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畫人逸話

八大山人，本明宗室，名耷音塌，屬贛藩支下，國亡流轉江湖，以畫自給，易名“”，意若曰：哭不得，笑亦不得也。人不識此字，則離而爲二，呼曰“八大”云。畫以怪勝，其山水意境奇絶，然少見，見者多草蟲鷄鳥之屬，花卉亦時有。畫時懶蘸墨，往往用舌舐筆出之，姿態乃更足。當時有一貧女，倣其畫售以養母，八大聞而訪之。閲其畫，又嘉其志，甚喜，即以名印數方贈之。永曆在雲南，八大間關赴之，逗留碧鷄、金馬間，故滇中亦有其遺墨，後殁於滇，葬大理。今聞江西亦有八大墓，豈自滇遷葬乎？然大理之墓，聞滇友云固仍在也。有人以爲八大入滇而墓在滇之説，近人皆未曾論及之。在揚州曾鬻畫，所畫松鶴爲多，僞者不勝計，予所見四五幅，無一真者。八大畫今所見作“”字者少，豈因人呼爲八大後，遂改題此二字乎？此猶可强爲之解。若板橋之題“鄭燮”，復堂之題“李鱓”，究竟爲“燮”爲“”？或許隨手題來，亦未可知。然今固有八大、鄭燮、李之畫，畫甚精美，人皆以爲真者。

盧鴻《草堂十志册》，爲清故宫藏物，册後五代、宋人題跋，均確無可疑。惟畫每頁後有題句一頁，字體或倣魯公，或倣誠懸，或倣褚、薛，無一同者爲可疑。予曾臨摹其畫一過，乃知宋元諸家，若郭熙，若黄鶴山樵，皆由此出。而山樵排樹點法、章法，更爲相肖。尤難得者，所畫人物衣褶及水紋，皆若運秃筆爲之，分觀每筆似極拙，合觀全勢又極生動，真使人嘆爲觀止。其衣裝與當時制度亦確合，豈每頁題字，乃後人所爲耶？所臨册因筆力不足，加以色彩，意在粉飾，後爲三兒取去，不知今尚存否？旅居重慶時，馬叔平兄知予愛此册甚，語予曰：“此册近在手頭，君何妨擕至山上臨摹之。”予曰：“此珍物，豈可輕擕上山，萬一不慎，爲寇機所燬，何以對國人？”後又購得一珂羅版本，大小照原册，雖筆意略模糊，終是原樣，尚勝虎賁之類中郎也。唐畫難見，况爲名作？今聞此册亦已出國，可嘆！可恨！

《富春山居圖》長卷，不知何以立此名，其實一沿江風景之畫也。子久此畫，法盡出於唐宋，而又參以元人氣韻，真爲絶作。蓋唐人畫無論人物、花卉、山水，皆取其滿，人物如予所見吴道子觀音，無論真僞，要爲粉水，出自唐代，其頭足皆頂立滿絹，上下少留餘地；花卉如徐熙畫牡丹，亦皆紛披四塞；山水如上條所指《草堂十志》，每頁極少數寸空白。至宋始有疏朗處，元人乃更多。此卷空白之處，惜盡爲乾隆題字所污，該死！該死！其卷首一段，約長尺餘，向來流傳外間，未入内府，近爲浙江博物館購得。叢樹排點，全法《草堂十志》，用墨亦略同，更证予説之不誤。閲之殊快人意，原卷亦盗運出國。

黄鶴山樵畫，予在蒯若木兄處見一幅，亂頭粗服，與尋常所見略異，而神采更勝。樹石枝葉劈皴，運筆如風，真奇作也。全畫淺絳淡緑，絳緑中含墨甚多，故色澤極静。

故宫所藏趙松雪《鵲華秋色圖》，僅一小方册頁，上作二山，山勢渾圓不峻，皆用石青，下作叢樹掩映數枝，樹下坡陀雜以小草，草樹用筆用墨靈秀已極，山色亦凝厚。用青緑之法，松雪可云登峰造極矣。此圖相傳爲周公謹密所作，周家世濟南，流寓吴興，故爲作此。然鵲山在黄河邊，多石少樹，石皆崚嶒有圭角，似宜以小斧劈法狀之。山色因少樹之故，實爲淡墨略帶淺絳。予一次由鐵路經過，因事故車停至久，山在附近，細看山形山色，忽憶趙畫，與真山相去甚遠。豈松雪原來見此，以意爲之，故相去至遠耶？以畫論則真屬神品。

米南宫畫，皆狀沿江山色雨景，故創爲濃淡墨點，使雲山在飄渺煙霧之中，能師造化者也。友仁承其家學，而點法較小，烘染較工，筆力較弱，然皆意在用墨，不復注意及筆。高房山、吴仲圭輩出，又在墨中大顯筆力；至龔半千賢，於是盡情發展，幾不可再加矣。半千所創樹法石法，後人能學者少，真“金陵八家”中鷄中之鶴也。恨其真蹟不多，僞者觸目皆是。

凡畫必須師法自然，亦能造神入化。米之用墨，即從耽玩長江雲煙雨氣，方能創立此法。後人往往脱離實際，純出虚構，如何能善？譬如華嶽三峰，中峰頂平，低於左右二峰，乃畫者皆中峰高聳，左右峰不過略作陪襯，既不實在，氣勢反弱，此事極須留意。

吴仲圭之畫，《都公談纂》都穆云：“吴仲圭家甚富，與盛懋子昭居密邇，當時鄉人多愛子昭之畫，仲圭每見人持紙絹過門，必謂之曰：‘吾畫能賣錢，汝曷不求我？’往往與作一紙半幅，俟其去，潛使人以重價購之，由是其畫涌貴，求者塞門，子昭不能逮也。”都氏此言，恐未必然，今盛畫雖不多見，吴畫真者亦極難得，然得真吴畫，與較盛畫，似吴畫爲高。至於墨竹，尤有特長，灑脱堅卓，蓋已欲從文湖州一派中解放而出矣。昔東坡嘗畫竹，自下一筆直上，不分段，但以濃墨鈎節。或問：“何以不節節畫之？”坡曰：“吾未見竹節節生也。”此語至妙至通。惜坡此種畫本，世未得見，不然，墨竹當又辟一逕，與湖州並世方轡，豈非妙甚。予嘗謂畫竹但當枝生竿節之上，不生節下節中，即爲合法，至於葉之大小，枝之輭硬，皆可不計。蓋竹類至多，葉有大過裹粽之箬，亦有小不及寸者；枝有堅挺不長，亦有下垂若柳條者；且竿色有黄有紫，亦不一定，故可任意寫之。仲圭真能任意寫之者，近所見皆爲明清間粗絹本，墨色黯然無光，非摹本即僞作。至於山水，尤難得見真品。豈當時踵門以求者，數百年中竟湮没以盡乎？

沈石田畫，尋常所見，皆簡筆草率之作。予前見蔣孟蘋兄所藏《騎驢老人》立軸，一柳樹，一板橋，一驢，一人，即此類也。世所以有“粗文細沈”之説，文得其粗，則無柔弱之病；沈得其細，則見工力之深。故宫所藏《廬山高》巨幅，真難得之筆。浙江文管會收得一幅，乃沈爲海寧祝氏《行樂圖》補景之作，樹石、僊鶴，初閲似頗呆滯，懸而細玩，石似凌空，樹皆圓活，此猶中年之作。至《廬山高》一圖，其皴法皆出黄鶴山樵，巨石横盤竪立，而又空靈生動，真名筆也。啓南樹石之法，一傳爲衡山，力量稍薄弱，數傳至電住老人，力過於文。迨石谷之後，改以纖巧取勝，人皆喜其易以取法，古人致力之處，遂以不傳。

予在漢口，得一玄宰墨筆小立幅，所畫樹石，大類尋常所見《枯木竹石圖》，惟無竹耳。有款無印，以二百四十元得之，人皆以爲過昂，予即付裝池。而予適病足，卧不能起，張大千來漢，見裱畫肆中正張此畫壁間，必欲得之。裱工來商於予，予曰：“不問價如何，此畫予尚欲玩賞，不願割棄。”屢來問，終不許。一日，忽擕四百元來，且告以得畫者爲大千，予尚不能步，祇有聽之。友人問予：“此畫肯出重價購買，已奇，而又必欲留之，大千又必欲得之，此何故也？”蓋其時漢上所謂董畫者，皆重工細設色，一小幅僅百五六十元可得也。予曰：“此畫有款無印，款僅‘思翁’二字，則爲畫成藏於家中之物，絶非代筆，一也；款書‘甲子’，實爲崇禎五年冬季，而玄宰於六年春逝世，等於最後之畫，二也；君等所見、所尚皆膺鼎，即予友徐行可所珍藏之册頁八紙，亦此類。代筆且不能望，况真迹乎？”我知大千必不能久藏，至滬則售之收藏家矣，蓋大千不愛董畫也。又問：“大千以四百元得此畫，裱工爲此事甘冒不韙，亦必得數十元始肯出此，豈尚有利可圖，而必欲攫之以去耶？”予曰：“予非骨董商，然此畫在上海，必可得七八百元。”問予之友，正留心書畫，欲窮其事，託滬友蹟之，知此畫大千擕至滬上，即爲萊臣以七百元購去。予所最不能解者，玄宰書畫，皆澹遠静穆，其人亦不聞姦險躁進，且能託病以免魏璫之禍，事載明華亭章有謨載謀所著《景船齋雜記》中，然《記》中又載曰：“董思白在鄉時，鄉人皆惡之，俗所傳《黑白傳》傳奇可证也。姜雲龍爲諸生時，思白曾因事下石，故神超有所著，每痛詆思白”云，是董氏行爲，實不見重於鄉黨。予又曾見《民抄鄉宦記》一書，載華亭民衆打燬董宅，必欲得玄宰二子而甘心，時玄宰正任禮部尚書，則知玄宰本人，已失敬恭桑梓之誼，不利於衆口；而其二子固劣紳惡霸，倚仗父勢，魚肉鄉民者也。藝術固可表見人之品性，有時乃不盡然。予於玄宰書畫，恨其與行誼乃不相稱，可嘆也！玄宰字價值不及畫十分之二，一由於多見，一由於代筆更多。然真者亦不少，予所見臨米南宫《天馬賦》行書卷，已五遇之。玄宰集帖學大成，自知力弱，故時臨米書，欲法其恣肆酣暢，以救其弊。早年頗薄松雪，後乃自知不及。

石溪畫，予曾以一千元得一卷子，前爲程青溪引首，後有陳道山跋，跋云見其作此畫之不易，蓋皆同時所作。石溪自有一長跋，在陳跋前，書法灑脱雄渾，他未有比。畫用墨用筆皆精，是石溪難得精品。其中以濃墨補竹，竹葉皆如排比“个”字，理應極呆滯，而著畫之中，乃更覺力厚氣清。又懸瀑巖石，似皆突然而起，看去卻極自然。寓上海時，無錢，以五百元售去。石溪畫不以奇勝，而工力彌滿，法度謹嚴，學之殊少流弊，然近世皆師石濤者，蓋可縱横亂寫，以欺世俗也。石溪大幅精力尤充沛，觀其佈局運筆，過田叔遠矣。

張二水瑞圖，閩人，閹黨也，書畫皆佳。予在前清任教高等學堂時，一古董商持一字軸來，絹已爛，印不可辨，款書“瑞圖”二字。商曰：“此清初旗人所作。”予漫應而購之。此幅後贈陳仲恕。繼得丈六大幅紙本一，書“千山鳥飛絶”二十大草書，書果奇絶，如此大紙，今亦難見。此幅在上海時失去。解放後來杭，所見凡四五幅，然皆字也，用筆勁捷爽辣，解散北碑筆法，行於行草之中，此不獨思翁所不能夢見，即唐宋以來書家，亦少此作。其正書如何，魏閹《生祠記》石皆椎燬，亦無拓本傳世，不可得見，相傳二水爲書四五通，故予詠書法詩有“可惜不留閒筆墨，五人墓上再書碑”之句也。畫僅二小幅，一絹一紙，紙者用墨濃酣，筆殊軟弱，恐出摹本；絹者筆快墨静，意境高絶。款皆題“白毫庵主”，不著姓名。二水字畫，日本人甚重之，相傳以爲水僊，懸之可以避火，此真無稽之談。

王覺斯鐸，亦能畫松石山水，筆氣恣放如其書，無恬静淡適之趣，亦如其畫。此人品質不高，正如近人鄭孝胥一流，祇知醉心利禄，書畫則時有創造性，故仍有人喜之。惜王畫絶少見。予嘗謂世傳朱晦庵字學秦檜，晦庵父松，本與檜友善，似有可能。以朱字準秦字，亦必力厚氣雄。嚴嵩字，北京尚有“六必居”、“西額年堂”二額一白肉館，一藥肆；西湖岳廟“和岳忠武《滿江紅》詞”一碑，改名“夏言”者。碑用官衔，後人惡嵩，而官衔與嵩相同者惟言，故易用言名。若聚此類人文章藝術於一處，亦可供研究此類人心理之用。二水、覺斯，亦其一也。

黄石齋先生道周，畫山水、松樹，夫人蔡氏，亦畫山水。石齋字出章草，人盡知之；其能畫，人有知之，有不知之，至蔡夫人能畫，則知者絶少矣。石齋畫山水，皆水墨爲多，松則工細設色，夫人畫山水亦工整。予得一《明十閨秀畫册》，中一幅即蔡夫人畫也，今歸陳叔通兄，聞將去湘蘭、文淑二頁，以八家付印。

陳韜庵座師寶琛，不以書畫名，書亦出自山谷，然潔净少力，此閩省近百年風尚，書法、詩法皆宗江西之故。曾倣石齋畫松一幀，絹地，友人偶見，購以贈予。畫在清帝退位後之作，黄畫藏宫中，蓋師任溥儀師傅所摹也，秀潔如其書法。師爲王彦和兄孝緝姑夫，辛亥後，予與彦和同官教育部，同在專門司二科，過從甚密，時得相偕謁師靈境，紅顔白發，笑語如家人。彦和語予，師雖年高，尚有時追婢入厨房。抗戰勝利，在南京，一日席間遇一少年，福建陳姓者，因問及師，則曰：“家父也。”此豈即阮氏麈柄策犢所追之婢所自出耶？少年年不及三十，在外部任職，以其時考之，則相符矣。

在漢口時，見明末四公子字畫，計陳定生金地五尺軸小青緑山水一，方密之白紙地枯木小軸一，冒辟疆紙地行書小軸一，侯朝宗行書三尺屏四。索價五百元，許以三百，堅不肯售。予當時認爲：侯氏不能畫，字亦不佳；冒氏字學董而俗，當時玄宰親授筆法者二人，一爲如皋冒襄，一爲海寧陳奕禧，然此二人所書雖工力不淺，而濃艷無疏淡之致。予向評爲董字中之館閣體，非得玄宰精神者，二人中自然陳較冒高。且冒氏能畫，僅得其字，殊未滿意；定生之畫，雖在泥金紙上，然極工整，大類吴梅村；方畫枯筆淡墨，僅作尺許高一樹，旁無點綴，款署“無可”，已爲出家後所作之品。以僅買此陳、方二畫，故不欲再增其值，乃交臂失之。及今思之，陳、方之畫，均不易得，即五百元僅買二畫，價亦不昂，况四人皆備耶？

予在京師時，廠肆有以敦煌石室畫見示者，黄麻卷子紙，竪用，高一尺四、五寸，殊筆畫一穢迹金剛，頭足直抵紙邊，筆意粗率，索價千金。囊無巨資，不敢與議值。今來杭乃得其四，二爲杭州所購：一《老子圖》，高約五尺，下層左右各四僊官，上爲一亭，旁列二鹿，上爲左二鶴、右二鹿，上又列坐僊官九人，中三人，左、右各三人；上爲樓，樓中坐三人，意似三清，樓後有神光籠之，光上冲起，中坐一人，白鬚髮，持扇，旁侍立僊官，左、右各二人，中坐者當即老子，老子神光之旁，左右各畫星斗補之；最上又作一樓，樓後亦神光滿佈。此爲道教中畫，唐代尊老子，爲李氏所自出，實欲自掩其非出於羌種，故謚老子曰“玄玄皇帝”，又移《史記》中《老子列傳》居列傳之首。此道教之畫，宜民間藝人耳濡目染，亦愛畫之。一畫一大樹，樹下蹲一異獸，肢間有紅光飛出，黄賓虹兄名之曰《嘉麟圖》。樹葉僅以墨鈎輪廓，填緑色其中，類畫家粉本。此二畫出自賓虹所藏，與人易畫，後乃歸予。賓虹北游時，實又得於李氏木齋者。當外人盗買莫高窟文物時，李氏正任甘藩，故李氏所獲亦富。二爲上海所得：一佛像圖，下一層爲韋陀，上爲二菩薩，又上爲韋陀，上爲三佛，計七層，佛、菩薩眉皆用花青，韋陀則用墨，此宋以前畫法也。一爲横卷，畫二龍，一黄一紅，中畫一珠，龍身隱現於牡丹花中，花皆極大，等於真花。凡畫龍皆襯以雲，以牡丹爲襯者，唐以前無之，唐以後亦無之，唐重牡丹，自則天始，幾于今之所謂國花，故藝人亦甚重之，以之襯龍。近吴越錢鏐母墓發現時，墓中壁畫，亦以牡丹襯龍，此可证當時習尚矣。上海之畫，乃一外人當莫高窟盗買時所私購，或曰即爲盗買之法人所分贈，解放後歸國，因連同他物一概出售，數量聞有十餘幅，予則僅得其二。而世或疑爲宋代藝人爲寺院僧侣所作，以供法事之用者，誤矣。不特畫法迥殊，即以紙論，宋亦無此厚而堅實之黄麻也。貧書生遂有此奇物，昔欲求一幅不可得，今乃得四，相去豈可以道理計哉！唐人畫佛，等於造象祈福，無力雕築石象，則畫以代之。唐紙最上者黄麻上蠟，質皆以麻爲主，黄者漬以黄蘖之汁，云可辟蠹，用蠟後比較光滑，故唐寫經中字體工整者，皆用此紙，惜上蠟之後，紙性較脆易斷。次黄麻，次白麻。白麻爲普通用紙，凡寺中小僧學寫經典，以及捐疏計賬均用之。三種外尚有一種薄紙，狀類今日綿紙，專供印刷木刻佛像之用，不以之作書畫。其質似用蠶絲之類，纖維較蔴紙易霉爛，故唐畫普通所見民間藝人作品，皆用卷子紙竪畫，無闊者。闊畫必須用絹矣，且紙究不甚光滑，而書畫實惟光滑之紙爲宜，故名家大件之作，皆在絹上也。盧鴻《草堂十志》獨在白蔴紙上，紙似錘過，較習見白麻爲光澤，幾類上蠟之黄麻。至經卷上所畫烏絲，乃以石墨爲之，故與今日鉛筆相同。

馬湘蘭守貞畫，僞品甚多，款字皆呆滯稚嫩。予見錢境塘所藏致王百穀書數通，字雖不佳，亦流轉如意，乃知所見畫十之七八僞物也。明人畫蘭，惟文衡山獨守舊法，葉葉長短略同，無參差相間之作；湘蘭已長葉、短葉相與錯雜，龍友更縱横揮灑，不受羈勒矣！故畫竹至板橋，始大解脱，蘭則早有其人。

予二十三歲時，有徽友胡姓者，出一子畏畫，五尺絹地，梧桐四五枝，皆高尺餘，葉葉翻風，枝枝卷雨，而葉皆雙鈎細筆。梧桐下右側草屋一大間，覆屋之草，亦用細筆。草尖皆受風上翻，作飛舞狀。屋前檐内門中著一椅，上坐袒胸胖叟一，科頭擕蕉葉扇，面對左方，以迎風雨。樹屋上雲氣中著數山，山勢西傾，似迎風雨而戰。山爲細方筆劈皴，以較濃之墨和花青染之，梧桐樹爲四緑，葉亦全緑，葉面、葉背分濃淡。草屋、人、椅皆設色極工。獨天際烘以墨雲，雲之濃淡有閃爍狀，雲下用排筆着水墨，向右斜掃而下，作雨勢。於是全局皆在風雨之中，懸而觀之，正如夏日奇熱，忽遇大風雨，凉爽襲人。而全圖皆用工細筆墨，設色亦然，此真奇筆。予所見子畏山水，大率皆參幼丹早年筆法，以細方筆鈎劈，而結局則又全屬北宗，與清悶異趣。蓋其時石田統率畫家，故欲自立門户，不因人熱也。就唐畫論，山水、人物、花卉，皆登峰造極，自成家法，獨款字略肥，少瘦硬清奇之氣，此蓋承明初二沈之遺風。予昔年著詠書法詩，獨不及二沈，沈羹梅兄跋中曾指爲遺漏，實則不喜此圓熟有類院體之字，故於唐氏款字，亦有全璧微瑕之憾。子畏有妹名辰，亦能畫，畫似其兄，作細筆山水，棧道中小人物頗工。有弟名申，不知能畫否？子畏以科場關節事被斥，又爲宸濠所逼，遂佯狂不修邊幅，得遯免。妻陸氏極妬，子畏竟無後，而世乃傳有“三笑”、“十美”等小説。其實唐、祝、文、周四人，周爲僞撰，唐、祝皆循循君子，文更古道，以禮自守，今乃狀之如此，此真身後是非難管矣！豈因子畏妻妬無後，故後人造作此等書，欲彌其闕憾耶？

文徵明，原名璧，徵明其字也，後乃以字行，號衡山。畫宗石田，工於寫園亭。其畫人物，則得之母教。文母畫予得一頁，畫一人危坐桌邊，指點二童子烹茶，章法筆意，無異衡山，乃知人物别有傳授，故異於沈。向見甬友藏一衡山畫卷，乃祝壽之品，全卷山水極工整，是文本色，卷高不過八寸，忽於右方著一長四五寸桃樹，上結桃實，巨而且紅，下立一美女，緑衣紅裳，方摘桃捧手中，此非俗人所敢爲。文字亦宗山谷，蓋與啓南同派。沈字晚年蒼勁而枯，文則晚年仍極腴潤，所傳大幅字屏，皆當時爲藩邸大堂上所作之品。

黄左田鉞，當塗人，著《畫品》二十四，曰：氣韻、神妙、高古、蒼潤、沉雄、冲和、澹逸、樸拙、超脱、奇辟、縱横、淋漓、荒寒、清曠、性靈、圓渾、幽邃、明净、健拔、簡潔、精謹、俊爽、空靈、韶秀，蓋皆指山水一種而言。讀其詞似得畫理深矣，觀其所畫，則不甚相符。左田早年旅寄京師，窮窘萬狀，一年歲除，米店主索米債，左田語之曰：“不獨前債不能償，尚須貸我米數斗，方得過年，否則我惟有餓斃，斃後前債更難問矣。”店主思良久，即以三斗貸之。下年春闈得售，後仕至尚書。豈一入仕途，筆墨荒廢耶？至《畫品》所言，則固有可取也，蔡爾康曾爲印行，今傳本亦稀。予見黄畫僅三四幅，頗似江西諸家，然亦得其下乘而已。

吴平齋沄，有人記得名“云”而又不敢肯定。人但知其能書及金石考據之學，實亦能畫山水，平遠一路，惟理法不清，書房中消遣筆墨也。

李愛伯慈銘，紹興人，與趙撝叔爲中表兄弟，時互相誚讓。就學問論，趙自不及李，然李以趙之能畫，亦欲以畫與趙争，則蜉蝣之撼樹矣。越縵畫蘭，間有可觀處，他皆不足觀，亦不畫也。喜與雛伶游，爲之作便面、册頁尤用心。然越縵博學之名，馳於國中，其畫則始終闇然，聊備一格而已。

陶方琦，紹興人，能畫山水，亦有致，頗似撝叔。三十歲前所畫山水，理法較細，氣魄不及。曾著《〈淮南〉許注異同考》，學頗踏實，惜年不及五十即逝，假之以年，不獨學問，畫亦當有進展。

丁松生丙，杭州人，山水極有規範，不多作，亦無題識，僅有印章。蓋丁先生書法庸俗，豈自藏其拙耶？

趙晉齋魏，杭人，以收藏金石書畫名。亦能畫，極少見。予收得小頁一，畫梅石；三尺小軸一，畫倣陳眉公《長松草堂圖》。以畫法論，皆不合；就氣味觀之，則書卷盎然。

高邕之邕，杭人，晚年能畫，倣石濤，筆力頗健，少幽邃曲折之致。高氏以書名，早年學王《禊序》、《集聖教》，三十後學北海，亦步亦趨，晚宗齊隋，筆法謹嚴。雖售藝海上，不隨流俗轉移，視清道人輩爲高。清道人寫唐碑極有工夫，而售字則故抖擻手筆出之以欺世，遂不成其爲字矣。

姚盲父華，中年作畫，與師曾相類，而膽更大，筆更横，意境更奇，此殆一肚皮不合時宜，欲借畫以發泄之乎？品格似較白石爲高。予常惜師曾、盲父不壽，不能待解放之後，借筆墨爲民族一吐光彩，與白石、賓虹，争逐於畫壇之上也。

黄賓虹早年喜臨摹各家，六七十歲後，乃爲自己筆墨。八十七歲病目，幾不能辨紙墨所在，所畫幾若殘碑拓片，滿紙盡黑。越三四年，目又重明，至九十二歲去世。此數年中作品，最見工力。賓虹畫山水實出唐宋，故其佈局，與近人絶異，且亦喜作滿幅，少留空白，雖在病目時所作滿紙似皆濃墨，細視亦有光綫掩映之處。又綫條皆用中鋒，無一偏筆，樹枝、石皴均然，偶於山隙、山後，忽以淡墨塗抹，類若攝影，真是創作。其花卉或放筆爲直幹，或一筆數轉折，畫法既不傍人門户，又獨顯工力。此實深於古法之後，又能運用古法精神，造此新境者。賓虹數十年中，除卧病外，作畫未嘗一日間斷。當病目時，亦日日作畫，摸索得筆，就硯索墨，或筆在硯中，或筆在硯外，就紙運筆，或著紙，或不著紙，設色時亦然，而所作尚能臻此，非純熟之至，不可能也。賓虹與予相識四十餘年，在杭數年，相處甚近，事忙未能時時晤對，讀其遺作，覩其遺物，殊深黄壚之痛。賓虹居杭日，販古董者，日擕數件過之，若探得有潤資匯到，則送物更多。賓虹亦不十分審視，一二元以至十數元，隨手贈之，語人曰：“我既不能入市，彼又時時爲我奔走，物之真假，可不問及。不購一二，彼輩且將絶迹，我何以消此日月。”其風趣尤可想也。

周崑來璕，河南人，以畫龍名，人物尤工細。予得一小册，絹地，畫《離騷九歌圖》，人長寸餘，鬚髮環佩，細若游絲。胡衕夏爲書小楷《九歌》於每頁之後，亦深得十三行《黄庭經》神味。後有胡跋及尚友潘國祚、張天球數跋。周款曰“嵩山周璕畫”，隸書。周之善畫龍，紀曉嵐《筆記》中載之，予所見三四幅，皆烘染極精，龍勢夭矯而工緻。其他則畫人物及馬，馬屬松雪一派。至如此小册人物，運筆入神，則平生所僅見，不獨周畫中所無，即他人畫中，亦未遇也。周與甘鳳池輩友善，意存故國，尚友潘國祚實洪門前輩，則周之志趣可知。其子子良，著籍上元，畫與父同，亦以龍、馬、人物名。《九歌圖》首畫靈均，亦作綸巾而非高冠，不知歷來畫家何以均忘卻“高冠切雲”一語？老蓮亦作綸巾。雲中君、山鬼、河伯，烘染煙雲，即其畫龍之法。湘君亦作女象。鄭西諦來杭，必求展閲一次。

蔣生沐先生光煦，即别下齋主人，浸潤於費曉樓、張子祥諸畫友之間，亦能畫。予得一扇，與費、張諸人合作，蔣畫一蟹，後以歸蔣氏後人。

南樓老人畫花鳥，猶有明人筆意，雖不及李因豪放，然日與尋常閨閣所作不同，非專以工秀見長。早年題款多出其夫，晚年則其子代題，故款字均佳。

李因爲人側室，家庭間極冤苦之致，胸中鬱勃，一發於畫，遂能横騁、自豪，無纖悉柔態。畫鷂、畫鷹，尤見筆力。

徐燦畫極難得，陳素庵謫居關外後，更不著筆。墨筆細鈎而有勁氣，是其本色。予得六頁，尚爲相國夫人時筆也。

王仲瞿夫人金氏，畫極工秀，浙江文管會得一大士像，運筆、設色、佈局均佳。仲瞿嘗有聯云：“一家居碧水之間，妻太聰明夫太怪；四面爲青磷所聚，人何寥落鬼何多。”觀此畫，真聰明極矣。

黄皆令，明亡後，以畫自給。山水秀净，意境超逸，此女士中隱人君子，可敬也。

經子淵亨頤，後號頤淵，相交數十年。其畫晚年始著手，竹爲多，皆放筆爲直幹，葉亦放筆爲之，不能繩以法則，直自寫其性情，别成一種風格。同時畫友若陳樹人、何香凝，工力均在經上。陳尤多創作，既不附和昌碩，亦不規規舊法；何香凝亦時見縱横老健之筆。子淵印第一，畫第二，字第三，然無論鐵筆、毛筆，皆放膽直行，觀其作品，如見其人，此其自立之處也。

歸安吴又蕉紹箕《筆夢清淡》云：“吾鄉瑶階村費氏，以畫世其業。先是，有字芝原者，名鈺，能畫山水，子曉樓丹旭，繼家學，兼及寫生，最得神似。其所繪仕女，能獨開生面，不落前人窠臼，畫家尊之曰‘費派’。久之，名日盛，四方從而乞畫者無虚日，士大夫之好書、畫者，争以重金延致。由是而越、而閩、而吴，屐齒所經，冠蓋雲集，可謂極一時之盛。暇時嘗來吾家，與繼祖父稱莫逆交。其所畫堂幅册頁、扇頭以百計。弟西塘丹成，子餘伯以耕，能繼其學。餘伯早世，西塘僅存，然亦費氏之魯靈光矣。”按曉樓寫生，予於别下齋後人處見一横卷，高僅尺餘，長不逾三尺，中畫堂屋樹石，堂中設宴，座上人不及寸，男女均有，皆時粧，一僕方捧盤向内行，見其後影，穿青衣，帽後垂辮髮。蔣氏子弟語予曰：“此爲《歲除家宴圖》，畫中人皆畢肖，尤其是見背影之僕，凡識僕者，見其背影，皆能知之。此僕原爲費氏來硤時伺候費氏之人，每將離硤，則給錢酬其勞。其年費氏給錢，僕堅不受，求寫小影，費難之，固請，則曰：‘主人方欲畫年終合家歡宴圖，我當寫汝入圖中。’乃著此背影。”此亦可证其寫生之工矣。餘伯畫靈秀不及，其規模則皆家學也；西塘雖能畫，去兄遠甚，故傳者甚少。曉樓孫恕皆有容，與予同鄉榜，癸卯科又入棘圍，替人代作，犯法革去舉人，善駢儷文，然不能畫，至餘伯而費氏畫學絶矣。再傳有嘉興潘雅聲振鏞，私淑中之秀，不能空靈，時有俗態，究不足尚也。曉樓花卉，亦秀逸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