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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芝田留梦记

人生不过如此 作者:俞平伯著;李大宽选编


第十四章 芝田留梦记

湖上的华时显然消减了。“洞庭波兮木叶下。”何必洞庭,即清浅如西子湖也不免被渐劲的北风唤起那一种雄厉悲凉的气魄。这亦复不恶,但游人们毕竟只爱的是“华年”,大半望望然去了。我们呢,家于湖上的,非强作解人不可,即使有几个黄昏,遥见新市场的繁灯明灭,动了“归欤”之念,也只在堤头凝望而已。

在杭州小住,便忽忽六年矣。城市的喧阗,湖山的清丽,或可以说尽情领略过了。其间也有无数的悲欢离合,如微尘一般的跳跃着在。于这一意义上,可以称我为杭州人了。最后的一年,索性移家湖上,也看六七度的圆月。至于朝晖暮霭,日日相逢,却不可数计。这种清趣自然也有值得羡慕之处。——然而,啖甘蔗的越吃到根便越甜,我们却越吃下去越不是味儿了。这种倒啖甘蔗的生活法,说起来令人悒悒,却不是此地所要说的。

湖居的一年中,前半段是清闲极了,后半段是凄侧极了。凉秋九月转瞬去尽,冬又来了。白天看见太阳,只是这么淡淡的。脚尖蹴着堤上的碎沙,眼睛钉着树下成堆的黄叶。偶然有三三两两乡下人走过去,再不然便是邻居,过后又寂然了。回去,家中人也惨但无欢,谈话不出感伤的范围,相对神气索然。到图书馆去,无非查检些关于雷锋塔故实的书,出来一望,则青黛的南屏前,平添了块然的黄垄,千岁的醉翁颓然尽矣!

这还是碰着晴天呢,若下雨那更加了不得:江南的寒雨说有特具的丰神,如您久住江南的必将许我为知言。它的好处,一言蔽之,是能彻心彻骨的洗涤您不但使你感着冷,且使它的冷从你骨髓里透泄出来几所剩下几微的烦冤热痛都一丝一缕地蒸腾尽了:惟有一味是清,二味是冷,与你同在。你感着悲哀了。原来我们的悲哀,名说而已,大半夹杂了许多烦恼。只有经过江南兼旬的寒雨洗濯后的心身,方一才能体验得一种发浅碧色,纯净如水晶的悲哀。这是在北方睡热炕,喝白干,吃爆羊肉的人所难得了解的,他们将晒为南蛮子的癖气。

我宁耐着心情,不厌百回读似的细听江南的雨,尤其是洒落在枯叶上的寒雨,尤其是在夜分或平旦乍醒的时光,听那雨声的间歇和突发。

也是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在吴苑西桥旁的旧居里。积雨初收,万象是十分的恬静,只浓酣的白云凝滞不飞,催着新雨来哩。萧寥而明瑟,明瑟而兼荒寒的一片场圃中,有菜畦,晚菘是怎样漂亮的;又有花径,秋菊是怎样憔悴的:环圃曲墙上的蛎粉大半剥落了。离墙四五尺多,离地植着黄褐的梧桐,紫的柏,丹的枫,及其他的杂树。有几株已光光的打着颤,其余的也摇摇欲坠了。简截说,那旧家的荒圃,被笼络在秋风秋雨间了。

江南之子哟,你应当认识,并应当appreciate那江南。秋风来时,苍凉悲劲中,终含蓄着一种入骨的袅娜。你侧着耳,听落叶的嘶叫确是这般的微婉而凄抑,就领会到西风渡江后的情致了。一样的摇落,在北方是干脆,在我们那里是缠绵呢。这区别是何等的有趣,又是何等的重要。北方的朋友们如以此斥我们为软媚,则我是当仁不让的。

说起雨来,江南入夏的雨,每叫人起腻。所谓“梅子黄时雨”,若被所谓解人也者领略了去,或者又是诱惑之一。但我们这些住家人,却十中有九是讨厌它的。冬日的寒雨,趣味也是特殊的,如上所说。惟当春秋佳日,微妙的尖风携着清莹的酥雨,洒洒刺刺的悠然来时,不论名花野草,紫蝶黄蜂同被着轻松松的沐浴,以后或得微云一罨,或得迟日一烘,纲组出一种酣醉的杂薰;这种眩媚真是仪态万方,名言不尽的。想来想去,“照眼欲流”,倒是一种恰当的写法。若还不恍然,再三去审度它的神趣,那就嫌其唐突了。

今天,满城风雨的清秋节,似乎荒圃中有什么盛会,所以“冠裳云集”了。来的总是某先生某太太小姐之徒,谁耐烦替他们去唱名——虽然有当日的号簿可证。我只记一桩值得记的romance。

我将怎样告诉你呢?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直言拜上,还是兜个圈子,跑荡野马呢?真令我两为难,说得老实了,恐怕你用更老实的耳朵去听,以致缠夹;目下老实人既这般众多,我不能无戒心。说得俏皮一点,固然不错,万一你又胡思乱想,横生误会,又怎样办呢?目今的“误会”两字又这样的时髦!这便如何是好?不说不行,只有乱说。所谓“说到哪里是哪里”,“船到弯头自会直”,这种行文的秘诀,你的修辞学讲义上怕还未必有。

在圆朗的明月中,碧玉的天上漾着几缕银云,有横空一鹤,素翅盘旋,依依欲下;忽然风转雪移,斗发一声长唳,冲天去了那时的我们凭阑凝望,见它行踪的飘泊,揣它心绪的迟徊,是何等的痛惜,是何等的渴想呢。你如有过这种感触,那么,下边的话于你是多余的—一虽然也不妨再往下看。

遥遥的望见后,便深深的疑讶了:这不是C君吗?七八年前,在北京时,她曾颠倒过我的梦魂。只是那种闲情、以经历年时之久而渐归黯淡。这七八年中,我不知干了些什么生,把前程前梦都付渺茫了。无奈此日重逢,一切往事都活跃起来,历历又在心头作奇热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不过是两个老头儿对唱个肥喏罢了,尚且肉麻到如此。何况所逢的是佳丽,更当冷清清的时节呢。

昔日的靓妆,今朝偏换了缟素衣裳;昔日的憨笑丰肌,今朝又何其掩抑消瘦,若有所思呢?可见年光是不曾饶过谁的,可见芳华水逝是终究没有例外的,可见“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这种哀感是万古不易磨灭的幸而凭着翦翦秋水的一双眸子,乍迎乍送,欲敛未回,如珠走盘,如星丽天,以证她的芳年虽已在路上,尚然逡巡着呢。这是当年她留给我的惟一的眩惑哟!

她来在我先,搀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婢坐在前列。我远远的在后排椅上坐了。不知她看见我没有,我只引颈凝视着。

当乐声的乍歇,她已翩然而举,宛转而歌了。一时笑语的喧哗顿归于全寂,惟闻沉着悲凉的调子,迸落自丹唇皓齿间,屡掷屡起,百折千回的绵延着。我屏息而听,觉得胸膈里的泥土气,渐渐跟着缥缈的音声袅荡为薄烟,为轻云了。心中既洞然无物,几忘了自己坐在哪里,更不知坐得有多们久。不知怎的瞿然一惊,早已到了曲终人杳的时分;看见她扶着雏婢,傍着圃的西墙缓缓归去。

我也惘惘然走了罢!信步行去,出圃的东门,到了轿厅前。其时暂歇的秋雨,由萧疏而紧密,渐潺援地倾注于承檐外,且泛滥于厅和门道间的院落里。雨丝穿落石隙,花花的作小圆的旋涡,那积潦之深可见了。

在此还邀得一瞬的逢迎,真是临歧的意思啊。我看她似乎不便径跨过这积水的大院,问她要借油屐去吗。她点点头,笑了笑。我返身东行,向桐阴书舍里,匆匆的取了一双屐,一把油纸伞。再回到厅前,她已远在大门外。(想已等得不耐烦。)我想追及她。

惟见三五乘已下油碧帷的车子,素衣玄鬓的背影依依地隐没了。轮毂们老是溜溜的想打磨陀,又何其匆忙而讨厌呢。——我毕竟追及她。

左手搴着车帷,右手紧握她的手,幽抑地并坚决地说:“又要再见啦!”以下的话语被暗滋的泪给哽咽住了。泪何以不浪浪然流呢?想它又被什么给挡回去了。只有一味的凄黯,迎着秋风,冒着秋雨,十分的健在。

冰雪聪明的,每以苦笑掩她的悲恻。她垂着眼,嗫嚅着:“何必如此呢,以后还可以相见的。”我明知道她当我小孩子般看,调哄我呢;但是我不禁要重重的吻她的素手。

车骨碌,格辚辚的转动了,我目送她的渐远。

才过了几家门面,有一辆车打回头,其余的也都站住,又发生什么意外呢?我等着。

“您要的蜜渍木瓜,明儿我们那边人不得空,您派人来取罢。”一个从者扳着车帷这样说。

“这样办也好:你们门牌几号?”

他掏出一张黯旧的名片,我膘了一眼,是“街五十一号康铺”。以外忘了,且全忘了。

无厌无疲的夜雨在窗外枯桐的枝叶上又潇潇了。高楼的枕上有人乍反侧着,重衾薄如一张纸。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在杭州湖上成梦,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日在北京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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