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桎梏

我的女友们(散文卷上) 作者:苏青 著;方铭 编


桎梏

今天下午我的表兄到我家来访我们,他的面容显然老了10年似的,身上披了件灰布罩袍,更显得他的苍老、颓唐。记得三月前他刚拿到国立X大学外国文学系毕业证书过沪返甬时,终日有说有笑,双脚不住地划着交际舞步伐,口中哼着不成调的英文歌,怪高兴的,虽然口中也常嚷着:“要失业了!毕业就是失业!”可是他究竟不曾有过失业经验,耳闻目睹总不如身历其境,凭着自己优良的学业成绩,他总希望这次能够幸免。春假前接到他请托信的亲友们都答应他暑假将届时替他向各人自己所熟识的中学里去设法看看,现在暑假不是已经到了吗?于是他每天忙着去拜访探询消息,一会儿穿西装一会儿换中装的忙得透不过气来——衣服也是迎合人家心理之一,譬如他去拜访在洋行里做事的年轻表舅就得穿西装,过后要到某叔公家去了就得换一件白纺绸长衫。——回到自己寓所后,有时连淴一个浴也来不及,只匆匆把脸上汗珠一揩,忙着写寄到外埠去的请托信,信的内容下半截当然是“务祈鼎力玉成……感且无已”这类话,上面几段则除问候外尚须揣摩各人所好而发言:如收信人是个道学先生,我表兄就得说上一大篇晚近人心不古,及他自己不敢效尤的话;若是收信人是个党政人员,信中就得多应用些埋头苦干等新生活运动标语;但据我表兄说最苦的要算写信给爱做旧诗的祖辈老先生了,自己四年来因天天同济慈、雪莱做伴,把《增广诗韵全璧》早已丢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又要平平仄仄起来,李杜元白,真不知该从何学起?直到一个暑假又过去了,他的就业眼见得已完全绝望,于是在9月1日各校开学那天的晚上,他来邀我们出去,一连跑上四五个咖啡馆,冰牛奶喝了又来一客柠檬冰淇淋,吃得我肚子痛起来了,再三告饶,方才同到外滩公园去乘一回凉,一路上他半疯狂地笑着哼着,十分痛苦样子,我们也只好呆望着他,爱莫能助。最后我们先行回家,他还独自上了一次跳舞场。

不料过了四天,他又跑到我家来,一进门便告诉我们说职业介绍所昨天有信约他到中学去面谈,结果似颇有希望,因此他快活得什么似的,恨不得逢人便告诉,出了中学的大门,就立刻跳上黄包车到我家来了。“这一些路,我给了那黄包车夫两角钱哩,这车夫今天也运气。”他又笑着告诉我。

次日晚饭后,他又来告诉我们,那位置已确定了,就在昨天接洽的那个中学,每周24小时,月薪30元。“虽然报酬薄些,名义上究竟是一个中学教员哪;许多大学生出来连小学教员都没处找呢。”他自己宽慰自己似的说了,但态度已没有昨天那么高兴。在临别的时候,他还告诉我们,那校里已开课三天了,他明日早上就得搬进教职员宿舍去住,他们还和他约定聘书在明天面交。“从此我要开始新生活了,”表兄的面上充满了希望,“星期日暇时再来详细告诉你们经过情形吧。”

可是一月过去了,他还没有来过,连信也未寄一封。我倒很想去看看他,可是恐怕女客去见不大方便;也曾打过两次电话,不是说他不在家便是说他在上课,一次也没有接着,而且自己家中也有事,就搁下了。

今天我们见他自己来了,不禁大喜过望,抢着问他校中情况。但他回答的音调始终是很沉郁的,态度也懒洋洋地有些怕提起的样子。据他说,他们这个学校是私人营业性的,学生倒很发达,小学部春秋各六班,还増收几个幼稚生,约有七八百人;中学部只办初中,春秋共六班,也有三四百人光景。他所教的是春三秋一的英文,秋二的国文及本国史,秋三的西洋史;每星期足足要上24小时课,还得出席纪念周及各种校务会议。“那校长的条件很苛刻哩。”他把眉头皱了一下,“每个教职员在早晨8时前必须到校(宿舍在校外)签到,12时签退;下午1时前签到,4时半签退。就是没有课也得坐在办公室内替训育处帮忙。若迟到或早退三次,就得扣薪一天。其他如教职员请假也得由训育处核准,并须请好代课,而薪水也得照扣。真倒霉,一天坐上八小时半!那办公室真不像样哩,冬天没有火炉,夏天没有风扇,十余人合坐在这么小小鸡笼似的一间房子内,臭汗秽气也熏死了!一下雨,地上就被漏水积成了小沟,脚都没处放。”

“那你何必一定要在签到簿上说实话呢?”我替他想了一个办法,“校长总不成整天坐在门房里的。3时离校,只说4时半好了。”

“但是校长扣薪并不是根据那本簿子的,那门房每天要把你真实到离的时刻报上去呢!假如你开罪了那个门房,8时到校准会被他报说8时10分。啊,那面的门房,真够人受,简直是管理教员的训育主任!”他越说越气愤起来了,“偏那般奴才教员真会鬼讨好,规定8时到校,他偏会7时15分就跑了来呆坐讨校长好儿,到了下午5时多还不回去。我是每天按时进退的,但签到处我的名儿总在末尾,签离时却是第一,那校长在发薪时冷着脸讥笑我是新生活运动的信徒,牺牲精神却是没有的。哼,牺牲?我们被压迫被榨取到这样,他们还嫌牺牲不够哩!我这次到校上课时他们已上了五天课了,因此就被扣了5元;此外因开学时一星期没穿这件灰布校服,又扣了3元,此外又为了五次迟到,足足又扣了2元。第一月薪金就只实拿到20块大洋。付了9元膳费,还跟着那般鬼讨好的赏了门房2元钱。——其实,这与其说是赏给他,还不如说是欠他的一般。因为那门房是校长的亲戚,每月正薪工只4元钱,全凭他那副在校长跟前拨弄是非的本领,弄得每个教员都怕了他,买他欢心,每月赏他些香烟钱,起初本是4角的,现在至少须两元了,有许多爱摆阔的还给他5元呢。那双狗眼,见了两块钱说声谢谢还是勉强的。”

我听了这些心中也着实替他委屈,也只好勉强安慰几句:“你又何必同这等人计较呢?就每天早些进去迟些出来也罢了,自己拿本书去,没有课时,便在办公室内看看也罢了。好在下学期有了好的位置就不必再到那面去。”

“自己看书罢?那才不行呢!一则校长同教务主任两个常常跑到我们办公室来侦伺,见你在自己看书,便要问上两声今天卷子都改出了吗?若告诉他已经把应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便再三嘱你须改得仔细些,有时还要请你以私人的友谊替他帮忙办件什么事。二则,就是校长不来也得敷衍敷衍同在一室中的同事,他们一会儿喊你到窗口去望操场中女体育教员高耸的乳峰,一会儿问你这双皮鞋几元钱,能让你一个人静静看书吗?有时连卷子都改不及,国文课每星期一篇作文,还有习字、笔记、日记等,英文隔日要做练习,眼看着五六十本一堆堆簿子拿进来时,我的头就痛得发胀!那些狗屁不通的、字迹潦草的东西!”他一面说,一面恨恨地敲着我家桌子;接着又告诉了我们许多关于授课方面的困难,如教室中光线太坏哩,学生人数太多哩,程度相差太远哩……使我们听得心中都觉得十分沉重,默然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才由我首先打破这静寂的空气:“早知如此,你不去也就罢了。”

“知是早知的,不过,”他慢吞吞地答,“那时我急于就业,条件苛刻些也就承认下来了。这些在聘书附件上都是载明的。”他一面说,一面从衬衫袋里摸出那张聘书来。薪金是五个月计算的,其他也同别校差不多。但另外两张附件却是厉害了,一张是应聘须知,内容共有16条,如不准吸烟,不准迟到早退,不准不穿校服不佩校徽(校服和校徽都须在本校事务处购买)等等,而违反各项规约的处罚就是:①警告;②扣薪;③解聘。据说校长最喜欢而且严厉执行的便是那第二项。还有一张纸上印着宿舍规则,如10时熄灯哩,每人应备白被单两条哩……其他还有一条使我看了莫名其妙的,便是每人所用面盆其直径不得超过11英寸。“这个同学校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诧异地问。

我表兄也不禁笑了起来忙给我解释:“因为这样可以省些水费啊!”

“那末,”我也恍然大悟,“你们的校长还欠想得周到,因为面盆面积小深度还是自由,你们教职员中若有促狭的尽可自去定制几只圆柱体的高面盆,依我说还不如规定体积若干毫升为佳。还有,每人每天只可用几盆也要限好,否则体积虽小,只要多用几盆不又完了吗?——这种地方你还是不要去了罢?”

“不要去怎么成呢?”他不胜忧郁地说,“我已上桎梏,自己再没有力量把它脱下。我的签名盖章过的应聘书在他们手中呢?”

“应聘书上说些什么?”

“其余也同普通应聘书一般,说所订服务规约已逐条阅悉,一切自当遵照施行,并绝对负责,决不弛废,致误青年学业,合具应聘书存照云云。但后面的那个附件却讨厌了:说是若犯本校所订规约,得照所定处罚施行,绝对不能异议,及中途辞职等事,否则须由教员赔偿学校损失150元(即该教员本学期全部薪金数)。你想我在毕业这学期所费请客做衣服等费已不少,毕业后又东奔西走的费了不少船车费及一切应酬用费,现在身无半文,全靠这区区30元一月来维持生活,哪里还拿得出150元钱?况且,半途走出被人家说来也不好听!你瞧这个……”他把应聘书草稿递了给我自觉绝望地不得不忍受下去,“这桎梏!……被压迫被榨取者自愿受拘的桎梏!……自愿的……”

“自愿又有什么希奇呢?经济的力量不是能使许多女人不待强奸而自动脱下裤子来吗?”我也随着苦笑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一件东西,就从抽屉内翻出一张折着的红纸来:“你瞧,那不是另一人的桎梏,一样地经她自愿的画过花押。”

那是我的小女儿薇薇的奶妈在九个月前写给我们的哺乳据,根据这张契约,她须失去18个月的自由,绝对不能回家一行,但我们却可任意辞歇她的。在去年,她的爸爸患伤寒,她不能去;今春她的儿子给人家养死了,她仍不能去;在这张契约有效期未满之前,就是她家里的人都死光了,房子烧掉了,她还是不能去的!为了8元钱一月的代价,她把自己儿子应享的权利拿来喂我的女儿,现在我的女儿已喂得又白又胖,但她自己的儿子却死去了,弥月时别开后到死尚未与她见面过!当那个恶消息传来后,她强自咽着的泪,同霎时苍白了的脸,予我以绝大的难过,那时我很想替她毁去了这桎梏,而且我是有这个权力的,但是我的小女儿呢?一个人就是这样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压迫、榨取别人的。

表兄拿着哺乳据读时,左手在微微发抖,他的面容是惨淡的,若有无限感慨似的,渐渐地把那张红纸平铺在桌上,我心中也极纷乱难过,把他的那张应聘书草稿放在他面前,两人都觉得心上受着重压似的,说不出话来,桌上只有这两个桎梏,在它们冷酷的字句上发出胜利的狞笑。

(原载于1936年6月5日《逸经》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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