户要塞,敌军分为三支,分别攻向宇都宫、上总和出羽。能入侵我藩的地方只有五条街,现在开始部署每个街口的防御。这次的总指挥是我,月岛达也。”月岛身穿家老的仪服,手拿竹棒在地图上比画着。武士们只能透过四周摇曳的烛光看见他的脸,沉重的庄严和残留的稚嫩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交融。他看起来就像神社里精致的人偶。

“津岛口第一队指挥,濑谷一!”

“是!”

“大岛口第一队指挥,黑田孝高!”

“是!”

“白阪口第一队指挥……”

………

武士们陆续退了出去,黑田走了几步后又退回来,他那双如同嵌着深夜的眼睛注视着上座的月岛。

“从你那儿拿到的樱花,换水的工作就交给你了。那花很好,等这仗打完了,我就找棵树接种下去。”

月岛走下来,有气无力地回答:“知道了。”

“胆小鬼,已经开始怕了吗?”

月岛一拳击过去以示振奋,却被黑田接住。

“怎么了,这次不和我说‘去死’‘切腹’什么的了?”黑田依旧不正经地说。

“如果你现在死了,会给其他人添很多麻烦的。”

“啧,真是十足的家老姿态啊。”黑田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好了,我走了。”

“黑田!”月岛喊住他,“你小心点,给我活着回来。”

黑田愣了愣,又走回去,双臂微展着。月岛条件反射地后退,可黑田已来到跟前——一把解了月岛额头上系的白飘带。

“你做什么!”月岛不满道——白飘带是武士的象征,是不容侵犯的。

黑田又解了自己的递过去:“这个跟你交换。你总是害怕,就把这个当作护身符吧。”不等月岛回答,他像对待爱猫那样拍了拍月岛的头,说话语气也难得地温柔:“接下来会很艰难的,你要振作起来啊——家老大人,先走一步了。”

黑田边系带子边走出去,却发现濑谷就在门外,立马不自在地别过头。

“哈哈,你太爱兜圈子了,黑田。”

“什么啊?”

“瞧,他就像小时候那样在后面看着我们呢。”濑谷回头看着月岛说。

“快走吧,”黑田没再回头,“再磨蹭就该赶不上今年的樱花了。”

月岛看着两人远去,感到鼻头发涩。他干脆把脸埋进掌心,手心里的飘带刚好可以蒙住眼,隔开外面的一切。

他看到一个人拉着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起奔跑。他们的身影划破夜色。风追不上,只能落在后面恨恨地掀起他们的衣角。是他拉着黑田,带着濑谷来到自家的后院,那儿有片小小的樱花林。他听到自己说:“樱花啊,在满开之前还是花蕾的夜里是最美的,像一树粉色的珍珠,在黑暗里映着月光。那真的是很漂亮的。”

月岛近乎绝望地明白,新燃的火焰烧向朽木,这是场只能祈祷的战争。

黑田挣扎着起身,撕裂了伤口。一天一夜的作战让他疲惫不堪,但他顾不上这些,紧盯着面前的长老。

“您说什么!”

“冷静点,我们藩输了,为了保住殿下和藩里剩下人的命,必须有人负起责任。”

“那为什么是月岛啊?”

“他是如今的家老,除了他谁能负责?”

“那么,我去!”

“像你这样的卑微武士,谁会管你的死活!”看着黑田浑身颤抖的模样,长老忍不住叹气,“唉,我也是很痛心的。月岛达也大人很伟大,是他自己提出的。”

“……什么时候执行?”

“明天。”

黑田是不喜欢跑步的,他觉得那像条脱了水的鱼该做的,甩动身体,大口呼吸。但总是要因为“月岛”这个名字——名字背后那个麻烦的人一跑再跑。

跑到月岛家时,月岛正穿着素衣祭拜。他听到门口有动静,没多久黑田就闯进来了。

黑田想说话,但肩头的伤疼得他眼前发黑,呼吸也因为跑步变得急促。

月岛挥手驱散了下人。

“真是副惨样啊,你的伤口没关系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绷带包得夸张了点。”黑田勉强站直身子说。

“濑谷怎么样?听说受了很重的伤。”

“是啊,但更严重的是精神上的问题,他本来就是神经比较纤细的家伙,战场上又有那么多死伤。”

“真是让人担心,要是我能去看他就好了。”月岛说着,垂下了眼。

“……我听说了,你打算一个人背负所有的责任。”

“嗯,所以剩下的就拜托你了。本来我想着,在樱花开放前把战争结束掉,三个人再一起赏樱花的。不过这世间总是不会让人称心如意的啊。我真的很担心濑谷,你要好好陪着他,拜托了。你的话,我想不论发生什么都会坚韧地活下去的吧。”月岛见黑田脸上咬牙忍耐的神情,握紧了拳头继续维持脸上的笑容,“什么啊,表情那么恐怖,你……”

“你可真是会打如意算盘!以后藩史上估计会写着‘主公的性命为月岛达也切腹所救’之类的吧,你只动了一刀就成了这场战争最大的受益者!”黑田急促地打断他,说的却是这样的话。

月岛冷下脸训斥:“黑田孝高!你已经不知道说话的分寸了吗?”

“我不过是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

“你给我回去!”

“你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只要回归大地就结束了,就这么简单,痛苦的是留下来的人啊!”

“你要是为了说这种话才来的就给我回……”

“你总是这么麻烦!随便就把死后的事都推给我,就算你本人不在了,还会有回忆这种阴魂不散的东西!”

“你……”月岛的拳头松开了,“既然这样的话,我还要给你添更多麻烦!你从以前开始就不停地喜欢戏弄我,明明就很听濑谷的话,我的话你却置之不理!现在又来侮辱我!黑田你这个浑蛋!什么最大的受益者,在我面前的那是死亡啊!”

黑田安静了,他抬眼看着月岛。他上前抱住月岛。

月岛在他怀里也渐渐冷静下来,他感受到黑田身上灼人的温度。

“黑田……你发烧了啊……”

“是啊。”

“黑田,”月岛颤抖着垂下眼,“我不甘心。”

“我明白。”

“我很害怕。”

“我明白。”

月岛生出些勇气,伸出手回抱住他。

“黑田,这是多么不合时宜。”

从屋外吹进黑色刺骨的风。黑田说:“它来了就是来了。”

脑海里突然就钻出以前在佛书上看到的一段话。

“天寿既满,五衰之相自现。何谓五衰,其一,华冠自萎;”

黑田吻了他的头发,月岛自小身体不好,头发总是透着粟米壳的颜色。

“其二,衣裳垢坌;”

手触及月岛的腰带。白衣服不适合他,黑田想,他穿着那件墨绿色的衣服时最好看,当真衬得他如天人般肤若凝脂。

“其三,腋下流汗;”

黑田靠在他的颈窝,感到他的身体也发烧似的灼人了。真的能灼烧就好了,把这一切烙印成无法磨灭的烧伤。

“其四,两目频瞬;”

月岛的眼睫毛很长,他又总爱垂着眼,眼上便像栖息着折翅的蝴蝶。黑田亲吻了那只蝶,想着他若是不断眨眼,定是很梦幻的表情吧。

“其五,本座不乐。”

黑田再次紧紧抱住月岛。

黑田再醒来时阳光已经洒了一屋。他摸了摸眼角,又涩又疼,是干的。

天还是亮了,自己还是像往常一样呼吸。

接下来呢?啊,樱花枝的水还没浇,新研究的人偶也没做好。还有很多事。

这些理所当然、不为所动的日常。

濑谷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准备去集市买些盐回来。

“黑田!”他激动地喊住我。

“是你啊濑谷,好久不见,你都长老了欸。”我吐出一口灰白色的烟说道。

濑谷瞪着我身后的小木屋说道:“让人担心也要有个限度啊!这几年你就藏在这儿吗?”

“别担心嘛,我平时会帮人修修钟表什么的,饿不死的。”

“真是的,你啊!”濑谷的怒气里更多的是无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时他微微欠身:“抱歉,有客人在?”

“濑谷还是那么温柔啊,”我招了招手,那个小身影跑过来,“没关系的,是我的Hybird child。是我以前要做的那个人偶,如果倾注着感情养他,他就可以像小孩一样成长。这个是最初的试验品,进行得还不错。”

“这是人偶?人偶还能长大吗?”濑谷惊讶地看着他。

“按我的设计是这样的。”我抚摸着他的头,“因为既不是木偶,又不是人类,就给他们起了名字——Hybird child。”

看濑谷没反应,我便狠狠吸了口烟,接着说:“虽然我认真地照顾他,可他到现在都不会讲话,也不知道能回应到什么程度呢。”

濑谷只是盯着我身旁的Hybird child,盯着那张月岛的脸,说:“黑田,即使这样,月岛也不会回来的。”

“你不会以为我是忘不掉他才做个替代品吧!”我忍不住笑出来,“放心吧,我才不是那种情感细腻的人,就算做出和他一样的人偶,也只会吵架罢了。”

濑谷皱起眉头还想说话,却被一阵铃声打断。

“啊,估计是四谷财阀的人打来的电话,失陪了。”我往回走,“有好些暴发户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人偶的事,想要买去玩玩。”

濑谷没作声,还是皱着眉。

我牵住Hybird child伸出的手:“所以说,我并不缺钱的,放心吧。”

“我还会来的。”濑谷留下这句话。

“岁月流逝是很可怕的东西,我连月岛的长相都记不真切了。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会特意做他的替代品啊?”我对着随我去集市的试验品君说,可他像个痴傻儿童一样并不给我回应。我叹了口气,手搭上他的头,心想,他如果长不大也就算了,等我老了还可以这样当拐杖用。

途经一片含苞待放的樱花林时,我们忍不住停下来。

“听着,这是樱花,在它盛开的前一晚,也就还是花蕾的时候,是它的最佳观赏时期,看起来像片粉色的珍珠海……”我还没说完他就跑进去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樱花,我决定先走了,随他什么时候玩够了自己跟上来。

没一会儿他就追上来了,手里还不舍地拿着一小枝花,另一只手用力拉了拉我的手。

我有些奇怪,停下来看他,他却垂着眼用花枝戳我的手。

“嗯?”

他又抬头看我,费力张合着嘴。

我突然反应过来,难道他会讲话了?

“风,吹,了,早,早,早……”我努力听着他破碎的词句,他顿了一下,继续说,“看见,折,断了,来,你,花,喜欢,欢,所以,”他抬起小花枝,“给你。”

回忆不留情面地扑打过来,我愣在那里,站到全身麻木,只剩眼睛不断涌出泪水。

Hybird child依赖主人的爱意成长,是主人情感的镜子。他映照出我的什么?

很多年前的下午,月岛的手苍白、幼小又冰冷。即使不停地奔跑着,他的手依然很凉,我焦急地想温暖他的手,小心不让他跌倒,就那么跑着。

我大概会把Hybird child一直做下去,他们也许都长着同一张秀气好看的面容。

即使这样无法挽回任何事。

非暧昧

文/王胜男

一直觉得“暧昧”这个词染出一片让人作呕的气息。

可林韵还是压住恶心把它用到题目里,把那些臆想的疼痛不断放大削尖,狠狠地插在心脏上。他说得对,她就是爱折腾,折磨自己,折磨他。

林韵的猫丢了。

放假一回到家她就开始找它,可它连着简陋的窝一起没了。林妈尴尬地笑着说:“送人了。”林韵的身体先消化这个消息,开始找车钥匙。林妈有些不耐烦:“别闹了,我真没空养它。”

“它是我的猫。”

林韵准备开门,被她妈拦住:“送回外婆的邻居家了,那么远,明天再说吧。”

凌晨一点多,林韵把猫带回了家。

在林妈琐琐碎碎的抱怨里,成团的酸涩充胀着她的胸口和泪腺。它比自己开学前胖了一圈,小胡须上沾着煤灰,眼角堆着两块风干的眼屎——这都没什么,可它的爪子因为陌生的恐惧深深陷在她的手臂里。

她的猫丢了。

眼角湿得难受,林韵努力睁大眼睛,手滑到猫颈间,那里柔软的毛被风尘和脏水染硬。

手一点一点用力。

两叶黑色瞳仁凝在一汪白里,那双干净的眼与另一双重合。

手一点一点软掉。

猫挣脱她的手疯狂地蹿进床底。林韵茫然地倒在床上,有中了邪般躺在河底的错觉,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带着陈旧气息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她止住脑子里四面八方游走的思绪,承认自己是在想他。

记得他说扒着回忆不放是看不开。林韵起身打开电脑,开始敲击键盘。她要把回忆装进永远,哪怕它们会不厌其烦地伤到自己。

你从来就不理解这种自虐行为,就像你不理解我喜欢的那句:“当人处在一种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

“你要看哪个?”大陆指着电影院门口的两幅海报问林韵。

她看着笑得五官比例失调的喜羊羊和一脑袋零件的光头大叔,指了指喜羊羊。大陆立刻一脸嫌弃,咂了咂嘴似乎想批判一下她装嫩,顺便规劝她看《机械师》——可惜被打断了——夏栩带着极具欺骗性的清秀皮囊出场。大陆见到发小后屁颠屁颠地去打招呼,打完招呼乐呵呵地去买票,把那张喜羊羊的票丢给林韵,留下一句“您自个儿去享受童年吧”,结果在看到夏栩那张《我爱灰太狼》的电影票后面如死灰。

“靠,你不看《机械师》啊!”

夏栩无辜地扇动睫毛:“当然不是,我来看看真人版喜羊羊。”

林韵咧嘴笑了,原来这么无聊的不止自己一个。

进场前林韵去了趟洗手间,还在思考大陆从哪儿拐来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发小,回过神时已经找不到电影票。今天大陆请客,她一分钱都没带出来。再三寻找无果后,林韵只好磨磨蹭蹭挪到大陆面前。

大陆还在试图说服夏栩放弃喜羊羊,抬头看见一脸便秘的林韵,眯着眼在她手上寻找一番后关怀道:“你不会把电影票上厕所用掉了吧?”林韵“呵呵”半天呵不出下文,大陆连翻几个白眼——这是要开启怨妇模式。

她准备闭眼接受洗礼,夏栩及时把票递过来,随意一句:“那就我请你吧。”

林韵感激地看向这个陌生人,瞬间觉得他帅到心尖上,尤其在损友大陆的衬托下。

这是初见。

你看,束缚我的记忆不过是十几行字的事。你装逼成功后,初三做同学的一整年里都在跟我讨电影票。

我忍不住笑出声,偷偷探出头的小猫吓得缩回去。

上一秒不断转进下一秒,再脱色成不断翻涌的回忆、零碎的对话、模糊的表情。我在这堆以你为名的沙砾里急切地寻找着完整的碎片。

林韵和夏栩僵持不下,大概一分钟后夏栩的手被死死压到桌上。他揉着酸痛的胳膊怒斥:“身为女生你力气这么大会嫁不出去的!”林韵掰着指头冷笑:“说得好像你掰手腕都这么弱还娶得到老婆一样。”

看着他一副男性自尊心受打击的样子,林韵转手戳了戳同桌的二头肌:“你看人家的肌肉,再看看你那身无二两肉的受样,啧。”

“……当初看你那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还真以为你是良家妇女呢!”

“你不也人模狗样的还真以为你翩翩贵公子呢!”

初三分班后两个人成了前后桌,臭味相投吆五喝六鸡犬不宁。

令林韵毛骨悚然的是,没几天夏栩就有了肌肉。他激动地撩起袖子炫耀,两眼血丝遮不住一脸得意。看着他的速成肌,林韵感到三观动摇。

好在世界是科学的,他的肌肉没多久又瘪了,而且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纵欲过度的状态。

这事在前不久的生物课上我得到了答案,听着老师说的“实质是水肿”,我笑得死去活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对方笑了,所以我一直笑出眼泪才罢休。

值得一提的是,初三毕业前,他用了六个月把水肿变成了货真价实的肌肉。再掰手腕时,他把我的手死死压在桌上。

“现在你嫁得出去了,我也娶得到老婆了。”

“……滚。”

下辈子一定要做个男人。

每到例假林韵都会如上宣誓,导致它成为一种信号。每到月底那几天,夏栩就会奸笑着说:“日子差不多了,你怎么还没喊?”

因为初次受了凉,林韵的痛经挥之不去,有次疼到巅峰时把自己的手臂咬得惨不忍睹。夏栩看得龇牙咧嘴:“这么夸张?感觉你跟生孩子似的。”她瞪着眼,拉过他的手臂说:“有种别动,我让你亲身体验有多痛。”

“啧,不好吧,生孩子得咬孩子他爸,你这样我以后很难做人的。”

林韵毫不犹豫低头张嘴,他立刻改口:“有种你咬,情感学分析,一个女人咬一个男人是比接吻还亲昵的动作。”

尽管觉得他在扯犊子,但林韵还是放手了。

“那好吧,等哪天我俩老死不相往来了,你就让我咬你一口。”

“这什么狗屁逻辑……”

一直不会最亲昵,一直不会不往来。这就是我要的狗屁逻辑,是感情的一种罢了。

夏天里最黏腻的时候,林韵在周日偷渡了些啤酒进学校。

她没有喝醉,因为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想清醒。

酒流进身体,很多东西都浮上来。

“夏栩,我想到了我爸。”

“嗯?”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林韵,他无意间看到过她的学生登记表,父亲一栏空着。

“我爸每次喝醉都会哭,妈妈总会觉得很丢人,但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什么?”

林韵没有回答,一手挥开桌面上的空罐子,有淡黄色的液体溅出来,稀疏地划过空气。

“发什么酒疯?”

“没,我们掰手腕吧。”

“不是不可以,”他叹了口气,难得正经地温柔,“你先把眼泪擦掉。”

直到我对着电脑快一个小时了却再也打不出一个字,还是无法相信——再也找不到成文成段的回忆。我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力和所执着的,最后选择安慰自己,是时间这个骗子把其他零碎的记忆碾成荧光粉末,把你包裹得温暖明亮,我在这样的骗术里痴痴不放。

中考后,同校不同班,无意间转向细腻的书信交流,絮絮叨叨都是新班级怎么样、你人又长丑了的废话。

后来你突然不再回信,在学校遇到我也是转身就走。接连几封信没有回音后,我便选择沉默,可情感还是喧嚣。

高一的暑假,外婆邻居家的老猫生了一窝猫崽,因为太多要扔掉。我刚好看到一只才睁开眼的,它的眼睛像你一样黑亮。我执意把它带回家。

现在连它也失去,在时间里躲了这么久,我想我该做点什么了。

关机,睡觉,我想我真的该做点什么了。

再烂的故事也得有结局,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林韵在去理科楼的路上想。

站在夏栩班级所在的走廊上,林韵准备请个同学喊他。班级里觉察到动静的夏栩抬头看向她,只是看着,不动声色。

他走出来,林韵问:“为什么不回信?”

“不会回。”他闷闷地答道。他偏过头时,林韵发现他长痘痘了。

“什么叫不会回?是不会写字了还是怎么?”

他没回答。

“……你至少跟我说一声,突然就不联系了算怎么回事?看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就开心了?”

他只是沉默。

过去多久了?林韵恍惚间想着。和他认识多久了,疏远多久了。

“你要人陪、要人哄,我都给你了。”

林韵惊讶地抬头。夏栩避开她的视线,继续说着——

“说你是朋友我心虚,说你是女朋友我更心虚——你在用朋友的身份享受女朋友的待遇。”

她不喜欢这种气氛,太压抑,太暧昧。

“你在信里说,你把我当作青春。当时我就累了,我是个俗人,玩不来那么玄乎的情感。”

他的话让林韵措手不及,林韵看着他迎上自己的目光。

“林韵,你不过是在跟我玩暧昧。”

夏栩说过,她喝醉时又哭又笑,那样子丑得要命。所以她把头低下去,胸口起伏很多下才说出话。

“原来你不懂,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空气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夏栩轻声笑笑,抬起手臂开了个拙劣的玩笑:“照你以前说的,要咬我一口再走吗?”

或许她愣了很久,她不记得了。意识回归时她的指甲深深陷在夏栩的手臂里——像那只恐惧的猫一样。

猫没死,夏栩的手臂没破。什么歇斯底里都会归于平静,什么爱恨缠绵都会止于离散。

“你听着,我从来没想过跟你玩暧昧。我……”

夏栩还在对着手臂上的指甲印出神。林韵压住哭腔,一把抹去悬在眼睛里的泪,再开口时只是说:“夏栩,我有一只很像你的猫,它丢了。”

他的眼眶终于红了。

林韵转身走了两步后回头,身心疲惫。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班级里觉察到动静的夏栩抬头看向她,只是看着,不动声色。

这下我们至少有结局了。

清晰的视线模糊起来,她把给夏栩的最后四个字小声念出来。

可惜没有风,带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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