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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世俗在前,语言在后

中国文化思想录:2004—2015年人文期刊观察 作者:胡传吉 著


九月 世俗在前,语言在后

俗与世俗是两个有必要进行区分的不同范畴。俗,是一种事先张扬的价值判断标准,凭借这一标准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主体,有可能很轻易就产生成见,比如说人为制造出高雅对低俗的敌意;而世俗呢,却是我们的存在之境,是我们自生自足自卑自嘲的生活,“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庄子),跟宏大的宇宙相比,我们的生活就像尘埃般卑微渺小,但卑微有卑微的尊严,渺小有渺小的空间,傻瓜也有思考的权利。

将世俗简化为“俗”,鄙视私人体验、个体经验,我们的文化里到处弥漫着浪漫话语的精神过敏。无论是平庸的时代,还是情绪高峰体验的历史癫狂时期,书写个体经验都有可能冒犯知识的权力,而个体经验又恰恰生长于世界之中、世俗之内。权力话语驳斥世俗叛逆的策略就是,把世俗命名为“俗”,然后由“俗”组成多个形容词,比如说通俗、低俗、媚俗、庸俗、恶俗等,世俗的面目被凌空蹈虚的浪漫话语改写,隐喻成为语言的贴身内衣裤,里里外外贴满了名家名人的标签,甚至连敏感的诗人也被语言的体味所迷惑,世俗的本来面目被这些“高雅浪漫”的标签遮蔽,备受压迫。在我看来,无论怎么时髦的语言决定论,都不可能改写语言的宿命——永远只能是:世俗在前,语言在后;存在在前,阐释在后。语言一旦成为世俗的外衣,就应该承担起让世俗回到世俗本身的责任,这也是文学应该主动承担起来的重大责任之一。

世俗与有着浪漫话语抒情话语传统的文化,必然存在精神冲突,但,最诚实的世俗书写永远值得尊敬,关怀存在的书写不拒绝阅读也不可能缺乏阅读。这一期《花城》(2005年第5期)的整体气质就流露出一种书写世俗的欲望,这种欲望的味道愤怒地穿过生活的现象,直奔本质而去,作品大气而又真诚,思想敏锐而又理性。《花城》对优秀的文艺作品一向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度,且看重文艺理论、批评实践的作用,这种有前瞻性的先锋气与发现力在国内文学期刊中不算多见。比如说,本期《花城》所登载的——矫健的《换位》(长篇小说)、陈川的《萎缩》(中篇小说)、李师江的《剃头记》(短篇小说),他们不回避世俗的浮夸快感,并在诚实的信念下,看到了绝望的存在,“哎,人不如机呀,甚至不如鸡呀,即便鸡已经退化了,它也能在绝望的时候作出鸟的飞翔”(李师江)。

《换位》在叙事上非常成功,可惜他在“绝望”上面打了个补丁,缺乏对绝望的透彻感,“绝望”在辛远的新房前止步,天堂与地狱对置、股市与校园对置,这是一种非常可疑的对置,但我还是宁愿相信,这是作者痛苦抉择之后的节制。一部极具伤害力的作品,它一定同时具备拯救与毁灭的双重可能性。《萎缩》描述了一种怀疑与欺骗,经验不可靠、亲情不可靠、岁月不可靠、自己也不可靠。最可怕的萎缩终将来临,那就是“怀疑”本身的萎缩,正如萨特曾经说过的,信仰的败坏导致虚无主义。还有《红豆》(2005年第9期)所登载的李少君的《华丽之夜的苦闷》(短篇小说),表现了一种夜里的苦闷:在那么华丽的夜晚,有那么多美好的身体,她们无处可去,“苦闷是普遍的,深深地潜入了我们的生活深处”。

有更多的作品,表现出表述世俗的欲望:表述世俗的温暖、信心、绝望、迷茫、冲动……表述世俗现象背后的每一个阴处与阳处,这是浪漫话语挡不住的欲望潮流。但是,浪漫话语深知世俗表达的危险性所在,绝望的世俗与温情的世俗都对现行的知识体系有冲撞作用。浪漫话语排斥世俗的性,因为性的快乐威胁着秩序的理性与刻板。浪漫话语也杜绝脏话和下半身,并非因为它们精神有洁癖,而是因为害怕下半身的赤裸诱惑有可能引发精神失控。世俗的温情与绝望都被看成精神越轨的潜在征兆,因为这些缓慢而沉沦的节奏有可能扰乱浪漫话语的预定节奏。浪漫话语只负责对高尚、奉献、无私等品质进行不断催情,只负责为工业社会的车轮添加润滑剂,它从不观照世俗的现象与本质。

因此,我们不难发现这样的事实:欲望、性爱、自慰、失恋、喜欢、热爱,这些与温情、温暖等词语相濡以沫的世俗动作,这些与大悲大痛血肉相连的词语,这些与身体最贴近的感觉,竟然成为我们“生活”的禁忌。当然,我们不否认现世的快乐是有危险性的,比如说火烧罗马城的尼禄大帝,他的快感高峰体验对罗马城及其国民来讲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但是过度压抑贬低相濡以沫的温情,必定会无限放大世俗的绝望、放任世俗的幻灭,从而导致世俗本身的生态失衡。

虽然我深知生命灵魂的不完满性、身体能量的生而不平等性,但我也深知生命感觉平等性的至关重要。世俗中的个体不可能都像唐僧那样,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之后,不要肉身,只要成仙。世俗就是我们的肉身,肉身就是我们的世俗,诚实的世俗写作,就是捍卫肉身的姿态之一。

个案推介

有伤害力度的“换位”游戏《花城》,2005年第5期,文学双月刊

如果把《换位》当生活看待的话,你会像股市一样崩盘;如果把《换位》当小说来看的话,你会觉得刺激、有趣、堕落得合情合理;如果《换位》被拍成电视剧,估计只准在晚上十点钟以后播放。我们的生活、矫健的小说,相比起来,谁比谁更令人绝望?股市高级操盘手与中学语文老师借孪生兄弟身份互换:身体验证阳痿,心灵见证背叛。这不是一篇存心要冒犯谁的小说,而是一篇极具伤害力度的小说。

精神的洁癖肉身的厌症《大家》,2005年第5期,文学双月刊

容易产生厌倦感的人,也许有精神的洁癖。不是为了信仰,而是为了压抑不住的厌倦,她需要对精神进行打扫与清洗,随时,随地。厌倦的源头就在你身边,孙甘露的短篇新作《身边的某个地方》相当准确地把握住了都市女人的敏感、刻薄、不耐烦、漫不经心……“现代的、意识流、女性主义的、骄傲的、还有一点点的厌世……”这是孙甘露对都市女人的想象,也是对伍尔夫式的女性忧郁所作出的推想。

生命是一种疾病《芙蓉》,2005年第5期,文学双月刊

这一期《芙蓉》轻狂中掩不住平庸,但纪尘的散文让我眼前一亮。她为挪威画家蒙克命名的语词是:燃烧在冰里的火焰——这一瞬间,何等晶莹透彻,又何等脆弱、绝望。蒙克有无法摆脱的疾病,纪尘的文字直达名画的中央,观照那些奢华孤寂的画魂。唯有对生命体味至深的人,才可以驾驭如此华美细致的语言,才可以有勇气把情感放肆地铺陈开去,并在这个语言与情感的过程中,看到此岸绝望的本质。

时间是可以慢下来的《十月》,2005年第5期,文学双月刊

时间可以给人急促的感觉,也可以给人缓慢的感觉。宗璞的中篇小说《四季流光》,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缓慢的节奏、坦然又百感交集的心绪——要经历过、痛苦过、快乐过才会有的优雅与从容。猜得出春、夏、秋、冬四个老妪,被历史伤害过,被命运游戏过,生命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一点点地松散。读《四季流光》,你也许可以发现,时间原来是可以慢下来的,优秀的文学作品具备这份耐心。

中医是医术也是身体哲学《读书》,2005年第9期

本期《读书》策划了“中医药的传统与出路”之讨论,参与者有汪晖、陆广莘、朱清时等专家学人,汪晖在讨论最后总结说,中医不仅面临西医的压力(科学主义),还面临市场和利益驱动的压力。“中医是糊里糊涂地把人治好,西医是清清楚楚地把人治死”,这句在坊间流传的话,未必准确,但很有意思。这两个形容词很到位地描述了中医的处境、西医的特征。中医的危机,是不是意味着文化正衰退呢?

李宇春就是李宇春《三联生活周刊》,2005年9月19日

本期的封面故事是“一个超级偶像的诞生”。有人把李宇春当成男的,把春春编派成姚明、李秉宪的亲戚,有人当她是女的,唯独很少人把李宇春当成李宇春自己,人们对性别的重视远远超过对个体本身的重视。这种偏执的审美交锋,源于对性别的专制性规定。在我看来,春春硬朗、腼腆、羞涩,在舞台上自由绽放,性别区分在春春身上失去意义,要知道,做自己是一件多么重要多么“首要”的事情。

康熙来了台客也来了《凤凰周刊》,2005年9月15日

“康熙”红了,超级名词“台客”也红了。在两个月前的台湾,有人说你“很台”不是抬举你,而是说你没见过世面、土里土气,是外省人口中的台湾本省人与客家人。最近两个月,“康熙”竟然将这个词变成很炫的意思。随之,伍佰的“台客摇滚演唱会”引爆“台客”风潮。“台客”这个词成功转型,成为文化界的宠儿。直白、沉醉、扮演、作态、可正可负、双面具有,据说这些就是台客精神的写照。

作为基本的人被承认《中国新闻周刊》,2005年9月19日

大学制度正在发生变化,大学生迎来了婚育自由的时代。“我们看到生理上已经成人的大学生被承认,感情上已经成人的大学生被承认,作为基本的人而不是学习工具的大学生被承认。”法律对大学生有信心,大学生也要有所行动让人们对自己抱有信心。大学生作为基本的人被承认了,这是巨大的人文进步,但是大学生是不是真的在心理上、行为上成人了呢?有没有做好准备维护法律赋予自己的权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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