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诗歌

大师经典 再别康桥:徐志摩精品集 作者:徐志摩


诗歌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求自何处,

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

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

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

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

惊不醒这沉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

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洄,

更有那渔船与航影,亭亭的粘附

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

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

透露内裹的青篁,又为我洗净

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

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

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

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

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

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

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

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去吧

去吧,人间,去吧!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间,去吧!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吧,青年,去吧!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吧,梦乡,去吧!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吧,梦乡,去吧!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吧,种种,去吧!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一切,去吧!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留别日本

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

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

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混浊,

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摧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

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

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锹,铲除淤塞与臃肿,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为此我羡慕这岛民依旧保持着往古的风尚,

在朴素的乡间想见古社会的雅驯,清洁,壮旷;

我不敢不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时我愿望——

愿东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优美,优美的扶桑!

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

涨,落——隐,现——去,来……

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

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

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明最老的见证!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龙卷你的两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

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灭亡;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航队,商船,渔艇,

曾经沉入你的无底的渊壑;

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

曾经浸染涂渗你的面庞;

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曾经扰乱你安平的居处;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

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

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

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

都曾经供你耳目刹那的欢娱。

历史来,历史去;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

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

的开落!

但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挂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的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芒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唱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雷峰塔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胡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详论,

更没有虚矫,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闪亮的珍珠,

怦动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着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幻,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捡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一星弱火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

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着残骸有余烬,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为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的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中着了无形的利箭——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西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受着风拳的打击,

低低的喘一声乌邑——

“我为你耐着!”他仿佛对我声诉。

它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萝,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追,(摧残是他的恩惠!)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

倾听着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这深夜,啊,为谁凄悯?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康桥,再会吧

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山,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们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6月11日,1925年翡冷翠山中。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生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他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篌。”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只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珊瑚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阴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啊,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啊,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给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头重——

砝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

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

两个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哪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拚命,

哪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吧,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梃,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9月,西湖。

苏苏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推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里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又一次试验

上帝捋着他的须,

说“我又有了兴趣,

上次的试验有点糟,

这回的保管是高妙。”

脱下了他的枣红袍,

戴上了他的遮阳帽,

老头他抓起一把土,

快活又有了工作做。

“这回不叫再像我,”

他弯着手指使劲塑。

“鼻孔还是给你有,

可不把灵性往里透!

“给了也还是白丢,

能有几个走回头。

灵性又不比鲜鱼子,

化生在水里就长翅!

“我老头再也不上当,

眼看圣洁的变肮脏——

就这儿情形多可气,

哪个安琪身上不带蛆!”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

但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春的投生

昨晚上,

再前一晚也是的,

在雷雨的猖狂中

投生入残冬的尸体。

不觉得脚下的松软,

耳鬓间的温驯吗?

树枝上浮着青,

潭里的水漾成无限的缠绵,

再有你我肢体上

胸膛间的异样的跳动。

桃花早已开上你的脸,

我在更敏锐的消受

你的媚,吞咽

你的连珠的笑。

你不觉得我的手臂

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

我的呼吸投射到你的身上

如同万千的飞萤投向光焰?

这些,还有别的许多说不尽的,

和着鸟雀们的热情的回荡,

都在手携手的赞美着

春的投生。

2月28日。

渺小

我仰望群山的苍老,

他们不说一句话。

阳光描出我的渺小,

小草在我的脚下。

我一人停步在路隅,

倾听空谷的松籁;

青天里有白云盘踞——

转眼间忽又不在。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像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

一条缝,

一点光,

一分钟。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11月6日中国海上。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秋月

一样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

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

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

它展开在道路上,

它飘闪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抚摸着

错落在城厢外内的墓墟,

在宿鸟的断续的呼声里,

想见新旧的鬼,

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

眼珠放着光,

咀嚼着彻骨的阴凉。

银色的缠绵的诗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

听那四野的吟声——

永恒的卑微的谐和,

悲哀糅和着欢畅,

怨仇与恩爱,

晦冥交抱着火电,

在这明绝的秋夜与秋野的

苍茫中,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10月中。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片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4月1日。

两个月亮

我望见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4月2日月圆深夜。

生活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话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5月29日。

残破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活该

活该你早不来!

热情已变死灰。

提什么已往?——

骷髅的磷光!

将来?——各走各的道,

长庚管不着“黄昏晓”。

爱是痴,恨也是傻,

谁点得清恒河的沙?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比是消散了的诗意,

趁早掩埋你的旧忆。

这苦脸也不用装,

到头儿总是个忘!

得!我就再亲你一口:

热热的!去,再不许停留。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雁儿们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看她们的翅膀,

看她们的翅膀,

有时候纡回,

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晚霞在她们身上,

晚霞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银辉,

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

有时候欢畅。

雁几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哪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难忘

这日子——从天亮到昏黄,

虽则有时花般的阳光,

从郊外的麦田,

半空中的飞燕,

照亮到我劳倦的眼前,

给我刹那间的舒爽,

我还是不能忘——

不忘旧时的积累,

也不分是恼是愁是悔,

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

像是迷雾,像是诅咒的凶险:

它们包围,它们缠绕,

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

它们烈火般的煎熬,

它们伸拓着巨灵的掌,

把所有的忻快拦挡……

草上的露珠儿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没波自在优游;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看哟!那白浪里

金翅的海鲤,

白嫩的长鲵,

虾须和蟛脐!

快哟!一头撒网一头放钩,

收!收!

你父母妻儿亲戚朋友

享定了希世的珍馐。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诗人哟!

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

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

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

你资材是河海风云,

鸟兽花草神鬼蝇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炉是“印曼桀乃欣”,

永生的火焰“烟士披里纯”,

炼制着诗化美化灿烂的鸿钧;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希世的音乐锦绣;

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

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私语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懦的秋枝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情节。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这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

情诗情节,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你是谁呀?

你是谁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

但在哪里呢,竟是无从记起;

是谁引你到我密室里来的?

你满面忧怆的精神,你何以

默不出声,我觉得有些怕惧;

你的肤色好比干蜡,两眼里

泄露无限的饥渴;呀!他们在

迸泪,鲜红,枯干,凶狠的眼泪,

胶在睚帘边,多可怕,多凄惨!

——我明白了:我知晓你的伤感,

憔悴的根源;可怜!我也记起,

依稀,你我的关系像在这里,

那里,云里雾里,哦,是的是的!

但是再休提起:你我的交谊,

从今起,另辟一番天地,是呀,

另辟一番天地;再不用问你,

——我希冀——“你是谁呀”?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光——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粘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困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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