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远行者的背影

沧桑之城 作者:王族 著


远行者的背影

张骞

鹰若想飞远,一定要有好眼力。在我的想象中,张骞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在平时,这双眼睛大概显得很平静,不轻易显示出慌乱或激动的神情,它会因为主人镇定的内心而变得沉迷和冷峻。张骞是一只要去西域飞翔的鹰,所以必须要有这样一双眼睛。正如西域的游牧民族谚语所说:“眼睛能看到的地方,人和马一定能到达。”正是这样一双有好眼力的眼睛,让张骞冷静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在内心掂出了轻重,洞悉了情理,品尝了酸甜,于不动声色之间将一切在内心做了了断。从此,这双眼睛一次次被主人在孤苦绝境中的命运激活,它依照主人内心的信念,为主人寻求着精神突围的道路。

张骞实际上是一个冒险者,从他肩负的政治使命和个人命运而言,都凸显出了冒险因素,加之他的政治使命结束得太快,而特殊环境对他的制约又太过于强烈,所以,他在精神方面便一直在苦苦挣扎着突围,他总觉得自己一定能走出蛮荒的地域,实现自己最初的理想,并得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因此,他的行为便掺杂了许多困惑和偏执的因素,让他变成了一个在原地打转,始终不能冷静客观把握自己的人。

张骞出使图

事实上,张骞走过的是一条极具精神突围的道路——它窄小、坎坷、孤独,一个人要将这样一条路坚持下去,则需要用意志和心灵不停地去拓展。这是何等的艰难啊!它需要一个人视信念和个人尊严为至高的目标,从始至终坚持内心的精神价值取向。从肉体而言,这是一种疲惫的苦旅;从精神而言,这是一种超现实的高空飞翔。

敢走荒漠的骆驼必将留名。“西域之通,始于张骞。”历史上将张骞称为“西域三拓”中的第一拓(另二拓为班超和郑吉),并把他的西行之举称为“凿空”,意思是“原来不通,凿之,现在通也”。人常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是英雄,但正因为他是第一个,所以在他迷人的英雄形象背面,又隐藏着多少艰难和痛苦呢?他在人面前是英雄,在人背后会不会有伤心的眼泪忍受不住要冲涌而出?可以肯定,当这种泪水隐藏到最后,终于像洪水一样从平日里小心翼翼维护的堤坝冲涌而出的时候,那便是英雄泪了。但英雄泪是怎样的一种泪水,也许只有英雄自己知道。到了这时候,一个人才会从被赞誉和敬仰一度抬高的高空回到地面,并从而也回归自己。

但常见的历史把张骞的行为记录得过于完美,缺少现实生活的深刻性和多面性。一个人的一生实际上是处于变化之中的;变化,使一个人在很多时候都显得很真实,其心灵反应和精神挣扎由此便彰显而出。所以,历史中的人物不应该是高大完美形象的统一。再则,那些事情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烂熟于心,到了我这个年龄,传奇之类的东西显然已经不能满足我了,我希望能知道他们生命中的磨难,以及在他磨难中的复杂反应,我以为一个能够留名于史的人,他的经历必然是坎坷的,他的意志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变得格外感人。

历史是多么好的一种东西啊!昨天的事情对于今天而言,就已经是历史。所谓历史,其实就是某些事件在特定时间里的结束,只因那个事件结束得深刻、完美、几近于天绝,所以,它们便被留在了时间中。历史从形式上而言尽管是已经结束了的事件,但那些事件在时间的意义里似乎仍然存活着,隐隐约约像一个美丽的幽灵,一直在影响着人的思维和行为。有时候,留名于史的人在时间的意义里,似乎用另一种方式仍在存活着,等待着与后人相遇,甚至还会抓住机会重演。

张骞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应该说是一个很久远的历史人物了,然而当我在史书中一点一点走近他时,我觉得两千多年的时间并不久远,似乎真的像史书的册页一样,轻轻一翻便穿越时空而过,站在了张骞的面前。而张骞也似乎抖落尽了满身的尘灰,变得越来越清晰,等待着与后人对话。

历史想利用时间复仇,并在这种复仇的心理中复活。

张骞到了中年时仍一事无成,为此,他不可能不着急,但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在大多数时候,他可能是一个忧郁和沉默的人。他每天都要像那些走仕途的人一样勤恳工作,但一看同行们都已经有了明确的职务、权力和地位,而自己仍是一个基层小郎官,他一定神情黯淡,经常想着如何获得提升职务的机会,但他命中注定属于大器晚成一类的人,所以,在经过了一段痛苦煎熬后,他的命运才突然变得好了起来。改变张骞命运的原因来自于汉武帝对西域的凝视,当时,匈奴在西域大地上已成为主要角色,控制了大部分王国和民族,第一次从马背上跃入中国历史舞台。西域从此越来越强大,以至它的存在对汉朝构成了很大的威胁。汉武帝是一位敢于进取的皇上,面对日渐强大的匈奴,他表面上仍保持着平静,但在内心却观察着他,时时不忘寻找打击他的机会。

机遇很快就来了,而且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机遇。一天,一名匈奴士兵被捉,审问过程中,汉武帝得知匈奴自冒顿任单于(首领)以后,在西域的地位已如日中天,连月氏王都被匈奴杀了,月氏王的头颅被匈奴士兵用去制成酒具喝酒,大部分月氏人被冒顿赶往伊犁河流域,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尽管如此,匈奴还经常掠夺他们,对他们加倍凌辱,月氏人对匈奴痛恨万分,一心想找机会报仇雪恨。这个消息让汉武帝吃惊不小,月氏曾经在西域是强者,如鹤立鸡群,但为什么在冒顿跟前则不堪一击,一败涂地了呢?但这仅仅只是一个消息,在这个消息背后却有更可怕的事实——昔日的一头羊如今已变成了一只狼,汉武帝不可能不为此感到头疼吧?从春秋到汉高祖刘邦,匈奴一直是中原朝廷的一块心病,历经数次冲突后,“中原从此有了边界意识”(司汤达语),长城应运而生,但匈奴难以忍耐劫掠“村庄”的狼性折磨,一次次冒险南下。以前,月氏和乌孙等是大个子,在西域起着顶天立地的作用,使还没有长大的匈奴无法恣肆撒野,现在匈奴长大了,而且个头已高出月氏和乌孙很多,他们要在西域大地上开始耍威风了。他在那边耍威风,你在这边就不得不防他,而且为了防他有朝一日把威风耍到你的家门口来,你还得想办法制止他,但怎样制止他呢?汉武帝细细考虑了一番,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决定派一个使团前往月氏人居住的地方,动员他们与汉朝联合起来,一起消灭匈奴。汉武帝之所以要这样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匈奴的西方是大漠荒野,是一条死路;而如果把月氏人联合起来,从北边攻打匈奴,就可以断了他们退往河西及漠北高原一带的后路。这样,匈奴在西为死路,北有汉朝大军重压的情况下,就会陷入绝境。

这是一个了不得的战略计划。一旦出击,节节连环,匈奴必然无力挽回局面,但汉武帝又深知,去完成这个任务的人选相当重要,西行的道路沙海无垠,险关重重,而比道路更难征服的是匈奴,他们凶恶狡猾,要和他们打交道,没有超群的胆略和过人的智慧是不行的。为找到最佳人选,汉武帝下诏公开“悬赏”征募使者。

此时的张骞,正在小小郎官的位置上憋足了劲寻求发展的机会。仕途是一条充满了坚忍与等待的漫漫长途,谁要是想在这条道上谋个一官半职,没有过人的忍耐则是行不通的,在关键时候没有奉献自己或牺牲自己的勇气也是行不通的,只要你一脚踏上这条路,哪怕只当了一个小小芝麻官,永无提升之望,你都不可不把它当回事,否则,最后它便把你也不当回事,让你永无提升的希望。张骞听到皇帝征募使者的消息,当即决定舍弃小小乌纱帽,去西域建功立业。张骞如此果决,从表面上看似乎是热血男儿的壮举,不畏西域蛮荒赤野,不畏此去难料的生死命运,着实让人佩服。但如果冷静地一想,就不难发现,有一顶看不见摸不着的帽子还是吸引了他,他不可能不想,在长安像自己这样的小芝麻官,何时才能有被提升的机会,朝廷人才济济,自己纵然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恐怕也很难争得机会。我们可以把张骞后来在孤苦境地中的行为看做纯粹的精神突围,但他应汉武帝征募,就不可能没有个人的想法在里面。张骞身在官场,不为自己着想是不可能的。他也许做了这样一些比较,此去西域,皇帝老儿亲自过问,众人瞩目,要是干出一番成绩,不愁得不到好处!去,一定得去,机会难得,不可错失。他下了一个狠心。

还好,算是天遂人愿,张骞从几百个应征者中脱颖而出,以他过人的才华和非凡的智慧被汉武帝选中。汉武帝很快下令:张骞为汉朝出使西域的大使者,组成使团前去月氏。骏马不跑四蹄寂寞,雄鹰不飞双翼受折磨。张骞是有志之人,即使已人到中年,也要去远方实现个人理想。也可以说,从出任使者开始,张骞踏上了另一条人生之路,他的生命价值也将由此改变。我找了许多资料,都没有查到大使者与郎官之间的级别有多大的差距,但有一点却已经不难看出,此时的张骞已经在代表着一个国家,即使他的职务不明确,但他的身份却已经非同一般。当官就是这样,虽然没有实权,但若身居重要位置,官当得便也像那么回事。

张骞出使西域辞别汉武帝图

就这样,张骞成为汉朝出使西域的第一位使者,西域从张骞使团的脚步踏入开始,一点一点向世人展现出了神秘的面容。

向西,荒漠和匈奴都给张骞造成很大的压力,张骞为了避开匈奴,一路走得十分隐秘小心。从这一点上说,张骞带领的使团实际上是一群冒险者,他们要去完成的是一项秘密的任务,不能让西域的游牧民族,尤其是匈奴知道,但他们似乎命运不佳,刚出陇西不久便被匈奴发现并抓到了单于大帐。张骞作为一位使者,其政治使命实际上到这里已经结束了,至于后来被囚禁于匈奴,在失去个人自由的时候苦苦等待着逃出的机会等经历,其实都是他个人对命运的抗争,大汉王朝赋予他的使命已变得像一个隐隐约约的愿想,他在心里要求自己必须去实现朝廷赋予自己的使命,但现实中的他如同被一层迷幻的大雾围遮着一般,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不能踏到实处,致使他变成了一个虚幻和迷茫的张骞。由此我们就可以知道,像张骞这样被派出当使者的官员,是不能与朝中百官相比的;那些在朝廷中任职的官员,不论职务高低,位置如何,他们都是国家这台大机器上的螺丝,在使那台大机器运转的过程中发挥着他们必不可少的作用。而张骞则被派往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他要去打交道的西域游牧民族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所要完成的工作没有任何可供参考和借鉴的东西,一切都得靠他自己去摸索,加之又离朝廷太远,所以,一步走不好就陷入了迷幻的大雾中不明方向,不知该往哪里走。在他被匈奴抓起来后,他的使命由此便变得更为隐秘了,他必须把自己的工作由地上转入地下,由一个使团转入到他一个人身上来,然后悄悄进行。这时候的张骞一定是孤独和失落的,他的仕途生涯在从几百个应征者中脱颖而出开始,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始,但就像一首激情澎湃的歌仅仅只唱出了第一句便戛然而止一样,他很快便又跌入了人生的低谷。

张骞西行图

打个比方,此时的张骞就像一匹被囚禁起来的马,束缚了四蹄,在原地着急地打转,但却不能挣脱。那怎么办?在当时的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忍耐和等待了。匈奴的单于军臣得知张骞一行要经他的地域去大月氏,便勃然大怒道:“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司马迁在《史记》中将军臣的这番话做了真实的记录,不知意欲何为?军臣的这番话中有几分愤怒,也有几分苦衷,不知汉朝百官听了后有何感想?

当时,张骞面对军臣的质问,或许只能是默不对答。他只能保持沉默,到了这种地步,任你骂,任你打,就是杀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张骞心里有想法,这一切我都能忍,都能咽回肚子里去。即使云雾遮住了太阳,雄鹰也不会迷失方向;张骞的内心依然充满了希望和期待。他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在做先缓和局势的打算,以赢得日后想办法逃出的机会。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不能与匈奴硬碰硬,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军臣几番质问后,见张骞不说什么,便下令将张骞软禁。真正生命大隐伏的张骞从这里开始迈出了第一步。从这时开始,张骞原有的理想已变得模糊起来,他不知道这种软禁的岁月在自己的生命中将持续多长时间。而我们却可以想象得出,张骞的心情是迫切的,匈奴没有杀他,这让他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欣喜,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在盼望逃出的机会能够到来。因此,这一阶段的张骞并不是很痛苦,因为他心里还有企盼。张骞从这时开始了内心的等待,他坚韧和冷峻的精神也开始显现出来。这正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命运和环境是改变人的最有力的东西,如果张骞此行一路畅通,最终联合起月氏人在西域杀得天昏地暗,那么,今天留在我们印象中的张骞,也就只能是一个征战者的形象。而且从张骞自身条件而言,他并不具备军事才能,所以照以上假设发展下去的话,他很有可能从此变得悄无声息,再没有机会走到历史的前台。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命运只让他站在最为艰难困苦的关口,把一切苦难都压在他身上,让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从命运中凸显了出来。

实际上,张骞在此时并不能正视自己的命运,他因为在心里抱着过于坚执的愿望,所以不能冷静地对待现实,从被软禁开始,逃出的机会到底有没有,他并不清楚,而且他还忽略了匈奴,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囚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所以,此时的张骞虽然内心坚执,但命运的变化却是他自己把握不了的,甚至可以说,他并没有意识到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他的精神和命运,前者坚执,后者悲惨,并已经形成了一种扭结,照此发展下去,二者将扭得越来越紧,而处在现实中的他将遭受更大的折磨和痛苦。

精神与命运,一种绝境中的对峙。

从形式上而言,一个人被软禁,别人并不打算让他死,但却要限制他生活上的自由,所以他没有办法,只能屈服。一年又一年,张骞得不到丝毫的自由,好在他在内心一直坚持着最初的愿望,所以,他并没有多么痛苦。人都是这样,如果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开阔自由的世界,他极有可能就会长期顺从内心的愿望,变得孤独而又坚忍。张骞被软禁后,他的世界变小了,他的视野也受到了环境的限制,所以,他便过多地依赖于他内心的想法,在他个人的精神空间里徘徊。不过这不能怪他,在西域那样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他的身体自由受到限制,没有与别人交流的机会,所以他只能在精神上进行突围了。

但我始终觉得张骞这个人有一点固执和偏激,走到这种地步了,他的表现并非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坚执和刚毅,他之所以能够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大的罪,但内心的信念一直不曾改变,实际上仍与他对自己抱的希望有很大关系。此时此地,他虽然已沦为匈奴的囚徒,但在内心仍把自己视为一个朝廷命官,他的心灵在挣扎,企望能实现朝廷赋予自己的使命,证明自己的价值,期望日后回到朝廷中时升职。作为常人,有这样的想法实属正常,因为这是人之常情的表现。我们甚至可以看出,这也是张骞在特殊的环境和命运中维护的个人尊严。张骞有了这样固执的想法,也好也不好。其好的一面在于他由内心信念滋生出了力量,让他变得坚强和充实,内心始终充满希望;其不好的一面在于会让他的路越走越窄,而且不能灵活调整自己,在困惑中遭受更大更多的痛苦的折磨。由此可见,张骞是一个能吃苦的人,他也许在心里也对自己这样坚持下去的结果做过比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环境和命运已经不容许自己再做别的打算,所以只能坚持内心的信念,在匈奴军营中挨时间,等待逃出的机会。

张骞就这样开始了他漫长而又艰难的西域生活。匈奴由于对汉朝持敌视的态度,所以经常凌辱张骞,而此时的张骞,仍在内心深处抱着报效国家的热情,所以,他仍然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军臣单于为了进一步软化张骞,后来又要将一个匈奴女子嫁给他。张骞在长安有一个夫人,他出使时,她流着泪把他送出很远;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回来,她等着他。现在,军臣突然给他出了这个难题,还真把他给难住了。军臣之所以给张骞出这个难题,就是想用“老婆”这一特殊方式进一步软禁他,让他在匈奴中有了家室,以后有了孩子,真心投降匈奴,如果张骞真的投降,那么就应该将汉朝的一切都抛弃,如果不想投降,一试之下,便可见端倪。张骞的头脑是清醒的,他怎么能不知道坐在那把狼皮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眼睛里充满了狡诈阴险之光的军臣的想法呢!张骞一定在内心盘算,如果自己不答应他这件事,就会导致自己前功尽弃。于是,就咬咬牙答应了。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有了这个选择,张骞又维持住了自己内心的愿望,他西域之行的坎坷命运又得以延伸,历史上的“西域三拓”中的第一拓,才没有匆匆走下历史舞台,但在这个选择后面,隐藏着艰难的内心折磨和难与人言的心酸。

走向洞房的那一刻,想必张骞一定举步维艰,内心感到十分沉重,长安的爱妻和汉武帝的重托像两只手把他往两边拉。这样的时候,他不痛苦,不犹豫是不可能的。但到底往哪一边走呢?我想,张骞为了国家,即使心酸至极,忍不住想哭,但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在轻与重之间,他必须举起刀子把自己的心刺一下,使心彻底麻木,才好继续在这条伤心的路上走下去。后来的事实证明,张骞犹豫了一会儿,真的像是把自己的心刺了一刀子似的,让自己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忘记,然后肩负起了汉武帝凝视的目光和自己的命运。想通了,也就没啥犹豫的了,男子汉大丈夫理当顶天立地,理当拿得起放得下。张骞大步向洞房走去。不难想象,张骞的脸上在那一刻虽然没有流泪,但他的心一定在哭泣。张骞走向那个匈奴女子时,一定已经把自己的心用一把无形的刀子刺碎了。他的心在流血;而那些血却不往外流,从此,只是在他心里积蓄着,时时搅动出一股股酸楚和疼痛。

但所有的这些都没有动摇张骞的信念,他一直等待着机会,以致司马迁在《史记》中盛赞张骞“持汉节不失”。在今天看来,张骞所经历的这些痛苦都是把《史记》这本书中的故事推向高潮的好素材。事物往往就是这样,它必须要把一些对立的矛盾在无形中组合到一起,才能使人从中凸显出精神。张骞最终从痛苦中耸立起了他不屈的人格,但帮助他塑建人格的,却是几乎洞穿了他全身心的痛苦。

时光任苒,张骞被匈奴软禁了十年,他同那个匈奴女子已经有了孩子,匈奴对他也已经失去了戒心,放松了对他的看管。张骞和堂邑父经常秘密碰头,商议如何逃出匈奴。一天,机会终于来了,两个匈奴前来张骞的住处办事,把两匹马拴在门外的柳树上,张骞看到那两匹马,立刻给堂邑父一个眼色,堂邑父是快人快箭,毫不费力气就把那两个匈奴射死了。张骞和堂邑父骑上马,一溜烟就逃出了匈奴的营盘。是长久的忍耐和不屈终于使他们成功了!他们等待了整整十年,十年磨一剑啊,这把剑却是无形的,它一次次砥砺着他们的意志,愈是艰难,愈能够把他们的灵魂镀亮。张骞的这种作为,因了独特的环境,而变得更加坚决。大漠戈壁在无形之中是一种压力,同时也是一种启迪,让他们明白,必须等待和忍耐,大漠中的沙砾被风暴吹来吹去,风暴过后,它们变得更为粗犷和沉寂,但它们正是在这样的磨难中守住了自己,也守住了大漠这个家。

大食国行者

一个人的意志凸显之前,一定是他的理想追求已经变得很孤苦,他就是在这种孤苦中再次把握自己的命运的。

张骞脱险之后,并没有如释重负地逃回长安,他认为自己经受了十年的忍辱负重,就是为了前往大月氏。于是,他悄悄抹去泪水,和堂邑父背对南归的路途,继续向西而行。

张骞好不容易逃出,却又义无反顾地踏上歧途,从表面上看,似乎仍是汉朝农耕文化观念在左右着他,他仍想实现大丈夫最初的意愿,这符合古往今来许多人的行为规律。但他为什么会哭呢?在那一刻,他是不是有一种特别微妙的心理反应呢?十年苦囚,终得逃离,但回到长安又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呢?——没有完成任务,被匈奴软禁十年,这些无不都是耻辱啊!所以在那一刻他还是咬紧牙关,要去完成自己十年前的任务,此时尽管张骞已逃出囚禁,但实际上仍无路可走,不这样,又作何选择呢?好在张骞在西域十年,那颗心早已被大漠的风吹打得坚韧无比,所以作出选择的那一刻,想必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一路上,张骞和堂邑父翻山越水,行走得十分艰难。幸亏堂邑父有很好的体力,能背很多食品和饮用水,才避免了他们在沙漠中没有被饿死和渴死。有时候,一连数天在沙漠中碰不上居民,堂邑父只好去射猎一些兽禽作暂时的充饥。张骞和堂邑父让我想起了我1994年在库尔勒参加一个军事演习的经历。一天,我们外出执行任务时车子抛锚,不一会儿,天上就刮起了沙尘暴,细沙飞舞着,把路面很快就掩盖了起来。沙尘暴像号叫和奔突的怪兽,整个大地都似乎在战栗。我们在车中躲了三个多小时,风沙才过去,而我们因为没有水喝,一个个都嘴皮干裂,一幅惨不忍睹的样了。由此而知,当年张骞和堂邑父的行程该是多么的艰难。

张骞和堂邑父到达大宛后,看到大宛农业发达,盛产稻、麦和葡萄酒,人们都过着富余的日子,光能保存几十年不坏的藏酒就有万余石。大宛的马也非常好,有一种马在跑热了时浑身流血,张骞见此情景,失口叫道“汗血马”,汗血马由此得名。以后汉武帝所乘的汗血马也是从这儿弄过去的。大宛王早就听说汉朝国力强盛,土地富饶,很想与汉朝交往,只是“欲通不得”而无奈何,但他还是非常热情地款待了张骞。这时候,张骞才知道自己被匈奴软禁的这十年里,大月氏人已经南迁了,他们之所以迁移是受乌孙所迫。月氏在其强盛时曾打败乌孙并杀了乌孙王难兜靡,占据了乌孙人的地盘,当月氏人被匈奴逼迁到伊犁河流域后,难兜靡之子猎骄靡在匈奴人的支持下挥师西进,向月氏人发动进攻,要报杀父之仇。月氏人无力抗拒,只好向南迁至中亚大夏人活动的地区,在阿姆河一带生存。看看吧,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足以将一切改变,把那些长时间抱着一个理想,不适时改变自己的人远远地抛在身后,让你有朝一日醒悟时,却为时已晚。

汗血马

但张骞不灰心,决定前往阿姆河。他和堂邑父向大宛王告别,再次把孤独的身影融入了茫茫荒野。经过艰难的跋涉,两个人终于到达阿姆河,然而,当他们找到大月氏人时,事实已与他们十年的心血和艰辛期盼相去甚远。此时的大月氏人已臣属大夏人,又因该地区土地肥沃,水草丰盛,每户人家都过着殷实的日子,已不愿再去打仗,也不想再与匈奴人结仇怨,更无意与汉朝交往。张骞几番劝说,直至痛哭流涕地诉说自己为了月氏人,用十年的心血忍辱负重,吃尽了苦头,现在只希望月氏人能与大汉合作,打击匈奴报仇,但月氏人仍不愿离开阿姆河,张骞只好和堂邑父闷闷不乐地踏上回归的路途。阿姆河在他们身后喧响着,似乎在为他们的苦难遭遇而哭泣,而此时的张骞和堂邑父,早已没有了泪水,有的只是对人生的深重感慨和对命运的默默承受。十年了,好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但张骞却一无所知,却依然在内心坚持着最初的梦想,这种变与不变造成了一种痛苦,最后,便只能由张骞一个人来承担这种痛苦。

通读《史记》,我发现有好几个人像张骞一样,在时间的巨大落差中坚持和追求了个人的愿望,像苏武、玄奘等,都是这支大漠苦旅队伍中极其相似的战友。一方面,他们的这种锲而不舍的追求折射出了精神的光芒;另一方面,却因为地域环境所限,使他们的生命遭遇陷入悲苦之中。就像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必然要出现碰撞一样,这几个人的生命反应,也有更深层的民族与民族,文化与文化的碰撞。时间是一个巨大的堡垒,这几个人默默地在它周围徘徊,攻之不破,就用精神穿越,体会一种人格力量的愉悦。如此这般,苦便变成大苦,悲便变成大悲,落花几许,春去秋来,人的面容在黄沙中已悄悄黯淡,只有那颗深藏着梦想的心灵仍然保留着激情。

回去吧,别再费劲了。用今天的话说,这里没有市场,你的东西再好,但人家不喜欢,所以也就不值钱,你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你还会跪下求人不成?!张骞当然不会这样做,但他内心的那股酸楚想必是无法抑制的,转过身还没走几步,说不定眼泪就下来了。唉,张骞啊!你本来是一块坚不可摧的钢,只因命运把你放在西域太久了,时间在变,世事在变,你这好钢也就没有多大的用处了。回归途中,张骞和堂邑父再次被匈奴所俘。看着匈奴人向自己和堂邑父包抄过来,那一刻,张骞可能像第一次被俘一样,浑身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他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他们俩被匈奴押回营盘关押了起来,多少个凄冷的夜晚,两个人相对无语,只是麻木地挨着时间。……一年多后,匈奴单于卒亡,匈奴内部发生动乱,乘着匈奴们在互相厮杀,张骞和堂邑父把牢房的墙挖开一个洞逃了出来。这次,他不忍心再抛下匈奴妻子和儿子,便冒着危险跑回家带他们上路了。一年后,张骞终于回到了阔别十三年之久的长安城,汉朝文武百官皆为张骞的经历欷歔不已,非常佩服他优秀的素质和政治才能。

汉武帝不但没有因为张骞未完成任务而处罚他,反而看重他对国家的忠诚,使他荣膺爵位,升作太中大夫,其随从堂邑父也获奉使君的封位。这样是不是就功德圆满了,十三年难与人言的坎坷经历,终于换得高升,张骞是不是该满足了?然而到了此时,张骞在历史舞台上的表演结束了。这出戏,结尾可以算作是一个大团圆,符合一般事物发展的规律。至于张骞,他由此隐入了人生的另一角落,他是否满足,别人就不得而知了。

七年后,汉武帝再次命令张骞出使西域,这次出使西域与第一次截然不同,汉武帝要张骞携带的大量金银丝绸和一万多头牛羊在沿途分发给西域各国,以一种友好的态度团结他们。这次,张骞跃马扬鞭,畅通无阻。到达乌孙时,张骞仍想圆第一次出使西域未圆的梦,把大宛、大月氏、康居等国说服,让他们与汉朝结盟,把匈奴孤立起来。受困匈奴十三年,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大的罪,都没有达成初衷,现在的这个机会可以让他实现一生中最大的愿望。一下子突然在心里冒出这个想法,张骞可能很激动,他已经老了,再没有时间了,所以这便是他此生中最后的一个机会,做好了,对他的一生也是一个总结。但在激动之余,他还是按捺住内心,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当时的局势,他马上发现自己不能这么干。其原因有二:一是乌孙国正在内乱,恐难以说服;二是汉武帝让自己此次出来的重要嘱托就是联系西域各国结成友盟,别无他意。这样一比较,他就赶紧收住了心思。在官场上混了一生的张骞,在这时候显得多么成熟啊!一切都以大局为重,个人的委屈只能悄悄地咽到肚子里去,哪怕你难受得忍不住想哭,也只能在心里哭泣,眼睛里是不能滴下半颗泪珠的。

返回时,张骞可能神情黯淡,默默无语。两次出使西域,走了那么远的路,历经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却终未实现心中愿望,张骞不可能不伤心。但有什么办法呢?在国家这个大棋盘上,每个人都是过河卒,只可按照朝廷的意志向前,不可后退。还有一点,个人的理想有时候必须得让位,哪怕你曾经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都只能一门心思地把皇帝吩咐的活儿干好,别的,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吧,咽不下去,含着永远别吐出来。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张骞命中注定不会有多大作为,他这两趟下来罪没少受,苦没少吃,光第一次入西域被困的那十三年,就让人觉得他劳神伤怀,苦不堪言,但他对特殊地域的抗争并不能转变成国家的利益(尽管他的个人精神和生命意义已得以彻底地展现),另外,也许就连张骞自己也没有搞明白,汉武帝在当时的条件下想收复西域,只能说是一个设想,有诸多不现实的地方,因为西域对当时的朝廷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要不是张骞带回关于西域的一些“消息”,谁也不知西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因此,历史上将张骞列为西域“三拓”之首,也就是对他个人价值的最大肯定。

好在张骞是一个有志气的人,这两趟下来苦是苦点,累是累点,但他却能够坚持自我,有一种把苦吃尽、吃透、就是死也要等到苦尽甘来的精神,所以,在他转身返回的那一刻,虽然现实的张骞变成了一个永远悲怆的句号,但精神的张骞依然光芒未减,折射着人生理想的终极意义。

四年后,张骞东归长安,汉武帝封他为大行,位列九爵,以作为对他一生功劳的肯定。从当郎官开始,风风雨雨一生,现在官终于当大了,位置高了,不知张骞为此是否心满意足。不幸的是,他只在短暂的时间里享受了一下官爵带来的幸福,不久,便在长安溘然长逝,生命的光芒四散而去,结束了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张骞临死前,仍为自己两次出使西域均未达成初衷而遗憾不已。十三年历经非常岁月,他把自己的一份心思留在了西域,现在他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步,仍难了却那份心思。但他不知道,正是他用双脚踏出的一条西域之行的道路,“无心插柳柳成荫”般地成了日后中原到西域乃至中亚的一条通途。

它就是丝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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