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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歌

清凉歌 作者:张鲁镭 著


清凉歌

苏教授从梦中醒来时阳光已经站到床头柜上,被阳光沐浴着的小艾正朝老爸甜甜地笑呢!苏教授对着相框挤挤眼,你个小不点儿居然要当妈妈了。他不由想起刚刚那个怪诞的梦,小艾气喘吁吁地背着个双肩包向他跑过来,苏教授兴奋地迎上去,可他的脚却像拴着个铅球,费了好大劲也没挪出去几步,不知怎么还摔了一跤,他开始往前爬,发现小艾也正朝这边爬过来。当他们抱在一起时,苏教授看到的却是小艾妈,你还好吧!小艾妈满眼泪花,苏教授鼻子一酸……

小艾妈刚去世那阵儿,苏教授每天都盼着能在梦里见到她,如果真那样的话小艾妈就没有离他而去,他们只不过变更了一下作息时间,将白天的居家过日子换到晚上。梦里他们依旧重复着往日的生活,看书看报聊天喝茶。那时候苏教授还计划白天多锻炼身体,以便晚上早一点入眠,让他的梦通过人为拉长一点。可偏偏不遂人愿,在梦里他们居然一次都没见过。每到小艾妈生日他都要买上几只非常饱满的大石榴放在床头,嘴里念叨着,石榴都给你买了,今晚还不回来?可小艾妈就是不露面。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还一觉睡到这般光景,他疑惑地看着小艾,小艾依旧淘气地笑着,像在说,老爸别胡思乱想了,你要迟到了。苏教授猛然想起他今天约了晚报社的马主编见面,讨论他那篇关于美育教育方面的文章。苏教授匆忙洗漱奔出家门。

正值上班高峰,小区外面是个繁华世界,车轮滚滚热血沸腾,汽车和行人潮水一般,一浪又一浪,这是都要去哪儿?司机嗷嗷按着喇叭,他怪前边车开得太慢,不然吃不上这个红灯,于是气愤之下又砸了几下喇叭,仿佛砸着前边那个司机的脑袋。一个小伙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大口咬着煎饼果子。一个蹲在道边买茶叶蛋的老头问这鸡蛋怎么一天比一天小,卖茶叶蛋的老太太不爱听,愤愤地说,鸡蛋小问鸡去,又不是我下的蛋,我哪知道!一年轻女人左手拉着个小女孩,右肩背着个足有十几斤重的大书包,女人一边骂孩子一边往上拽下滑的书包带儿。小女孩一面和女人对付一面踢着脚下的破饮料瓶。苏教授微微皱眉,他对街上的状态很不适应,甚至都有束手无策那意思。人们呼啦呼啦冒着生命危险从汽车的缝隙中穿越,好像奉命去抢占一个山头,快点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根本不理睬悬挂的红灯,苏教授就联想到了一个词,大无畏精神。司机们更大无畏,你腿再快还能赶上我的车轮子?小样吧!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勇敢?苏教授没这个胆儿,老老实实站着等绿灯。绿灯来了他赶紧小心过马路,到底是腿脚老了,走到中间时居然变成红灯。这可坏了,他在马路中央战战兢兢看着汽车在身边呼啸,那个拉着小女孩的女人飞快地穿越呼啸抵达马路对岸。苏教授向她们投去羡慕的眼神,年轻真好!人到他这个年龄就是很无奈,连过个马路都这么困难。他开始在心里鼓励自己,怕什么,不就过个马路吗?勇敢点,向前,再向前,想想小英雄刘胡兰,总算过来了!苏教授长出一口气,后背冒出一层细汗。

苏教授退休有多年,一直居住在学校后面的教师公寓,小区里安静得连脚步声都能听见。还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叫。麻雀们喜欢在苏教授窗前蹦蹦跳跳,喜欢苏教授撒在地上的小黄米,它们一年四季都胖得像乒乓球,一群会唱歌的乒乓球。现在小区里住着的多是他这样的老家伙,年轻人谁还看得上这样的老住宅。不过老有老的好处,老的东西陈旧却让人心里踏实,在小区里他就是闭着眼也能从南到北走个来回,他知道哪个路口有台阶,哪个拐弯处有路灯,哪棵大树上有鸟窝。他还知道从自家到后门需要四百七十六步,去老周家需要三百零五步,去老郑家需要二百九十一步。他平时深居简出,要出门的话也是走后门。后门临一条小街,那里有两趟公交车和一个不太大的食杂店,完全能满足苏教授日常生活。

那个小女孩哭哭啼啼说迟到要罚站的。女人说怕迟到还赖着不起床。小女孩说昨晚那首曲子本来该弹五遍,是你又给加五遍。女人的手臂像风车一样摆动,出租车、出租车。苏教授看看手表,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喝茶,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新闻。他每天都起得很早,简单吃一点早餐就去外面爬山,从后门出去穿过小街是一座山,它和另外两座山连在一起,驼峰一样,都光顾到怕是一天也爬不完。爬山是苏教授生活里的重头戏,春天的嫩叶夏天的花朵秋天的凉风冬天的白雪,如果天气不是太恶劣苏教授每天都去山上亲近一下大自然,要是哪天因为什么事没上山,他心里总像少了点东西似的不踏实。像现在他站在马路边上,就有种没来由的不安。那个女人勇敢地跑到马路中间打车,也不怕撞着。小女孩脸色蜡黄,昨晚肯定没睡好。现在这孩子怎么这么疲惫,他们家小艾可没遭过这份罪,小艾小学中学都在家门口读的,连马路都不过。有几次要送她上学,都被小艾制止,说让同学看了笑话。现在的小孩子明明住东边,却要跑到大西边上学,像是路途一近就取不到真经。小艾没舍近求远,却也上了重点大学,还去美国留了学。苏教授怜惜地看着小女孩,他决定等她们离开后再打车。总算有辆车把她们拉走了,苏教授这才把手抬起来,司机伸着脖子问去哪儿,晚报大楼。那司机马上把脖子缩回去,先后有三个司机一听“晚报大楼”都扬长而去。苏教授问为什么,其中一个司机回答那条路红灯太多跑起来压抑,没人愿意去。又一辆出租车停在苏教授面前,他从嗓子眼儿挤出四个字——晚报大楼,听上去那么没有底气。上来吧。苏教授感激得直点头,他想这个司机心眼儿真好!他伸手刚要关车门,就听扑通一声,只见一个红色物体撞上来,苏教授的大拇指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指甲青了。是一辆自行车从后面冲过来,那大拇指正好被自行车的脚蹬子卡于车门。苏教授想说你这人怎么骑车的,就听见一声洪亮的狮吼,你他妈怎么停车的?苏教授探头看看,原来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壮女人,不是胖,是虎背熊腰的那种壮。好大一张脸,足有脸盆那么大!头发像被狗舔过那样湿漉漉地紧贴在脑壳上。鼻孔里的黑毛咋咋呼呼跑到外面,苏教授从没见过鼻毛这么茂盛的女人,就忍不住多瞧两眼。这人脸面还算干净,一看就知道不在户外作业。以苏教授的经验,只有那些在户外作业的人才会练就这么高的嗓门。她穿了一身火红的运动装,苏教授觉得这个颜色太跳,和她年龄很不相符,给人一种强烈的艳俗感,要是换成淡米色或淡青色起码看着舒服些。老爷子看啥呢啊?不去晚报大楼了?司机有些不耐烦。苏教授只得向那女人赔个笑脸,不好意思,下回我注意就是。关车门时他看见女人的车轱辘歪了。司机一脸不怀好意地笑,那女人挺好看的?那套衣服要是换成淡米色或淡青色会舒服些。呵,老爷子还有这份心思!苏教授马上意识到司机想拧了。他说我是搞美学研究的。忙又低头吹吹他那发了青的大拇指。司机说,这女人一脸的横肉,张嘴就他妈的,什么德行!你老爷子真有涵养,要是把我手指头弄成这样,非让她带我上医院不可。苏教授说那又何必,她也不是故意的。

车开出去也就一百米,一个庞大的红色球体滚过来,往车前一横,司机急刹车,苏教授的头呼地撞在车里的铁栏上鼓出鸡蛋大个包来。还是刚刚那个女人。司机说,看看,人家找你来了。那女人说,撞了人还想跑,没那么便宜。苏教授觉得这话是说给司机的,没他什么事儿。司机说,老爷子刚刚也给你道过歉了,人家对你很有感觉,刚刚还琢磨你穿什么衣服好看呢!是吧,老爷子?苏教授觉得和陌生人开这种玩笑很无聊,他说,我急着去晚报大楼,能不能快一点。女人没理苏教授冲司机嚷,你赶紧下来,我的腰和肩都撞坏了,车也撞坏了,你看着办吧。司机说,是你自己撞在车门上,又不是我开车撞了你。女人说,就是你的车撞了我,你的车门撞了我。司机说,又不是我开的车门,是这位乘客开的门,他开车门撞了你还是你撞在开着的车门上,我也没看清楚,你有理和他讲。苏教授觉得他应该说话了。这位女士,你这就有点过分了,不是我开车门撞了你,是你撞在开着的车门上。车开着门,又是大白天,几百米以外都能看得清楚,难道你看不清楚吗?那女人瞥一眼这个干瘪瘦老头,这儿没你事儿,一边凉快去,少跟着乱搅和。如果苏教授再胖几圈,如果他没戴眼镜,如果他说话间还带几句粗口,譬如他妈他奶奶他大爷他姥姥的都行,就是他眼神冷冷地坐在那儿一句话没有,那么这个女人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放肆,说什么一边凉快去。然而这些都没有,那就没办法了。苏教授看清这女人的自行车很小,是那种迷你款的。唉,那么大个体积,小车不撞坏也得被她压瘪了。女人拍着车窗让司机下来做了断。苏教授看她那刁蛮样,知道是碰上无赖了,或许是正值更年期也说不定。他明白司机一时半会脱不了身。他很抱歉地说,师傅,我有点急事,看样子你的车我是坐不成了,我得下去另找一辆车。司机也随之下车,还拉住苏教授的袖子,别走啊老爷子,你这一走把我扔这儿算怎么回事。司机把苏教授往女人这边拽,大姐,这位老爷子可是个文化人,刚刚他还夸你好看呢,对吧老爷子,你说大姐长得好看,要是穿上米色衣服会更好看。要我说这位大姐穿什么都好看,瞧这红衣服把大姐照得多亮堂,大姐你有四十岁?去你妈的,少来这套,我腰疼得不行,快跟我去医院。司机拉着苏教授不放,苏教授心里急,可还是尽量温和地说,师傅,我打车就要进车里,进车里就得开车门,我不是一只鸟能从窗子飞进去,错不在我呀!你拉着我袖子不让我走,不等于扣押乘客吗?司机很不情愿地松开。

苏教授匆匆往前走,心里边很不舒服,这女人就是在耍无赖,她无非想让司机赔几个钱。苏教授对目前的世相民风也了解一二,他亲眼看见两个自行车撞架,理亏那个拿出五十块钱,对方马上一个手指头伸过去,理亏那个立刻领悟,爽快地又加了五十块,成交。痛快!俩人骑上车哼着小曲各奔东西。刚刚那个女人如果开出一百块钱的价,他会毫不犹豫地支付,保证不讨价还价。一百块钱就能让大家不浪费时间,彼此心平气和,不值得吗?太值了!商品经济时代有些事办起来倒也简单。从前这点小事就是道个歉说声对不起,现在却要用钱来解决。在公交车上你踩了我的脚,不好意思二十块。我撞了你的头,不好意思五十块。你咳嗽时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一百块,因为有可能被传染上感冒肺炎啥的,这个价格稍高些。说对不起太苍白,把票子往对方手里一塞完活。这样大家都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个体。苏教授边想边拦车,人家一听去晚报大楼都摇头。他又向刚刚那个地方望过去,看热闹的人已经把车围成个圈。那个司机也够倒霉的,我一招手他就停了,知道去晚报大楼也没拒载。结果碰上这么个窝火事。我这样一走了之,把个刁蛮又无赖的女人留给他一个人对付,不厚道了。苏教授转身子往回走,他分开看热闹的人,看见那个女人已经坐在车里,样子更加无赖,搞不清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把自己的一张名片递给司机,师傅,真不好意思,没想到让你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她要去医院,医疗费我出,她要赔偿自行车什么的算我的。那女人也不看他们,两眼直盯着前方,嘴角那儿挂着一抹冷笑。递上名片分开人群,苏教授顿时觉得自己是那么高大,还有伟大,大义凛然大爱无疆之类的褒义词噌噌往外冒。苏教授到达晚报大楼已接近中午,和马主编讨论完稿子就说起来时的事。马主编直说感动,不过你已经走了干吗要回去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名片给人家。苏教授扶了扶眼镜说,做人总要厚道些,要讲良心。

晚上苏教授在书房里喝茶,他对自己白天的壮举很满意,不然这会儿心里一定不踏实,弄不好晚上还要失眠。他抿一口茶汤,满嘴的顺滑甘润口腔生津,一股特有的茶香在舌尖萦绕。苏教授酷爱茶,茶于他那是至亲至爱,小艾妈撒手人寰,小艾又在美国读书,如果没有茶,他真不知道这悠悠岁月该如何打发。他的书房内一半书一半茶,茶也像书那样被陈列在书柜里,用毛边纸包裹,后面附上说明,某年某月某地或购买或友人赠送。苏教授用茶非常讲究,一方黄花梨长条茶桌,上面铺着云南手织细麻布茶席,有紫砂串顶壶、紫砂散花釉公道杯,茶盏是古建盏。旁边依次摆放着竹根水盂、竹茶则、竹茶针,云南个旧锡茶罐,手工银勺分茶器,茶花是枯荷与风干的石榴枝,双耳铜炉上燃着檀香木条。小艾妈生前喜欢吃石榴,她把红莹莹的石榴籽一颗颗捻下来送进嘴里,再把籽核吐出来堆在手心里,那专注的样子煞是好看,简直可以入画。后来苏教授就拿干石榴做了茶花。他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品着香茶,写写文章看看书报听听古琴,一个人悠闲得很,就像小艾妈还活着那样,就像小艾仍在家里那样,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一切都那么从容不迫……皆因为茶的相伴!

在所有茶中他最钟情的要数普洱,苏教授觉得饮普洱茶已经不仅限于喝茶本身,那是在品味一种意境一种心境一种文化,饮普洱需要目观其形,鼻闻其香,口品其味,再感其魂。普洱茶汤总是像玫瑰那样红艳,像琥珀那样晶莹,这也是普洱茶之美的重要标志。普洱茶一定要趁热闻香,举杯鼻前,即可感受到陈味芳香如泉涌般扑鼻而来,其高雅沁心之感丝毫不在幽兰清菊之下。饮茶则以感受其甘、滑、醇、厚、顺、柔、甜、活、洁、亮、稠的独特魅力,也是调动了所有的神经在和普洱谈一场“恋爱”。普洱茶的内涵小了说是它的形、它的香、它的色、它的历史……大了说,或许就是人生。酸甜苦辣都化作这幽幽茶香,余香绕梁三日不散,滋润出无限生机……

现在苏教授每周都要乘长途客车去乡下打泉水。那是他和小艾妈无意中发现的泉眼,水流不大却涓涓绵长,就在乡下的步云山上,山中还有几口老井,都水质尚好。小艾妈身体好那会儿,就是工作再忙,他们每年也要忙里偷闲去山里小憩一下,带上帐篷和大小茶具家什,在井边支起来,直饮到酣畅,接着再去找下一个泉眼。那步云山之水是“活”水,有了它普洱茶的精气神更足了。苏教授每周打回两大塑料桶,完全够他一周享用。他琢磨这几天再上一次步云山,叫上一个帮工多打些山泉回来。昨天小艾来电话说她就要回国结婚,小艾很久没喝过老爸煮的茶了,回来一定让她喝个痛快。女儿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宝宝。好茶具有安胎的功效。当初小艾是和男朋友一起去的美国,可这个结婚对象却不是那个男孩,只要女儿愿意,女儿幸福,他这个当老爸的还想怎么样?小艾说男孩叫小龙,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对方也是独生子。苏教授虽说没有刻板到讲究门第,但一听知识分子还是满心欢喜,和有文化的人家结亲到底要好些。小艾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她希望以后和老爸一起住。苏教授当然高兴,他现在住的房子有一百多平方米,要是他们小两口,不,即将是小三口能住进来那真是太好了。苏教授很喜欢小孩子,每每看见人家含饴弄孙他都要羡慕地多瞧两眼。这下好了,他家也有宝宝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教小宝宝看图识字,等再大一点还要教他写文章,引导他喝茶爱茶。这一屋子的好茶有接班人了。

因为家庭的耳濡目染,小艾也特别喜茶。她从小到大几乎没吃过药,稍染风寒或脾胃不好,都是用茶来解决。苏教授把黄姜削皮切丝,把红糖碾成细末,茶壶里投入六七克熟普洱,文火慢煮,等到滚滚沸腾,把姜丝放进去再煮一会儿,姜香飘荡时把红糖末倒进去,一碗红浓醇香的姜丝普洱炮制完,趁热喝下去,肚腹里开始热气腾腾,后背微微发汗,等第二碗下肚,额头上也冒出汗珠,风寒随之而去。姜汤是民间治疗风寒的良方,把它与茶结合起来,其功效更妙。小艾还把这方法带到美国,并且治愈了好几个老外。苏教授每年都要给小艾寄些茶,都是他精心选配,里边包含着父亲对女儿无限的爱怜。花落时节,他会收集像玫瑰、兰花、蔷薇、茉莉之类的花瓣晒干,然后装在纱布缝制的小口袋里,埋在茶叶中,数日后将小口袋取出,茶叶里就布满了花香。蔷薇茶冲泡时加一点冰糖,茶汤甜蜜可口,还有止咳化痰舒缓肠胃的作用。那个没见过面的小伙子,不知道他是否也喜欢茶,不喜欢也无妨,兴趣可以慢慢培养。他又想起早上的那个梦,他希望今晚还能见到小艾妈,他要把今天的壮举告诉她,我分开人群递上名片……

第二天苏教授在家写文章,最近他和几个老友正忙碌成立美育协会的事。我国最早提出美育教育的是蔡元培老先生,他认为美育教育可以使人具有美的理想、美的情操、美的品格、美的素养,还可以具有欣赏美和创作美的能力。美育的加强与否,不仅关系到一个民族的兴衰,亦关系到人类社会的生存质量。弘一大师李叔同的“美育拯救论”甚至把美育问题提升到了哲学、文化、社会的层面上。一次,几个离休老教授在品茶时议起当下的食品安全,什么苏丹红地沟油三聚氰胺,又谈到眼下的人际关系道德底线这样的话题,最后总结出,都是缺少对美的理解和认识,如果对美有了深刻的理解和认识,那么好多事情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几个老教授顿悟出自己的责任与使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成立美育协会迫在眉睫,他们决定从中小学生做起。小孩子嘛,还处于白纸状态,涂上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给他灌输什么他就接受什么,然后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几个老教授各自分工,去教育部门审批、联系老师、找试点学校,苏教授的任务是写一些关于美育教育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让更多的人知道美育教育,了解美育教育的重要性。还好,得到了方方面面的支持,尤其是晚报的马主编,要做人物专访,还要帮他们联系电视台。苏教授正写得投入,就听有人敲门,是昨天那个司机和他老婆,他们是按名片上的地址找来的。司机落座后开始吸烟,烟质不好,苏教授呛得直咳嗽。司机老婆在他腿上拧一把,说正事,你干什么来了?司机就把昨天苏教授走后的事絮叨一遍,讲那个女人如何纠缠他,他如何带她去了医院,又如何把她送回家……苏教授心里虽充满同情和内疚,却没时间细听,报社那边催着要稿子,就问司机花了多少钱。司机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单据,这是挂号费、这是药费、这是照X光费、这是……你说一共多少钱就是了。一百八十二块六角四分。苏教授和司机说话间,他老婆不停在旁边唠叨,我们招谁惹谁了这么倒霉,我们招谁惹谁了这么倒霉……苏教授找出一百九十块钱递给司机,零钱就别找了。他看了一下手表,我这儿正赶一篇稿子,哪天闲了过来喝茶。知道您忙,可钱还是要找给您。他把分分角角的零钱散在茶桌上。苏教授想这司机还蛮认真的。那以后欢迎你们来喝茶。老先生这一笔结完,咱们结第二笔。还有第二笔?您别急,一看您就是爽快人,第二笔也是几分钟的事儿。从进屋到现在,这司机一口一个您,显得那样彬彬有礼,他将一页纸递给苏教授,苏教授狐疑地看见上面写着“收据:收到工资补偿一千五百元整。吴树华”。这是干什么?老先生别急,听我慢慢讲给您听——那个女人,就是吴树华,她已提前退休,现在一家物流公司干财务,她说月薪是三千块,那么每天就是一百块,现在医院给她开了半个月假条,一百乘以十五等于一千五。我已经垫付给她了,我也是为您好,怕她上门打扰您。您当时说过医药费什么的由您负责,还给了我这个名片,不然哪能来找您?我们招谁惹谁了这么倒霉,司机老婆还在念叨。苏教授朝她看过去,她脸上的无赖表情和那个叫吴树华的女人别无二样。我刚才看过X光的鉴定,没什么问题嘛!那是,的确没有半点问题,可从X光只能看到骨头的情况,她非说腰扭了,是肌肉拉伤,躺在那里直哼哼,医生就给开了这个假条。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苏教授愤怒地拍着茶桌,那个被夹青了的大拇指一阵剧痛。我们招谁惹谁了这么倒霉!苏教授又朝司机老婆望过去,大脑中迅速地进行了一番判断:莫不是这司机和那个女人勾结好了来讹诈我?他把目光投向司机,又觉得司机是个老好人,当时那么多司机都不肯拉他,唯有这个人……得赶快把他们打发走,好让自己的心归于安静,今天务必要交稿的,做人要讲信誉,再说稿费就五千多块,苏教授把钱拿给司机。

苏教授每月有很不错的固定工资,外加一些稿费收入,在钱的方面没有纠结。他除了好口茶外,其他一切从简。还有他们家小艾在美国也很努力,又当助教又拿奖学金,几乎不向家里要钱。不过去年小艾忽然提出要买辆车,还希望车的品质好些。苏教授爽快地把钱寄过去,别的无所谓,买车当然要质量好的,这关乎人身安全。稿子的反响很好,商报已经邀请他写专栏了,每周两篇,这样下来稿费也相当可观,苏教授想用部分稿费作为美育协会的活动经费。他想那天多亏把那司机打发掉,不然多耽误事,丢个枣得个梨,这么想着苏教授心里平衡起来,小艾就要带男朋友回来了,得琢磨给那没见过面的小伙子买个什么礼物才是。

苏教授一面张罗着给小艾装修新房,一面忙碌着美育协会的事。他们已经在两所小学进行了美育试点教育,颇见成效。尤其是低年级的孩子们,他们学会怎样去欣赏一首歌,怎样去理解一幅画。孩子们知道作业本字迹工整也是一种美,还有不管穿着多么漂亮,你往地上丢垃圾那就是不美,你说脏话也不美,而且很丑……苏教授和几个老先生很高兴,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幻想着把这一事业经营得锦绣繁华,过几天电视台还要采访。小艾的新房就是她原来的卧室,房间粉刷一新,窗帘和床上用品都是小艾喜欢的淡粉色,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女孩子喜欢的小物件,苏教授让一个老友的女儿帮忙置办。协会的事初见成效,还有他们家就要办喜事了,这算不算双喜临门呢?当然。苏教授脸上挂着笑,开始盘算送未来女婿一个像样礼物,本想送一个玉挂件,又觉得现在满大街人的脖子上都挂个玉件,有些俗套,男孩子脖子上还是干净利落为好。到底送什么呢?这让苏教授费尽思量,这个见面礼很重要,关乎他这个做长辈的对那个年轻人的认可和肯定,还包含自己的状态和品位。对方也是文化家庭,礼物怎么也得透露些文化气息,不然会让人家笑话的。电视里正播放一个关于水晶的纪录片,介绍水晶是23亿年前地壳运动留下来的宝物,它穿越了浩瀚的光阴才来到人们面前。23亿年!仅这数字就让苏教授为之一振,还有那种玲珑剔透的胜美玉过冰清,简直就是世间精灵。苏教授选了一个白水晶手把件,一匹品相上乘的小马。马的鬃毛如云彩一般翻卷着,极其精致。卖家说这水晶有主财避凶辟邪的功效,苏教授想的却是两个年轻人的感情能像水晶那样无瑕,经得住时间打磨。他把小马放在清水里,水晶马立刻就不见了踪影,它们彼此融为一体。他很满意这个选择,无论在花费上还是品位上都相当说得过去。闲时他就把小马放在水盆里,然后再把它摸出来,这么玩着的时候就特别想小艾快点回来。

明天电视台要采访几位老先生,地点设在苏教授家里,晚上他在清理房间,忽然有人敲门,来客是一位陌生年轻人,男的,有三十多岁,瘦高,戴一副细边眼镜,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感觉。年轻人说他是律师。苏教授的家还没来过和法律沾边的人,他以为人家找错了。律师却说没错呀!他找的就是苏教授。这位律师很有礼貌,请问,数日前您乘坐出租车开车门时撞倒一位女士……苏教授忙回答,确实有这么回事,但她已经索赔过了。您先别急着辩解,请允许我把来意讲清楚。苏教授觉得这怎么能叫辩解呢?这个律师居然用了“辩解”一词,简直是在侮辱他的人格。苏教授不高兴,不过没有暴发,他是个不善于暴发的瘦老头。他耐着性子听律师说,就在昨天那位女士成了我的当事人,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的当事人现在因为腰肌扭损,仍然不能上班,这里有她两个月的病假条。她的工作是临时聘用制,休息期间单位不给发放工资,所以需要您来补偿这两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人民币六千元。因为您前期已经支付过半个月的一千五百块,所以现在还需要您支付四千五百块。如果您觉得应该承担责任,我今天就把钱带回去。否则,您不久将成为被告,收到法院的传票……无赖,那是个臭无赖,苏教授终于像洪水那样暴发了,他全身发抖手脚抽搐。您先别激动,您刚刚不是承认了,是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吗?不是我开车门撞了她,是她撞在了车门上。如果您不开车门,我的当事人又怎么能撞上?因为您一早出来办事,因为您打了车,因为您开车门,所以我当事人就被撞了,如果您那天没有出门,出了门也没有打车,我的当事人又怎么会被撞到呢?简直一派胡言!苏教授脸色铁青。您今天是不准备赔偿了,那好,不久您将收到一份法院的传票……

第二天的采访没有如期进行,因为苏教授身体不佳。周老先生过来看望他并开导说,女儿大了早晚要嫁人生子的,现在和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只要孩子能幸福,别的都无所谓……这个周老先生刚从别处听说小艾是奉子成婚,知道苏教授中规中矩一辈子,怕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其实最开始知道小艾奉子成婚苏教授心里也不大舒服,但他知道小艾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文静懂事,一个人孤孤单单在美国这几年,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赚,基本没用家里操心,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只要小艾喜欢那个男孩,他这个爸爸也一定会接受的。苏教授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将成为被告,他认为这可不是件光彩的事。不过苏教授还是坚信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法律是公正的,法院是讲理的地方,是给好人撑腰的地方,那些坏分子在法庭上都要受到正义的审判法律的严惩。之前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在自己毫无过错的情况下,已经向那个无赖支付了一千多块赔偿,即便进了法院又能怎么样呢?

几天后苏教授接到一份法院传票,他曾听说,从法院立案到发出传票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传票却来得如此神速。只是自己一辈子清清白白做人,老了老了反而成了被告,实在让人郁闷。他也动了请律师的念头,又觉得请律师的花费也许比赔偿费还多,而且要拿出大段时间来和律师泡在一起,苏教授有一套十分严格的作息时间,什么时间喝茶爬山、什么时间读书写文章、什么时间会老朋友参加社会活动,多年来几乎雷打不动,他最怕自己的生活次序被打乱。他缺少处理突变生活的能力,每天只能专心做一到两件事,多一件都乱,都是一种负担和折磨。他的日子正做着减法,越简单越好。他已经拟好了小艾回来之前的一切计划,包括某一天再为他们购置一盆天葵都在安排之内,就是没安排给自己请律师,猝不及防的事。一个堂堂大学教授,还占着理,还怕上法庭不成,再说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法庭长个啥模样,走一趟又如何?苏教授胸中顿时燃起一股孤胆英雄的气概。

法院允许那个无赖女人因“身体不便”不出庭,那个司机作为“目击证人”到庭做证。法庭介绍他在飞腾出租汽车公司工作,叫刘井明。他陈述道,某月某日早晨,他正在望海路上行驶,见这位老同志招手打车,便在他身边停下,这位老同志一开车门,把正骑自行车经过的一个女人撞倒在地。法官问,你能为你的证言负法律责任吗?刘井明平静地点头,当然能,我不是法盲。苏教授愤怒地望着他大叫,你是个卑鄙小人,你、你撒谎,做伪证。刘井明瞟了苏教授一眼,我和那位女士非亲非故,和您老也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做伪证?没有理由啊!那天您说要承担责任,还把名片拿给我,难道那名片是我从您手里抢来的吗?刘井明说得那么平静坦荡,表情又诚实可信,相比苏教授的大喊大叫,倒显得很有修养,而且又一口一个您。苏教授两颊紫红,嘴唇哆嗦,挣扎着叫嚷,小人,十足的小人。刘井明无辜地耸耸肩,不管您怎么生气,不管您怎么恨我,在法庭上我只能讲我亲眼所见的事实。苏教授平生还是第一次在法庭上当被告,司机的一派胡言就像一个闷棍把他打蒙了,那嘴巴一张一合白色就成了黑色,那黑色就成了铁铮铮的事实,这可完全超出了苏教授的想象和理解范围,万没想到司机会与他反目。他有口难辩,可怜巴巴地向法官投去求助的目光,这是相当愚蠢的动作,让他显得茫然不知所措并且方寸大乱,仿佛一个孩子的谎言被当众戳穿,而智力却有限得很,不能巧嘴滑舌编出第二套话。苏教授甚至看出法官对那个叫刘井明的司机有着某种不动声色的赞叹。他很绝望,事实上他也真的乱了方寸,预先思考过的陈述条理、辩驳逻辑,以及理直气壮地维护自身权益和义正词严地谴责那个女人的讹诈行为的话语,统统被那司机的闷棍打得支离破碎。现在他大脑中一片空白,他想自己是多么孤立无援。小艾,小艾这会儿要是在身边该多好,就是有老周和老郑也好。他向四周看看,都是陌生面孔,他忽然感到冷,甚至怪自己来时没多加件衣服。被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见苏教授没反应,法官又重复一遍,被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法官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哦,我就是那个被告。我……苏教授竖起大拇指,它那紫黑的指甲已经向上翻起来,不久后就会脱落。法官走到他身边,俯下头仔细看看他的大拇指。伤得可不轻啊!但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吗?苏教授心中燃起反败为胜的希望,是那女人的自行车脚蹬子卡的。我的手正搭在车门上,她的自行车就冲过来了。当时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疼上几天就好了,也没和她讨要医药费,更没想过要告她。法官说,你也有她那种权利的,你要反告,我们也会受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当然要反告她,我当然要索求赔偿,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否则这个世界就没有公理可言了。法官说,老同志,别这么说,不能因为一件小事就把社会看得太糟糕。你要反告有旁证吗?苏教授一指司机,就是他,他就是证人。当时见我疼得直咧嘴,他还骂了那个女人。法官回到法台上望向刘井明,那么,你能为他做证吗?不能,因为当时并没有发生他说的那种事情,我更没骂过那个女人。不错,他是教授,是有文化的文明人,那我们出租车司机就一定都得一张嘴就骂人吗?而且还替别人骂?至于他的手究竟是怎么伤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刘井明义正词严,不但显得清白、无辜,而且显得人格都被侮辱伤害了。这时,那个无赖女人的律师开了口。法官,由于对方没有证人,希望法院本着重事实、重证据的法律原则驳回被告的反告。他将脸转向苏教授说,某些被告,在企图摆脱法律责任的错误心理的促使下,往往以攻为守,倒打一耙,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本律师对此现象深恶痛绝,相信这样的被告是不会得逞的。律师似乎还想多说几句激愤的话,被法官制止了。法官说,法庭提醒原告律师注意这样一点,此案只不过是一桩后果并不大的民事纠纷,所以反告即使不成立,性质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那么恶劣。对于民事纠纷案,我们的原则一向是能调解就不放过调解的机会……苏教授听出来,法官分明是在维护他作为教授的自尊,他内心里不禁暗暗感激法官,但同时也开始可怜自己,现在他恨不能一脚迈回他的书房,煮一壶醇厚的普洱,只有茶能体贴他抚慰他怜惜他……他幻想着在某个早晨,在黎明之前出发,他会选定一个方向,双脚能带他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离开这里,假如有一天他在旷野中跋涉太久,被绝望俘获住,那么他会就此瞑目……最后法官宣布,原告要求赔偿的事实成立,理由正当,且金额不高,完全在被告的经济承受范围内,故被告应限期对原告进行赔偿……

这期间除了当事人,根本没人知道苏教授居然当了被告,居然还输掉一场官司。他也打算向中级人民法院上诉,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那个叫刘井明的司机是唯一证人,而他无疑已经成为那无赖女人的同伙了,讨回公道的把握不大。再说女儿就要回来结婚,一面办喜事一面打官司怎么讲都不吉利。他支付了那笔赔偿费。这几天他脸色很不好,老友们都以为是给女儿张罗新房累的,都说让自家孩子过来帮忙,而新房基本布置好,也找不到什么活了。几个老友白天就到苏教授这里喝茶聊天,也顺便照顾他。苏教授拿出存放已久的景迈古茶,这茶一共两饼,放在一个锦盒里,平时闲了他就用手摸摸,放到鼻子下面闻闻,像把玩物件一样,始终也没舍得喝,现在为体己也为感谢老友。茶饼是用手工纸包的,上面盖了一个朱红的方形图章,并印有“云南景迈千年古茶”,旁边是一丛茶树。苏教授还拿出一套白瓷茶具,用白瓷茶具可以很好地观赏茶的迤逦汤色,观色已成为他们品茶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茶碗是厚壁大口的那种,很适宜景迈古茶醇厚香甜的特性。茶汤在公道杯里金黄的饱和度非常高,清澈透亮。茶汤入口颇有厚度,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米汤”感,含汤在口,感觉里面的花蜜香已经转为蜜果香,并交织着淡淡的药气,而冷嗅空杯底,花蜜香与兰香又浮现出来,这茶涩味还未全部消退,回甘很好。书房里流淌着《清凉歌》古琴曲。是弘一大师谱写的曲子,苏教授顶喜欢。小艾弹得一手好琴,这本事在美国也帮她解决了部分学费。她临出国前给老爸刻的光盘。“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慢慢苏教授心底的疙瘩也就开了,他活到这把年纪,也知晓世间的无常与无奈。苏教授大脑里崇尚着根深蒂固的熊猫哲学,体现了他做人做事的态度,体现着道家“上善若水”的精髓,也暗含了他性格懦弱的悲凉。就当被贼偷了被毛毛虫蜇了,被水蛭吸去了一点血。闲着就把那个白水晶马放水盆里摸着玩,他们家就要办喜事了。

这天苏教授起得很早,他准备乘公交车去晚报社。还是乘公交心里踏实,司机一按电钮,吱,车门自动拉开……有几辆出租车在马路上晃,苏教授厌恶地瞥一眼,想想又觉得自己太小气,哪至于因为一件事就打翻一船人。苏教授、苏教授,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边,从车窗里探出司机刘井明的脑袋。这么巧苏教授,去哪儿我拉您,还去晚报大楼?苏教授愤怒地看他一眼继续朝前走,出租车恋恋不舍地跟着。您老先上来,我知道您生我的气了,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您难道就不想知道怎么回事吗?苏教授气呼呼坐进去,倒要看看他们肚子里都装了哪些狼心狗肺。刘井明边开车边絮叨,我知道我很对不住您,可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我不那么说,那个无赖女人又如何能放过我?要是她把我告上法庭,让我赔偿她的工资,我这日子就甭过了,打我老婆那儿就过不去,非和我闹离婚不可。还是您老好,自己说了算,没人干扰。再说那女人的一个表弟是交通大队的头头,你问问哪个出租司机敢得罪交通大队的,那不等于砸了自己的饭碗?据我所知那个律师也是她家亲戚。我哪惹得起这些人?权衡再三,我只能牺牲您老。您是教授,工资肯定比我拉活挣得多,看您住的房子我就知道您活得蛮滋润。和您比起来我就一讨饭的,老妈已经瘫在床上两年了,还有个上中学的儿子。老妈躺在床上倒花不了几个钱,一天三顿饭再喝点白开水,刚开始还吃点药,现在也不吃了,吃不起,再说吃了也不见效。就是我那儿子花费太大,在学校里老师不给好好讲课,课后上他们家补课去,补课费死贵,一小时成百地要。谁敢不补?怕孩子功课荒废,怕老师给小鞋穿,家长们都一肚子怨气,可谁都不敢言语。现在这帮老师真黑,国家就该出一条法律,把这些老师统统……他咬牙切齿挥起拳头,忽然又意识到什么马上话锋一转,不过这个队伍里也有好样的,比如您,您的人品。您说我俩怎么这么倒霉?不过这点牺牲对您来说伤不到筋骨,对我就不一样了。我根本牺牲不起,我又要养老人又要供孩子,住着巴掌大的房子还是贷款。您是我这么多年并出租生涯中见过的最好一个人,现在哪儿还有您这样的,摊上这事,本来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您本来已经走掉了,却又回来送名片,还提出要承担责任。不过话又说回来,您如果不回来,不留那张名片,不当着那个无赖女人说那些话,我也许还偏要和那个女人置置气,就那么和她僵持着。豁出去工夫不拉活,她看从我这里找不到什么便宜,也许就不了了之了。是您那些话鼓舞了她纵容了她,给了她耍无赖的机会,不是吗?也连累我去法庭上做恶人。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你说有谁愿意做恶人?我上法庭又耽误拉活,害得被老婆骂,她还要去您家里讨说法,被我劝阻了。但不管怎样您都是个好人。苏教授默默听着他唠叨也不插话。您上次还邀请我去您家里喝茶,我也很喜欢喝茶,不过买不起好茶,哪天我去您那里……我最近很忙,不经常在家。好吧,可我还要劝您一句,千万别上诉,您想,我是唯一的证人,不可能改证词再为您做证,您就是上诉也是要输的。如果法院传唤我,我还会和上次一样,求您就别再费功夫了,别让我再做一回恶人……

刘井明开出租十几年了,碰上的奇人怪事也不少,至于这个苏教授嘛,真是天下难寻的一个好人。可现如今你能随随便便去做个好人吗?不能。那天他看见前面的车从苏教授身边划过去,就知道一定不是个好活。一问才知道去晚报大楼,那条路车多灯多,高峰时段没人愿意去。刘井明见老先生一把年纪,他还知道另外一条去晚报大楼的路,比正常能多几块钱,能看出来这老头不常打车,对多出的几块钱不会太敏感。哪知道碰上这么个倒霉事。和那女人一对眼珠,他就知道这是个能吃盐的主。多年经验,让他看人有一套,什么样的好对付,什么样的难缠,什么样的喜欢听软话,什么样的该硬着来。刘井明清楚用仨瓜俩枣甭想打发这女人,偏偏苏教授就回来送名片了,刘井明当时都想到了雪中送炭千里送暖衣。后来他被那个无赖娘们儿像狗一样牵着鼻子走,一会儿去医院,一会儿上法庭,好在没蒙受经济损失,还间接认识了那个娘们儿的表弟。

那天他在人民广场外围卸客,客人刚下车,就有两个外地人从后门上去,行里这叫流水一条龙,的哥们的幸福时刻。天天这么流水一条龙下去,的哥都能买上别墅。刘井明幸福地发动车子,正要幸福地起步,一抬眼仨大盖帽六只鹰眼朝他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刘井明飞速扫一眼后视镜,一个倒车退出去二十多米,没等车停稳就上了一挡,然后一脚油门一把轮,在轮胎的尖叫声中杀出一条血路,再看看后视镜,那几个家伙被他像尾巴那样甩在后面,刘井明简直爽歪歪了。奶奶的正赶上广场西侧的信号灯变灯,前方和左右都挤满了车,法网恢恢他被逮个正着。大盖帽说你非法营运地点营运还抗拒执法,罚款一千块。一千块啊!平时被罚个百八十已经习惯了,就像出租车必须交税一样那是固定费用。一千可不是个小数,他决定软硬兼施顽抗到底。刘井明被带到办公室,一个女大盖帽在桌子上趴了半天,终于填好一份《行政处罚通知书》,让他上二楼交款回来领证件。他小心地问,妹子你说我能不能复议?行政复议?对方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旁边一个大盖帽说,可以,不过要先把罚款交了。刘井明想诉苦说家中上有80岁老母,下有学堂里的孩童,就在酝酿情绪时,忽然觉得这个办法不行,处罚办公室应该不相信他这一套。这里不比户外,一次他因占用公交车道被大盖帽叫停要罚款二百块,在他一顿痛诉家事后仅仅成了口头教育。刘井明定定神,不对吧,交了罚款就等于我承认了这个处罚,还复个什么议呢?要是死刑犯申请上诉,总不能枪毙后再受理吧?为了捍卫那一千块,他豁出去了。你们是执法人员,不会连这个也不懂吧?不懂怎么了?不懂也犯不上听你教训,你算个老几?旁边那个大盖帽愤怒地咆哮着。女大盖帽有些晕,看看刘井明又看看她同事,想帮忙却不知怎么接茬,只好也愤怒地瞪着刘井明,以此证明她的同仇敌忾。那个男大盖帽让他明天来,你不是要复议吗?明天来吧。为什么要明天?明天领导在家,你成心找别扭是不是?嘭,男大盖帽的拳头砸在桌子上。

当晚刘井明恶补了一通行政许可法,他心里的罚款价位是三百元封顶。第二天他被那个女大盖帽带到科长办公室,科长室里面打着空调,凉滋滋的,舒服死了。科长同志很和蔼,还给他倒了一杯茶。刘井明开始为自己辩护,说我在非法营运地点停车上客,还说我抗拒执法,属于严重扰乱治安秩序,这与事实不符。首先,我停车是因为客人要在那儿下车,并不是为了上客。客人上车时我正在找钱,等我发现时他们已经上车了,按照出租汽车管理条例,凡客人已上车却被司机强行撵下去,属于严重拒载行为。而且,这个条例并没说客人在非营运地点上车,司机就有权利将他们赶下去。其次,事实证明,综合执法人员对我进行处罚的依据,与出租车行业规定存在矛盾。除非综合治安管理处能提供证据,证明地区治安管理条例是出租汽车管理条例的上位法,否则,在该法规与行业法规发生抵触的情形下,我作为出租车司机,只能遵守行业法规的规定。还有,客人已经上车,我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停在那里。前面有执法人员,我选择调转车头,主要是为他们的安全着想。至于车速问题,如果说我超速请出示测速单据,说我逃跑更缺乏说服力,而且就算逃跑也不能算抗拒啊!我又没涉嫌犯罪。刘井明白话的有理有据慷慨激昂,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具备当律师的潜质,开出租真是瞎了料了。科长仍在吱溜茶水,他喝得那么专注衷情,仿佛置身于一个幽静茶馆中,科长不紧不慢品茗,又不紧不慢接了个电话,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他就要去开一个十分重要的会,有什么办法?科长耸耸肩。

那天晚上他接到吴树华电话,想让他出庭做证。刘井明当然不愿意,他说自己被罚款一千块正忙着复议,潜台词是我在挽回我那一千块的损失,哪有时间去替你证明那笔不义的外快。原来是这样!如果你能出庭的话……去找我表弟,他在交通一队……

曾经刘井明也暗暗发誓要做个好司机,他曾拾金不昧,还曾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给素不相识的乘客一篮时令水果。那是他刚刚开出租没多久,一个寒冷的夜晚,外面几乎没有人,他拉一个年轻女子去蓝水湾。当时蓝水湾正在拆迁大改造,既荒僻又没有路灯,乘客要不是个女的他说什么也不能拉。按照乘客的指点,他很艰难地驶入一条小路,两边是砖砌的矮墙,墙里断壁残垣,在车灯的照射下凄凉而诡异。刘井明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小女子深更半夜来这里干什么?真要是个女鬼倒也不是坏事,小时候聊斋看得不少,了解女鬼不仅漂亮心眼儿还都不错。怕就怕她不是鬼偏要搞鬼。看她文文弱弱,也不像身怀绝技的样,但,如果她有同伙埋伏的话,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刘井明的头发一根一根竖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朝天灵盖涌,他整个人都彪了。借着车灯微弱的光,他不时偷窥对方,企图在那张脸上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对方发现刘井明的举动不由得也警惕起来,她把身子往车门那边靠,还把右手放在拉手上。这让刘井明坚信,危险即将来临。看得出对方时刻准备跳车,以便让他的同伙钻进来,然后用细钢丝勒住他的脖子,像勒狗那样把他勒死,一个家伙怕他没死彻底,又用刀子开扎,应该不止一个同伙,三四个也说不上,大家受了启发似的,你一刀我一刀,我一刀你一刀,直到把他扎成个筛子。刘井明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打战,他看见对方掏出电话,先按几下,然后放在耳朵上说,你出来接一下,我这就到了。刘井明把刹车一脚踩到底,趁着她一个前扑的工夫,迅速用左手在车门兜里摸出一把斧子,换右手接了过去。那文弱女子见此情景,周身一抖,右手使劲拉车门,可惜偏偏抓在摇玻璃手柄上,车门没打开,就听哇的一声,在漆黑的夜里,这哭声惊天地来泣鬼神。

一个误会,一个恐怖的误会,那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为便宜跟同学在这儿合租的房子,因为拆迁房主已经不收她们房租,可她们并没急着搬走,挺一天省一天钱。她说刚刚那个电话跟谁也没接通,是她自己在那里自说自话吓唬人。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还在抖。这孩子被吓得实在不轻。当时计价器上显示为35.20元,刘井明没收她钱,还把要送人的一篮水果拿给她……

这些都是曾经了,曾经。慢慢地,他还是忍不住坏掉了良心,谁又不是呢?刘井明在这个行当里混得还算不错,他通晓怎么去酒店跟踪,现在不仅是旅游景点,很多酒店、洗浴中心、KTV都有回扣。其中酒店的回扣最为诱人,他们许诺“跟踪”。所谓跟踪就是往酒店送客,除了现场提成,该客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住一天,都会有数额与首次相等的回扣。他还懂得怎么去红灯区趴活,怎么在马路上和同行抢活,如何与警察周旋。必须铤而走险,遵纪守法那你喝西北风去吧。他一个人喝西北风不要紧,问题是他还有老妈、老婆和儿子,让他们一起跟着喝,他于心不忍,他们是无辜的。公路边上不许停车,繁华地段不许停车,都不许我这日子可怎么过?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刘井明不想打老虎,就想捡点柴火。反正勤瞭望着点,“老虎”过来赶紧跑就是了。由于经常涉险,刘井明基本具备了特种兵的素质,他在驾驶操作上,掌握着不同寻常的技术细节。例如停车,要把变速杆推到起步挡,不拉手刹,利用发动机静态牵阻防止溜车,遇有突发事件,踩下离合器一扭钥匙,然后抬脚就跑。他在火车站附近趴活,大盖帽就在步行街路口那儿站着,他不动,刘井明也不动,他只要朝这边一动,刘井明马上发动车子,那个地方单向四排车道,他开车上路,直接并到里线,拦都拦不住。有时候大盖帽们骑摩托车打着警灯往前开,一路上所向披靡,让他抱头鼠窜,可没几分钟,他刘井明又回来了。

不过再有经验的老油条也有落马的时候,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生活里的必然。通常是这样,大盖帽走到汽车旁,两腿咔嚓一并,啪,一个敬礼。接着就给你下罚单。的哥们碰头总是这样问候,今儿个跑了多少活,没被人家敬礼吧!大盖帽们的一张单子,他们一天甚至几天的辛苦就算白玩。上次那件事多亏吴树华那个表弟,最后仅象征性罚了一百块。有了“表弟”这个内线,刘井明跑活时心里踏实多了。

他也知道这么做不应该,很对不住苏教授,可他有什么办法,这个世上不应该的事太多了,也用不着都拿良心说事,大家都讲良心的话就好了。晚上他又打电话给苏教授,还是劝阻他不要上诉,说那样的话他还要再一次在法庭上说谎,这对他来说是很遭罪的事。而苏教授还要再一次承受折磨。刘井明讲,虽然我不能在法庭上说公道话,但在道德的立场上我是站在您这边的……这个电话他是在路边一公共电话亭打的。

已经被茶汤驱散的疙瘩又被揪起来,苏教授开始怜悯那个叫刘井明的司机,相比自己被讹诈那几千块钱,他觉得司机被讹诈的东西似乎更致命。他开始回忆自己在法庭上的整个过程,明明自己有理,怎么就落了那样一个结果?他认为事实是一种只能被歪曲而不能从根本上被消除得不留痕迹的东西。自己当时在法庭上是怎么了,连事实这东西的一丁点痕迹都没抓住。现在,官司胜败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几千块钱更没什么大不了。苏教授就是想找到那个事实的根据,那个真正存在过的事实,就像一个人要找到确实晃了他眼睛的一束强光的折射点,即便找到了也没有什么特别意义,不找又那么不甘心。苏教授从脑子里摸出一根绳子,他要顺着绳子捋下去,他站在路边挥手打车,三辆车过后,有一辆车停下,他开车门上去,正要关门时,那个无赖女人冲过来。关键中的关键是他正要关车门,而并非已经关上。要关门是他的大脑意识心理活动,并没有用肢体去实施。法院的评判是将他头脑中的想法说成是已经实施的动作。这根绳子在苏教授的大脑里活蹦乱跳,白天跳晚上跳,与人说话时还跳,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他忽然说,我脑子想着,可手并没有行动啊!样子近似老年痴呆者。喝茶吃饭或走路时,苏教授都会无意识地冒出一句,我并没有行动啊!还好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就在小艾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司机刘井明再一次光顾了苏教授家。那天在电视上看到您,原来您是教育方面的专家,您那么有学问,那么有深度,还那么善良。那么包容,那么……那么你到底有什么事?苏教授打断他。那天您在电视上别提多气派了,还有您这一屋子茶,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茶馆里。茶馆也比不上您这里,又有书卷气又有茶香。像您这样有品质的人才喜欢喝茶,呵呵,我平时也喜欢喝两口,大都是那种劳保茶,很不上讲究的那种。哪有您这样的条件?是这样,我要送人点茶叶,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拿得出手,现在茶叶市场很乱,出去买还怕让人蒙了。看看能不能在您这里选一点,我给您钱。苏教授说我只喝茶,从不卖茶。你这人心理素质还不错,在法庭上冤枉我,给我做伪证,现在又跑到我家里来要茶叶,我看你干出租这行是屈才了。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也是被逼无奈,这事害得我几天几夜睡不安稳,您看看到现在还有黑眼圈呢!刘井明把脖子伸过去让苏教授看。他那里确实长着一圈黑。我一个人饿死没关系,可我那一家老小还要吃饭,我也和您说过,我的心是和您站在一起的。因为对您人品的敬佩,我才会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才会到您这里来,否则,躲还躲不过来呢。您老以后有什么事用个车只管给我电话,无论怎么样,茫茫人海中咱们也算有缘分。刘井明从口袋里摸出四百块钱,想想又摸出一百,您随便拿个什么茶叶。苏教授呆愣在那儿,他想这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刘井明又强调,您这些茶我怎么买得起!我是来求茶,恳求。他看见茶桌上有一个方盒,里面放着两个茶饼,有一个显然已经打开喝过。刘井明抓起另一个说,就它了……

以前身段苗条的小艾现在胖了一圈,胃口也好得不行。她用一个小钢盆给自己盛饭。苏教授想到就要当外公心里喜滋滋的。小艾却觉得老爸哪里不对头,究竟哪里不对头,自己一时也说不清。看见老爸为自己准备的新房,她高兴得流了眼泪。晚上父女俩聊天,小艾便讲了自己留学生活的艰难,老爸,你知道吗?咱们中国人,尤其从国内去美国的年轻人,大家彼此一点都不关心,更谈不上互相帮助,都是巧妙地利用别人,想办法占别人便宜。那你和他?苏教授问。我们嘛……

小艾是跟着当时的男朋友一起去美国的,她学的是经济,那男孩学的是工科。小艾出去没多久便拿到奖学金,后来又做TA,还给一个中国孩子上古琴课,这几项加起来足够她在美国的开销。这下不用再花老爸的钱了,他那些钱统统去买好茶喝吧!男朋友离小艾的住处不近,每逢周末男孩就会到她这边来。那时候天空很蓝,阳光也温柔,太阳透过草帽把一排亮晶晶的跳跃着的光点洒到小艾脸上,两个年轻人手拉手在路边等顺路车。美国这个地方没有车寸步难行。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在路口一站,不用招手就会有车停下来问他们去哪里,要不要搭车。呵,而且统统免费。他们搭车去超市买东西,搭车去看电影,搭车去郊外游玩。后来男孩建议还是买台车。他说,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咱中国富强了,可还总搭人家的车,往马路上一站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怪丢中国人脸的。让你老爸赞助一台吧。小艾说不如就在网上买台二手车,价钱也不贵,我们自己就能搞定。

一天男孩来电话说他的一个老乡要回国,走前想把车处理掉。在网上买车没什么把握,不如多花几个钱买他的,放心。小艾说你觉得好就可以。男孩说他现在手头紧,让小艾先把钱付了,等家里寄钱来,再还给她那半,算俩人合买的。

总算有自己的车了,那天他们高高兴兴跑出去,没多远车就趴窝了。修理员说这车根本没有修理的必要,是台报废车。男孩愤怒着要把这破车开到老乡床上去,可人家早就拜拜了。男孩又说要回国把那王八蛋撕成碎片,还说买车意义本来不大,就为拉小艾方便。小艾知道他很需要车,他的住所离学校远。男孩让小艾向家里要钱,告诉你老爸,就说你被人骗了,本来就是让人骗了嘛!你老爸有那么高的工资,都喝茶水还不是浪费。小艾没和老爸开口,那另一半钱男孩也没再提起。小艾觉得男朋友忽然对钱敏感起来,在国内时他可不这样。那时候日子过得很简单,什么房屋水电穿衣吃饭都不用他们操心。在美国一切费用都是自己买单,尤其男朋友还没拿到奖学金。渐渐那男孩周末过来的次数也少了,打电话过去只说功课忙,他几乎是长在实验室里,有时候小艾下半夜电话过去,他仍然在实验室里。一天小艾去实验室找他,看见一个师姐正往那男孩嘴里喂水果……你喜欢那个师姐?怎么说好呢?不喜欢,但也不讨厌。那你和她……?她有辆车,每天能载着我上学放学。你不知道对没车的人来说那有多重要……小艾不能理解人怎么会为台车就移情。难道她小艾还不如一台车?一向不和家里伸手的小艾终于破例,她买了一台甲壳虫。后来小艾也渐渐知道,这里的留学生都很现实,哪怕从一个侧面能够获得帮助,他们也会在所不惜。

小艾和小龙也是合租房子认识的,小艾听一个同学说她原来住的地方治安不好,她的那台甲壳虫很容易被施暴,小艾只能换个住处。房子是同学介绍的,其实这房子本来就是那同学家的,为了租给她才说她原来住处治安不好。后来她还是从小龙那里知道的真相。小龙动手能力很强,会修电脑冰箱洗衣机,连小艾的甲壳虫有了故障他都能摆弄几下,还做得一手好菜。小艾的甲壳虫被他洗刷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做饭做菜,帮忙查资料,小龙几乎成了小艾的生活助手。那天她从学校回来,看见屋子被小龙刷成她最喜欢的那种淡粉颜色。当时小龙戴着白手套白帽子,手里拿着小桶,脸上还沾着一块油漆,小艾就是从那一刻喜欢上小龙的,这跟爱似乎没多大关系。身在异国他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留学生们差不多都在忙自己的事,而且他们好像也不太愿意和本国的人过多接触,小艾心里的孤苦没人知道,这时候有个小龙在身边嘘寒问暖着,她当然不会拒绝,她也清楚小龙在讨好她,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小艾问过他来美国的目的,小龙回答得很爱情,因为要遇见你呀!因为要给你刷车给你煮饭,因为要陪伴你。小艾知道这纯属扯淡,不过还是蛮爱听的。

小龙在英语强化班待了两年半,考了几次托福均告失败。英语强化班学费很贵,而且一个学分都拿不到。小龙说英语强化班里有不少他这样的学生,都是听了中介的误导。中介当初说到美国只需读三个月的语言就可以上专业课,后来因为英语水平低不得不进强化班。明明是在美国上学,但一起上课的几乎都是中国人,除了上课外,一天基本在说汉语。每天都学着同样的东西,看不到什么希望。小艾看出来他家境不大好,小龙之前住在黑人区,那地方很乱,不过房租极便宜。小龙除了功课上比较短板外,其他方面还凑合。如果一个人能让你不孤独寂寞,每天还能有一点点开心,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他的,不是吗?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爱?爱这东西太伟大,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喜欢就不一样了,它是家常菜,体贴又可口。他们决定回国那天,小龙兴奋得哭起来,妈的,总算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其实小龙对出国很无奈,他本人对美国一点感觉都没有,都是他妈非逼他出来,为了她那可怜的虚荣心。

小龙可没有照片上那么端正,比小艾也高不到哪儿去,不过看着还算顺眼。苏教授觉得小艾嫁给他有点委屈,但小艾现在连孩子都有了,苏教授也愿意和女儿保持一致。小龙是个做菜好手,一招一式绝对不亚于厨子。这是小龙的强项,此时他要充分展露这份武艺,让苏教授知道他这个女婿还有两把刷子。听小艾说老爸爱吃豆腐,那就来个麻豆腐。小龙把羊腰肉切成丁,香油烹炒,放入青豆、雪里蕻、胡萝卜丝,单搁着,再炒黄豆酱,将蒸过的麻豆腐倒进去,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备好的作料放入,充分融合后起锅,盛入盘中,中间打个窝,浇上辣椒油,四周撒上青丝。豆腐原来还可以这么做!小龙还做了凉拌猪头肉,里面放了黄瓜片蒜青椒片,之前猪头肉从没上过苏教授家餐桌,小艾和她妈妈在饮食上都比较细致。现在苏教授看见小艾把猪头肉吃得呼噜呼噜响。在美国时,小龙总能从屠宰场要到免费猪头,一次居然一个星期吃了仨猪头。小龙就有这个本事,把小艾从前摇头的东西变成离不开的美味。苏教授心里比刚刚好受多了,他觉得小艾这辈子嘴上都不会亏。

小龙酷爱厨艺,他原本是要学厨师的,父母非逼他出国。他们砸锅卖铁死要面子活受罪,把奶奶的老屋卖了供他出国。这下他们可把面子挣得足足的,若有人打听,你家小龙现在在哪儿?在美国留学。说话时他老妈的脸上是那么得意。没人深究他们的儿子在美国到底读的是哪门子大学,不过没关系,只要在美国就已经足够了。为此他们也做出极大的自我牺牲。老妈已经好几年没买过新衣服,老爸已经好几年没喝过像样的酒。小龙在电话里说要回来,老妈大喊大叫,拿不到美国文凭,你死也要死在美国。逢年过节,他那些同学都往国内飞,为了节省机票钱他从不回家探亲。没人知道他在美国这几年有多遭罪。把家里钱掏空了不说,连屁都没学会。如果按照他的想法,说不定现在已经当上老板,拥有了自己的饭店了。不过小艾嘛,倒成了他去美国的唯一收获。对于小艾,他是赚了,赚大了,都有种中彩票的感觉。这个家比他预想的还要好,看看这房子,这房子里的摆设,还有为他们准备好的新房,新房算不上奢华,可也应有尽有温馨有加。阳台上那些郁郁葱葱的花草,厨房里那些闪着光亮的不锈钢炊具,卫生间里那个洁白的浴盆,还有那个一按电钮就可以冲洗屁股的马桶,客厅里柔软的沙发以及墙面上48英寸的电视……要不了几天他小龙就会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名正言顺地住进来,幸福生活从此开始了,不光自己,还有自己的儿孙后代,也都将在这干净舒适的环境里慢慢成长,慢慢长大,然后很有尊严地步入社会,过着体面人的日子,前景一片康庄……这才叫一步登天。小龙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福气。他老妈更没想到,前几天他老妈居然在梦里笑出声了。小龙暗暗佩服着自己的洞察力,当初看见小艾就知道这是个家境不错的妞,想想在美国他帮小艾洗衣做饭,以及不分昼夜地查找资料,真是天道酬勤!之前他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那个时候他很盲目,没有希望也没有目标,他不知道自己哪辈子才能从那所语言学校里毕业。他心里还在和父母置气,你们非让我出来,那我就把美国坐穿。你们这辈子也别想穿新衣喝好酒了。见到小艾,小龙决定在她身上投资一把,是感情投资,落到实处就是多出些力气。小龙没钱,可他有一身力气,力气是他的再生资源,用了吃碗泡面睡个觉就可以再长,并且浪费了也不会心痛。他每天换着花样给小艾做菜,也从中得到不少乐趣。怎么讲好呢?感情投资是一个方面,充实生活是又一个原因。小龙在语言学校里基本没什么朋友,那里的同学多数都阔绰,都是些富家子弟一类。他们的爹娘老子把他们送到美国可能因为眼不见心不烦,也可能有和他老妈一样的虚荣心,还可能想为孩子寻找一个光明前途,希望孩子在这里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可他们也不认真想想,这些人在国内都不愿意读书,到了美国就顿悟了就觉悟了?美国的教育又不会施魔法。他们离开父母更是撒了欢地玩,反正家里有钱。他们要么在房间里上网打游戏打牌打麻将,要么开车去游览大好河山,还有人乘飞机去旅行。有不少人已经买下跑车。小龙的条件与他们不是一个路子,年纪还比他们大出一块,所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了。小龙围着小艾忙忙活活,恰似找到生活价值。小艾不好看也不难看,个子不矮但很瘦。小龙愿意女孩子瘦弱一点,女人一胖就强势,比如他老妈,他们家大事小情都由她拍板,连周末吃面条还是吃稀饭都老妈说了算。他和老爸要做的就是执行和服从。对出国这事老爸和他的态度差不多,可老爸是根墙头草啊!小龙不愿做他老爸那样的男人,他要自己当家做主,开一家很有特色的餐馆,规模不大但要精致。老妈这几天总唠叨说能不能让小艾爸给他找个稳定工作,高校后勤也好。他才不稀罕什么稳定工作,他就想开餐馆。小艾爸愿意资助他最好,不过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一想到再不用接受和忍受老妈的命令小龙就兴奋。本来嘛,他就要过上和他们不一样的生活,不在一个层次上了。他们现在还住在火柴盒大的房子里,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热水,和自己家比起来,小艾家简直是天上人间。他们也是辛辛苦苦一辈子,勤俭持家,天不黑下来决不开电灯。不能不说这是造化,他一个连本科文凭都没摸过的人,却找了个研究生老婆,这不是造化是什么?老妈再不会像从前那样骂他,都是你这个败家的,不然我们哪至于这么苦。谁谁家的儿子,大学毕业就考上公务员,没几天就给他妈买了这么大一个金戒指,老妈用手比画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次从美国回来,老妈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那种温柔倒让小龙很不适应。他还是习惯那个整天拉着马脸一说话就怒吼一分钱能挤出血来的老妈。他发现老妈一下子大方起来。为什么呢?心情好呗。还不是他找了好媳妇回来!这媳妇有文凭有家境有房子,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完全顺应了他老妈的内心理想。赚了,绝对赚了。

吃过饭小艾和小龙在他们新房里亲亲爱爱地聊天,小龙在给小艾削苹果,长长的果皮从刀尖上吐出来,蜿蜒起伏,一跳一跳的,这场景让苏教授心里暖暖的,想着他们就要在他眼皮下双宿双栖柴米油盐,多好的天伦之乐。看看这是我妈给你买的戒指,喜欢吗?真好看!知道这戒指是怎么来的吗?买的呗。当然是买的,不过是我妈妈用智慧买的。你那个老婆婆可厉害了。小艾常听小龙讲他老妈特别有办法,总能用一百块钱买回二百块钱的东西。苏教授煮好茶喊他们过去,小龙看见书房里摆着好多大大小小的茶饼茶盒还有茶罐,桌角放着个南瓜模样的茶团,上面系着黄丝带。这东西挺好玩,小龙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茶不感兴趣,平时爱喝可乐。不过这间书房蛮好,里面的陈列古香古色,像电视画面那样。小龙显得有点慌张,这慌张完全是由外部环境引起的,苏教授慈眉善目的,并没给他带来压力。知道您、您爱喝茶,我、我妈妈还特意准备了让我带来,刚刚进门时一紧张给忘了。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很可怕吗?不、不,您很慈祥。这个金瓜贡茶,等给你父母带回去。您太客气了。小龙把一个红绸布包拿过来,里面是一个茶饼,茶饼是用手工纸包的,上面盖了一个朱红的方形图章,上面印着“云南景迈千年古茶”,旁边是一丛茶树。苏教授手里的杯子咣当掉到地上,他马上意识到什么,你妈妈是……?她叫吴树华,搞财务工作的。听说您爱喝茶,就到处去张罗……他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冷却凝固,思维一片空白,大脑仿佛石化了,仿佛只剩下最中央一个桃核那么大的部分仍有一点点知觉,他不知道自己已面色苍白,两眼直勾勾的,嘴唇和手正抖个不停。小艾和小龙把苏教授搀进卧室。小龙说别怕,你身子不方便别乱动,有我呢,一面还为苏教授抚胸口。苏教授喘了几口粗气,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爸爸,你怎么了?小艾哭着问。没事,我没事,老毛病了。小龙揽着小艾的肩膀说,没事就好,我今晚留下陪你和老爸。

那饼景迈古茶他当然认得,家里的茶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怎么会认不出自家的孩子。苏教授这一夜在床上听着时钟嗒嗒往前走,第二天起来小龙已经把早餐摆在饭桌上,他看见小艾和小龙在阳台上聊天,小艾坐着小龙蹲在地上,他把头贴在小艾的腹部。小艾问,听到什么了?小东西在喊爸爸呢。哦,现在又喊妈妈了。小艾咯咯地笑起来,笑得那么甜蜜幸福。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苏教授给司机刘井明打电话,为什么你又要骗我?骗我的茶去孝敬那个无赖女人?你做伪证是无奈,你骗我的茶也是无奈?做人总要有点良心,没有多也有少,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吗?你也为人父母,小艾妈身体不好,四十多岁才有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苏教授伤心地哭起来。

奶奶的,怎么会这么巧!其实刘井明才不想买茶叶,还不都是那个无赖女人!她也在电视上看到苏教授,也看到那满屋子的茶,她想让律师再跑一趟,理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苏教授只付了两个月的补偿,还差一个月的,她可以再去补个假条。不过这次不用付现金,可以拿茶叶顶账。刘井明主动把这事给揽过来。他心里骂,你可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连点茶叶都动心思。刚刚在电话里听见苏教授的声音不对,就急忙赶过来。小艾和小龙去他们家送那个金瓜贡茶了。刘井明不敢讲索茶的真正目的,那无疑是在老人伤口上撒了把盐。苏教授好像也没心思追究,只是反复唠叨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说小艾从小就懂事,功课又好,人也善良,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么一家子。刘井明的心被说得一颤一颤。事情已经这样了,您也别太往心里去。凡事看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想那小龙应该不会是他妈那德行。再说结了婚是跟您一起过,您可以多调教那小子。您还是多注意休息,我看您脸色不太好。那天您在电视上说要去步云山上打泉水,等我陪您去。不过,要我看,婚礼您还是别去参加了,眼不见心不烦!刘井明本想找个什么由头为吴树华开脱开脱,好让苏教授心里的积怨小一点,他在脑子里搜寻半天还是那几个词,无赖、无耻、臭不要脸……

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是机缘巧合?唉,这个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拿老天爷没办法,对这个世界更没办法。

这一阵吴树华心情糟糕透顶,公司又拖欠了几个月工资,说不定哪天就要关门大吉,吴树华又要再一次步入失业者的队伍里。多年来她就像那些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经常处在寻寻觅觅的应聘状态中,哪能有什么好心情!那天早上她骑车上班,胡思乱想着那些让人来气的事,咣当就和对面一辆自行车撞上了,吴树华忙说对不起,可对方那个女人捂着膀子赖上她,非让带着上医院不可,要不就给一百块钱赔偿。吴树华知道上医院何止一百块钱,只好把身上口袋都掏干净凑了九十二块六。还差七块四,对方说看你穿戴整齐,原来兜里这么干净,说着把吴树华的车铃拧下来充值。其实那个女人膀子一点事没有,女人的肩膀撞女人的肩膀能有什么大事,讹人呗。吴树华心里这个气呀!早晨一出门就砸出去一百块钱,她一天才挣几个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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