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或天涯,或咫尺 作者:王剑冰


我问过奶奶啥是地气,奶奶说,你张嘴。我张开嘴。奶奶说,你喘气。我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再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奶奶说,人会喘气,地也会喘气。人喘气活着,地也喘气活着,都不喘气了,那就死了。人活着种地,地活着养人。

我就往地里看,看地喘气。远远的有一个高谷堆,会冒出青青的烟,我以为那就是地气。有一天我拉着狗孬跑了好远才跑到跟前,到跟前一看是一孔窑。我就又问奶奶,地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奶奶说,地跟人不一样,地气是从肚脐眼里冒的。

我不知道地的脸在哪里,身子有多大,我感觉,怕是跟天一样大的,天罩着地,地撑着天,就像锅和笼。

村里的大夫说的和奶奶不一样。大夫跟奶奶聊天,说地中之气,春秋最为明显,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秋季平定收敛,天高风急,地气清肃。我听不大懂,我还是喜欢奶奶说的。

那是一个早上,一股青烟从地上升起,是一大团,离开地面或没有离开的样子,冉冉地动,忽浓忽淡,摆来摆去,像在水里的纱,我感觉能摸到,就跑着去摸,却总也摸不到,逗我似的总在前面飘。我追到原头就没法追了,原头上是一处四下里都齐崭崭的断层,下得很深,对面还是原,还是通向好远。

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深沟,沟里长满了草棵子,这时我看到,断层下面的沟里冒上来一涌一涌的清气,真的如奶奶说的,是从地的肚脐眼里冒出来的吗?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地气。

夏天的夜里,一群人卷着席子、抱着被子去场上睡,躺在晒了一天的地上,暖暖的,觉得比家里的炕还沉实。躺着望着天上的星星,从东往西数,数着数着就数不过来了,流星像偷划火柴一样,一会儿“嚓——”划一下,一会儿“嚓——”划一下。夜晚的大地真静呀,静得连蚯蚓的叫声都能听得见。

第二天你会发现,蚯蚓在你的周围犁了很多地。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你会闻到一咕嘟一咕嘟的清气,那个舒坦,深吸一口,再深吸一口,爬起来就看见了地气。后来我就觉得,地气有时能看见,看见的就是那坨坨的气团,有时是看不见的,但是能闻见。

咱这个地方人好把味儿说成气儿,地里时常飘来的那个味儿,就是地气。油菜的味儿、豆角的味儿、黄瓜的味儿、柳树槐树桃树桑树的味儿,还有羊粪牛粪的味儿,有人把粪一车一车地往地里送,一小堆一小堆地卸到那里,然后再一小堆一小堆地扬开,地里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混合味道。夏天和秋天的味道是沉厚的,那是麦浪稻浪的味儿、玉蜀黍的味儿、大豆和桃黍的味儿。

另外,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天,你还能闻到各种野草和野花的味儿,那种混合在一起的味儿顺着地垄一波一波地涌,淘洗着你的肺腑,你感到地气好极了,有时候你会把地气认成风,一丝丝的小风带着悠悠的气儿飞,呼呼的大风挟着浓浓的气儿涌。

在地里干到半晌休息的时候,脱下鞋子枕着,就地一躺,脸上或是遮个草帽或是什么也不遮,四周的土香就弥漫过来了,太阳照得身上暖暖的,眼皮子里的眼睛感觉是一片艳艳的红,薄薄的一层血脉在游动。一会儿的时光,就会睡得呼呼的。

地下的人也是这么睡着。四奶躺的地方离我并不远,她下葬的时候,一口厚厚的棺木漆得油亮油亮。四奶躺好以后,村里的木匠张说一声“把好了”,就叮叮哐哐让木楔子安安妥妥地将棺盖揳得严丝合缝。四奶的棺木下土的时候,那土是一点点地盖到棺木上的,直到盖成了一个土堆,四奶的周围全是黄黄实实的土,没有别的东西。四奶闻了一辈子土味儿,她知道什么最舒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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