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辛弃疾词选译(修订版) 作者:杨忠 译注


前言

在中国词坛上的多产作家中,很少有人比辛弃疾的经历更具有传奇色彩,也很少有人像辛弃疾那样专注于词的创作,并彻底地摧垮了“词为艳科”这种传统观念的束缚,自如地以词记事、咏史、抒情、言志、咏物、感怀、寄愁,几乎无施不可,而他在词的创作中也拓宽了表现手法,将词的艺术成就推向了顶峰。

(一)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南宋高宗绍兴十年五月十一日生于山东济南历城县。高祖、曾祖曾仕宋为吏,祖父辛赞于靖康乱后被迫仕金,但不忘故国,每引儿辈“登高望远,指划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不共戴天之愤”(辛弃疾《美芹十论》)。弃疾自小受祖父影响,并曾两次乘北上燕京参加科举考试之机,“谛观形势”,密察金人动静。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统大军分道南侵。北方汉人纷纷起义,辛弃疾亦聚众二千,投奔山东耿京义军,为掌书记,主管文书,参与机密。年底,奉耿京之命,南渡与宋政权联络。次年正月,高宗赵构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召见辛弃疾,并授予耿京天平军节度使、知东平府,兼节制京东河北忠义军马的职衔,弃疾亦补右承务郎。北返途中,闻耿京部将张安国已杀耿京,并裹胁部分义军投降金人。辛弃疾遂与王世隆等率五十骑径趋金兵营盘中,活捉张安国而归,又聚集义军,束马衔枚,日夜兼程,南渡归宋,当时辛弃疾仅二十三岁。这种极富传奇色彩的英雄行为,极大地振奋了江南江北人民的抗金斗志,表现了辛弃疾的爱国精神、民族气节和军事才干。

南归后辛弃疾被差为江阴签判,满怀杀敌报国的热忱,一心想有所作为。但以个人私利为重的赵构和畏敌如虎的南宋执政者,却不能真心重用辛弃疾这样的抗战志士。继位的孝宗赵一度虽想有所振作,曾起用抗战派张浚主持军政,驱逐秦桧党人,并由张浚督师与金人战。但不幸宋军败于符离,朝廷惊恐,孝宗动摇,终于又信用主和的大臣,并与金人订“隆兴和议”,以割地贡岁币、称金国主为叔的屈辱条件,换来脆弱的数十年和平局面。南宋朝廷又过起醉生梦死的日子。

孝宗乾道四年(1168),辛弃疾任建康通判,上《美芹十论》、《议练民兵以守淮疏》等奏疏,分析宋金和战形势,力陈抗敌复国方略,但未被采纳。三年后入朝任司农寺主簿,又作《九议》上宰相虞允文,进一步申述抗战方略。不久,出知滁州。淳熙元年(1174),为江东安抚司参议官。第二年得孝宗召见,迁仓部郎官。当时两湖、江西一带以赖文政为首的茶商军兴起,抗捐抗税,盗贩私茶,屡败官军。朝廷于是年六月任三十六岁的辛弃疾为江西提点刑狱,节制诸军,督捕茶商军。当年闰九月,辛弃疾诱杀赖文政,茶商军被镇压,辛弃疾因功加秘阁修撰衔。不久,调京西转运判官,后又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使,徙知隆兴府(今南昌)兼江西安抚使。淳熙五年(1178)春被召回朝任大理寺少卿,同年秋又出为湖北转运副使,改官湖南转运副使,徙知潭州(今长沙)兼湖南安抚使,再改知隆兴兼江西安抚使。淳熙八年(1181)冬,改官浙西提刑,因言官参劾落职,于江西上饶带湖闲居。

辛弃疾自南归至第一次落职,二十年中宦迹不定,迁徙频繁,自地方守令至一路监司、帅臣,虽不能在一地久任,但政绩卓著。知滁州是他施展政治才干的第一次机会,滁州地处两淮,屡遭兵火,加上水旱灾害频仍,城廓荡然成墟,乡村满目荒凉。辛弃疾到任之后,宽征薄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复兴生产,发展贸易,仅用半年时间,便使“商旅毕集”,“民用富庶”,“荒陋之气,一洗而空”。(崔敦礼《宫教集·代严子文滁州奠枕楼记》)镇压茶商军虽然是辛弃疾从士大夫立场出发,效忠南宋王朝的表现,但他对官逼民反的现实也极为不满,在湖南转运副使任上所上的《论盗贼札子》中,曾慨叹官吏“暴政苛敛”,“残民害物”,使百姓“破荡家业”。希望孝宗“深思致盗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也”,表现出对政治局势的清醒认识和对百姓的同情。在湖南安抚使任上,曾创建飞虎军,“雄镇一方”,对于提高南宋地方军队的战斗力起了一定作用。在第二次任江西安抚使时,适逢大饥,人心浮动。辛弃疾一面出榜安民,强调“闭粜者配,强籴者斩”(商人囤积米粮不肯发售者发配,强行抢购者斩首),一面出官银遣人限期至外地采购米粮,很快安定了社会秩序,解决了江西饥荒,表现出优异的才干。

自淳熙九年(1182)到宁宗嘉泰二年(1202)二十一年间,辛弃疾除在五十三岁至五十五岁期间一度被朝廷起用出为福建提刑,擢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之外,一直被投闲置散,在上饶带湖和铅山瓢泉居住。忧虑国事,企盼复国,却又请缨无路,报国无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于是寄情山水,赏玩风物,追慕前贤,借酒浇愁,创作了大量的歌词,并于淳熙十五年(1188)由门人范开编集印行了第一部词集——《稼轩词甲集》。

嘉泰三年(1203),外戚韩胄专权,为了提高声望,巩固权势,谋图北伐,于是起用抗战派人士。辛弃疾以六十四岁高龄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第二年正月,宁宗召见,辛弃疾力言金国必乱必亡,愿宁宗诏元老大臣预为应变之计。三月,改知镇江府。任内积极备战,曾造战衣万领,以备召摹土丁之用,又遣间谍深入敌后察访敌情。开禧元年(1205)春,因举人不当,被降两官,七月,又被劾解官奉祠,随即返铅山居住。虽然当年十一月又被差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第二年秋,又进龙图阁待制、知江陵府,旋改试兵部侍郎,但辛弃疾对朝廷已完全失望,两次任命均坚持不赴。开禧三年(1207)九月,朝廷又进辛弃疾为枢密都承旨,未受命而于是月初十日卒,享年六十八岁。

(二)

词“别是一家”,偏重于感情的抒发。唐末民间词多口语化,质朴无华。自转到文人手中之后,往往表现“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宛转之度”(胡寅《酒边词序》),以清切婉丽为宗。后来虽有苏轼等人突破了“诗庄词媚”的陈规,开拓出豪放一派,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但词坛的主流仍是秾纤绵密、珠圆玉润的“剪红刻翠”之作。进一步使词从婉约派的拘限中超越出来,极大地丰富了词的描写内容与表现手法,拓宽了词的境界,使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能更直接地反映社会现实的是辛弃疾。他一生致力于词的创作,“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宋)两朝,实无其匹。”(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甚至“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刘克庄《辛稼轩集序》),成为宋词艺术高峰的一个标志。

辛词中最令人感奋和激动的是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前人评他的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刘克庄《后村诗话》),“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四库全书总目》),多指他这一类的作品。辛词内容的开阔与风格的豪迈,是南宋所处的屈辱苟安、动荡不宁的时代氛围造成的,也是他屡受折遏摧伏的独特遭遇造成的。他“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范开《稼轩词序》),才大情深,果敢刚毅,一心以复国为己任,却屡遭猜忌,不得尽展其才,一腔忠愤,无处发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徐《词苑丛谈》引黄梨庄语)。

辛词的主旋律是昂扬的爱国激情。他深情眷注着祖国的万里河山,痛惜山河破碎的现实,感叹“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细把君诗说),“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真是字字忧愁,句句血泪。他曾与友朋共勉:“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并幻想着能与友朋一起“都洗尽,髭胡膏血”(《满江红》汉水东流),“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鹏翼垂空),盼望着驱逐金人,使破碎的山河重归统一。因此他时常回忆并怀念“壮岁旌旗拥万夫”(《鹧鸪天》)那样激昂慷慨、驰骋沙场的战斗生活。酒醉时他“挑灯看剑”,睡梦中也“沙场秋点兵”(《破阵子》)。这种爱国情怀,老而弥坚,直至六十六岁在镇江知府任上,仍以老当益壮的廉颇自比,以坚持抗曹的孙权自励。

但是现实和他的愿望却相距太远,面对朝廷大臣们的苟安态度,他极度失望、愤慨,讽刺他们是“江左沉酣求名者”(《贺新郎》甚矣吾衰也),将他们比作西晋误国的权臣王衍,并谴责他们不知爱惜人才,而使千里马“汗血盐车无人顾”(《贺新郎》老大那堪说)。他将这种报国无门的忧愤与不平都倾泻在自己的词作中。在任建康通判时,他慨叹“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念奴娇》我来吊古),心中的悲愤溢于言表。被罢官闲居瓢泉时,他慨叹自己的复国方略不被采纳,“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失望的愁苦一泻而出。

除了大量抒写爱国情怀的词作之外,辛弃疾在乡村二十年的闲居生活使他加深了对农村的了解,不但陶醉于乡村的自然美景,而且熟悉了农村的风土人情和村民的生活,他的词作中便出现了许多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在他之前,词人的创作中只有少量这类题材的作品,苏轼便曾写过五首《浣溪沙》,比较集中地讴歌了农村风情。辛弃疾则进一步拓宽了这一题材,而且是满怀热情,带着自己的深切感受去写的,因而更加亲切动人。如在他笔下展现了清新的农村生活画面: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代人赋》)

用简净明快的语言,描绘田野的春景,生机勃勃,情致宛然。结尾处借景抒怀,以城中愁风愁雨的桃李与溪头蓬勃生长的荠菜花对举,表现了作者对农村生活的热爱。

作者还描绘了乡村的民情风俗,词中有农家婚嫁的热闹场面:“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鹊桥仙》松岗避暑)也有偷梨打枣的孩童的顽皮神态:“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清平乐》连云松竹)还有浣纱少妇的欢声笑语:“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清平乐》柳边飞)农家妇女忙里偷闲回娘家的情景,也写得极富生活气息:“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鹧鸪天》春入平原荠菜花)他还将一个普通农家的生活渲染得极其惬意而和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

这些农村生活的图画,自然经过了辛弃疾的美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理想。

他的农村词中有不少力图表现闲适生活的作品,努力使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其中确也有如“掀老甕,拨新醅,客来且进两三杯”(《鹧鸪天》是处移花是处开)那样的“遣兴”之作。但许多“闲适词”其实也不闲适。身虽闲置而心念家国,所以虽然“听风听雨小窗眠,过了春光大半”,但依然“清愁难解连环”(《西江月》賸欲读书已懒)。闲适中颇多无可奈何的惆怅。

辛词中山水词占了很大的比重。他的歌咏山水的词作,表现了作者阔大的胸襟和对祖国山河大地的深挚热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甚矣吾衰矣),“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一水西来),他与山水的情感如此融洽,因此,他笔下的祖国山河千姿百态,而又颇具神采。如他写青山:“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沁园春》)将灵山回旋飞动的态势逼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加上飞瀑倒溅,弓桥卧水,动静交映,韵味无穷。状雨岩奇境,则“蜂房万点,似穿如碍,玲珑窗户。石髓千年,已垂未落,嶙峋冰柱”,将雨岩的洞窍、石乳形容得如在目前。而岩中飞泉鸣瀑,则又如“春雷鼻息,是卧龙、弯环如许。不然应是,洞庭张乐,湘灵来去。我意长松,倒生阴壑,细吟风雨”,更增添了雨岩的奇幻幽秘。又如写新开小池,“涓涓流水细侵阶,凿个池儿,唤个月儿来。画栋频摇动,红蕖尽倒开。斗匀红粉照香腮。有个人儿,把做镜儿猜。”(《南歌子》散发披襟处)描摹生动,情趣盎然。而写钱塘怒潮,又自有一番景象:“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摸鱼儿》)以铺天盖地的鸥鹭,惊天动地的鼙鼓,截江驱山的组练,鏖战不休的貔虎,极形江潮之磅礴气势,而以力倦东去的白马素车形容退潮景象,潮涨潮落,绘声绘色。

“词为艳科”,辛弃疾情词数量虽不多,但“秾丽绵密者,亦不在小晏(几道)、秦郎(观)之下”(刘克庄《辛稼轩集序》)。如《祝英台近》(宝钗分)、《念奴娇》(野棠花落)都是极著名的缠绵婉曲、雅致深细之作。一些小令也写得情真意切,如“忆得旧时携手处,如今水远山长。罗巾浥泪别残妆。旧欢新梦里,闲处却思量”(《临江仙》手捻黄花无意绪)。不少情词纯用口语,如“一从卖翠人还,又无音信经年。却把泪来做水,流也流到伊边”(《清平乐》春宵睡重),也大有民歌风致。

此外,辛弃疾还有不少咏物词及与友朋唱和应酬之作,虽有少数游戏文字,但多数作品内容充实,不少作品还从多种角度反映了社会现实。

(三)

辛弃疾词的艺术风格丰富多采,他博采众长,不拘一格,融会贯通,而又自成一家。词作以豪迈雄杰为主,又不失婉约。悲壮豪雄,婉转缠绵,空灵蕴藉,沉郁幽深,典丽雅致,通俗真率的作品并存。

词史上辛弃疾与苏轼并称“苏辛”,共为豪放派代表作家。但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二人的区别还是明显的。辛弃疾才大情挚,生当国难深重之时,不得一展怀抱,故“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词作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上片时空交错描绘,构成雄奇阔大的艺术境界,赞扬宋武帝刘裕北伐的雄壮声威与赫赫战功。下片由雄豪转入沉郁,由元嘉北伐失败,联想到今日的战局,由自己青年时代的壮慨英声,转写老年请缨报国的雄心,而爱国激情则贯穿始终。此外,如《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南乡子》(何处望神州)等都洋溢着英雄气概,而《水龙吟》(举头西北浮云)、《贺新郎》(老大那堪说)、《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等又或沉郁顿挫,或豪壮激昂,或郁愤悲壮,都是辛弃疾豪放词中的名篇。

辛弃疾的婉约词也有很高的成就。如《念奴娇》(野棠花落),缠绵悱恻,凄婉曲折;《满江红》(家住江南),清俊妩媚,细腻宛转;《祝英台近》(宝钗分)更如明人沈谦《填词杂说》所云:“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消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此外,辛弃疾还努力效法历代词人的成功之作,尝试各种风格与题材。如《丑奴儿近》(千峰云起)标明“效李易安体”,努力效法李清照“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的风格,《行香子》(好雨当春)亦颇具李清照词风。《念奴娇》(近来何处)则有意仿效“天资旷远,有神仙风致”的朱希真体。《唐河传》(春水千里)明言“效花间体”,写得空灵洒脱,清俊疏淡,酷似韦庄。《水调歌头》(我志在寥阔)描摹梦中登天,摩挲素月,骖驾鸾凤,酌酒北斗,清歌高寒,飘飘欲仙,则兼有《离骚》、李白、苏轼遗风。许多词作,如《武陵春》(走去走来三百里)、《南歌子》(散发披襟处)等,通俗浅显,又多民歌风味,表现出作者才情之博大。

以文为词,多用赋体,是辛词的另一艺术特色。苏轼以诗为词,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稼轩进一步以文为词,用散文笔法,几乎将其他文学样式所能抒写的内容,一并写进词中,极大地开拓了词的境界。如《西江月》(醉里且贪欢笑):“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便全用散文句法。而辛词因用散文手法,便无施不可,词中出现的问话体、对话体,为其他词人作品所少见。如《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用屈原《天问》体,词中一连提出“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等九个有关月亮运行的问题,为赋月诗词中独创。《南乡子》(何处望神州)则自问自答,用杜诗、曹操成语,自然天成,亦颇见功力。《六州歌头》(晨来问疾)以作者与鹤的对话传达闲居时忧国伤怀的苦闷,人鹤问答,韵散结合,亦为词中别调。

善用典故,是辛词的又一艺术特色。如《贺新郎》(绿树听鹈)写离愁别绪,连用昭君出塞、庄姜送归妾、李陵别苏武、燕太子丹送荆轲等四个典故,寄寓家国之恨、身世之感,运用史事贴切自然。《永遇乐》(千古江山)将与京口、扬州有关的历史人物,如孙权、刘裕、刘义隆、拓跋焘等的胜败史事一齐纳入词中,中间又穿插四十三年前自己率义军经扬州渡江南归事,最后以老当益壮的廉颇自况,几乎通篇用典,但不觉堆砌。

辛词还多比兴寄托,如《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描写元夕灯彩焰火盛况,结尾“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梁启超认为此三句“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艺衡馆词选》引),便是说词中有寄托,表现了作者的孤高风标。《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通篇用比兴,以风雨摧残春光喻南宋国势衰微,惜春、留春喻力挽颓势的努力,长门误期、蛾眉见妒,隐喻朝廷政局,词作明为伤春,实为抚时感事、自伤怀抱之作。因多用比兴,词意含蓄蕴藉,深婉曲折,动人心魄。

辛词的语言多姿多采。吴衡照《莲子居诗话》说:“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辛弃疾善于化用前人成语,经史子集,烂熟于胸,故信手拈来,皆不觉生硬。如前文所举《南乡子》(何处望神州)中“不尽长江滚滚流”与“生子当如孙仲谋”,即用杜诗与曹操语,贴切自然。但有时也通篇用经典语入词,语言便不够灵活生动,内容也易受束缚。如《踏莎行》(进退存亡)集《易经》、《论语》、《诗经》、《孟子》、《礼记》等经书语句入词,虽有一定的思想内容,非纯粹的文字游戏,但终究减弱了艺术感染力。

他还喜用民间俚语、俗语、谐语入词。如《鹊桥仙》“轿儿排了,担儿装了,杜宇一声催起”,《最高楼》(吾衰矣)“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武陵春》(走去走来三百里)“鞭个马儿归去也,心急马行迟。不免相烦喜鹊儿,先报那人知”,《玉楼春》“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或通俗生动,或诙谐风趣,都是作者汲取民间语汇养料的成果。

(四)

辛词留存至今的有六百二十余首,是宋代词人中现存作品最为丰富的一人。今选译其中八十二首,数量虽不多,但大体能反映辛词的基本风貌。作品按写作年代为序排列,不能确定写作时间的列于篇后。注释力求简明,译文力求准确贴切。但限于学识,注释、译文一定有不当之处,欢迎读者指正。

杨忠(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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