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啸龙缸悲且愤

1

七曜山区的夜风很野，醉汉般把布满老年斑的双合门推搡得厌烦地怪叫。寒气从门缝、从风雨剥蚀的木板壁缝中嗖嗖钻进来，让这普子岭小山村里挤挤挨挨围坐在火塘边的十几个庄稼汉子，颇觉“脸上烤起火斑子，背脊冷起鸡痱子”。七嘴八舌、唉声叹气，村民们怨声连连，说粮赋太重，青壮躲抓丁地里没人干活，日子越发熬不下去了。

“刮民党，刮民党，刮得人衣无领裤无裆。”靠墙的主人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把三四尺长的旱烟杆上芋头一样的烟锅在火塘砖上狠狠一磕：

“刘先生啊，你说，这世道，还有个头不啊？ ”在树蔸噼啪燃烧的火光中，紧傍着老汉挤坐在长板凳上面色有点酡红的中年人微微一笑，习惯性地捋了捋胡须，慢悠悠地应道：“有啊。 ”

满火塘人都或抬眼或侧脸，诧异中不无兴奋地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借宿的客人。之所以这么多村人都凑到这里来摆龙门阵，是想见识见识稀客贵人。这些人哪怕基本上都目不识丁，但这个刘孟伉刘先生，可是整个七曜山区方圆百十里家喻户晓的秀才呢，都晓得他少小时就跟在他堂兄 ——做过知县的前清进士刘贞安，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安二老爷身边，读书习字成就满肚子学问；陪他来的那个虎背熊腰的王绪定，也是响当当的袍哥人物，一条敢作敢为的硬汉子。

这户主人家的儿子，在王绪定的油坊里做工，也是铺盖会的成员。

刘孟伉是在表侄王绪定的陪同下，走了一大圈，先将小儿子甫儿安排到奉节甲高坝读书，央请亲戚照顾，又将妻子送往湖北柏杨坝娘家安顿。家人原先为躲避当局迫害，隐居在老家清水乡冉家沟，可现在，马上要开始更加严酷的武装斗争，不能不先免除后顾之忧哟。

迎着火塘边那些熠熠生辉的眼睛，刘孟伉顿了顿，朗声道：

“不就在你们自己手上？ ”村民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他，都一脸茫然。我们自己手上？我们手上不是锄头，就是扁担，能挖得断挑得走这万恶的世道？

长烟杆老汉拿起一匹旱烟，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噗噗地吹几下，待烟叶润了，一边在手中徐徐展开装填烟屑，一边嘟嘟囔囔：“祖祖辈辈了哟，庄稼人这双手刨得田土都烂熟了，也没见刨出个金娃娃来。 ”

“是啊，天生一个舅子命，想当姑爷万不能。 ”“都怪恶人狠人心太黑！ ”“地主保长的靠山是政府，政府政府，整得穷二哥好像羊儿躲老虎！ ” “……”刘孟伉帮着老汉把裹好的烟卷塞进烟锅，拍拍手，突然向那些正纷纷附和的村民发问：“这儿是四川万县的白土乡，挨着的岭那边，是啥地方呀？ ”“湖北的太平乡啊。”有人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太平乡？太平乡里有太平吗？”刘先生又问。“屁，天下老鸹一般黑！ ”

“前些日子，还听说那边抓壮丁，人没抓到倒把个瘸腿老汉活活打死了呢。 ”“所以呀，”刘孟伉一拍膝盖，“太平太平，这名儿呀，只是人们一个善良的愿望。 ”“哪个不巴望有个太平日子呀？ ”

长烟杆老汉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呛得刘孟伉轻轻地咳了两声：“又所以呀，光有愿望是不行的哟，不光是太平乡的人，早些时候，不还搞了个太平天国吗？ ”

“是听老辈人摆起过，说还有头儿在乌江那边被官军追杀得自己割了喉咙呢。”有人接嘴道。“好吧，那我就给你们摆摆这个龙门阵。 ”刘孟伉绘声绘色地给大伙讲起了太平天国的故事。山民们全听得入迷，只有树蔸火偶尔发出一声油节疤的爆响。故事讲完了，火塘边仍然鸦雀无声。直到刘先生喝罢半碗热腾腾的老荫茶，才有人闷闷地叹息：

“可后来，还不是让官家灭了？ ”

“问得好，问得好啊！ ”

刘孟伉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却不防脑袋因起立时前倾，一下撞到了火塘上方吊钩挂着的一串烟熏干红薯块上，惹得一片笑声。刘孟伉摸摸脑袋，也嘿嘿一笑：“红苕打脑壳，不说走不脱，那我就说说呗。 ”他伸手指指北方：

“我的一个儿子，几年前就去了那边！ ”王绪定补上一句：“明说，是姓共的那边。 ”刘孟伉盯了表侄一眼，也没责难的意思。

“那边的穷苦人，原先跟你们一样，受苦受难受刮民党欺负，可现在呢，他们有田有地有牲口，还有了自己的政府自己的军队……”

火塘边，每一双眼睛都燃起了神往的光焰，长烟杆老汉也忘了吸烟。

“他们为啥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呢？其实很简单，是有了比太平天国更正确的带路人，也就是我侄儿刚才漏嘴说的，有了姓共的英明的带路人，他们就万众一心起来为着自己的幸福斗争。有了枪杆子，那一片好江山，不就是在他们自己手上打出来的么？ ”

……夜很深了，村民们意犹未尽地陆续回家。当礼送最后一个汉子出门后，刘孟伉紧了紧长棉袍，在屋檐下缓缓踱步，望望夜空，感触满怀地脱口长吟 ——

此时悉坐茅檐下

细与山农说太平

……相跟出门的王绪定，劝表叔：“回屋吧，太冷。 ”“唉，绪定啊，我这一走，你表婶，还有你那甫小弟，也真盼他们能太太平平哟。 ”“放心吧……对啦，过些日子，我再陪你回老家看看呗。 ”“嗯，老家……龙缸、龙洞、石笋河、盖下坝……那可真是地灵人杰的好地方哟，可痛心的是，那边的土家兄弟姐妹，也都是在苦难中苦熬哟！ ”

2

清晨，石笋河崖上，龙缸附近的豹子湾。

藕断丝连的薄雾，从状若浑圆奶头抑或尖削竹笋的几座峰峦间徐徐飘过，与三三两两星散在槽口或者湾子里的土家吊脚楼、土坯房，还有茅草房屋顶冉冉散出的炊烟，浑然融合在一起后，又缠绕一丛丛苍翠的水竹玩起迷藏。

“鹞 ——子哥——”小茅屋里的谭昌耀刚刚醒来，伸了个懒腰，正要习惯性地朝土墙上擂两拳，突听见对面山腰急切的呼唤。

是幺妹？

“鹞 ——子哥——”

“汪！汪汪！ ”

门外的猎狗麻儿，似在替主人回应。

嗯，是幺妹！天刚亮，平时温和沉静的她，这喊声那么急，甚至显得慌慌张张，出了啥事？对啦，她爸不是又出门了么？还有，昨天半夜里，恍恍惚惚在梦中，隐隐从她家那边湾子里，不时传来几声闷沉的野物号叫，麻儿也一夜叫个不消停……

被唤作鹞子的谭昌耀浑身一激灵，一跃而起，笼上大脚裤，套上青土布对襟棉袄，抓过黑布带草草腰间一扎，连头上那条黑长帕和下面的绑腿也来不及盘裹，趿上草鞋，一打开门，嘴里就连忙应声：“啥事啥事？ ”

他一个箭步跳到小坝子边。麻儿见状，早已蹿出十几丈开外。

只见薄雾缥缈中的田幺妹，站在对面小山包拐角处的塄坎上，急慌慌地又是比画又是跺脚：

“我屋坝子里……有个大家伙……”

大家伙？

怪不得她不是从屋前路跑过来，而是从后门爬到半山上的，也怪不得昨夜有野物号叫。鹞子正欲跳下坎子，却听见幺妹大叫：“枪！带枪啊！ ”

鹞子连忙返身进屋，从墙上取下弯钩把子火药枪和盛火药铁砂的竹筒，又顺手抄起明晃晃的砍柴刀，掖进腰带，摆动两条黄麂般瘦长而矫健的腿，一口气跑到幺妹家的吊脚楼前。

麻儿在坝子边狂叫，却畏缩地夹住尾巴不敢上前。

天哪，竟是一头黑乎乎的大狗熊，骑在坝子中一根碗口粗的松树上，正对着麻儿发出威胁的咆哮。七曜山人又叫它毛嘎嘎，这物儿已多年不见，只是前些日子这豹子湾里发现有巴掌大的脚印，还有刨得乱糟糟的红薯地。也不知它从哪儿钻出来，兴许是从湖北那边杨家营一带老山过来的吧？就说这豹子湾，也是早年才有豹子的，如今只剩下个地名儿。

鹞子连忙举起枪来。他常年在石笋河两岸山里打猎采药，这样凶猛的大野物，还不多见，不禁有些紧张。

咦，日怪吔，那毛嘎嘎，怎么见人见狗，看那模样也是惊慌不已，但怎么就还那样稳稳地骑在树上，没有仓皇逃跑或者扑上来拼命搏斗的意思呢？只是一味张牙舞爪地愤怒咆哮，而听那叫声，也似乎是挣扎了一夜，精疲力竭有气无力。

“鹞子哥，打呀，快打呀！ ”已从山腰拐过来的田幺妹，站在屋侧的塄坎上，双手拍腿急促地大叫。

“打呀，快打呀！ ”从背后也差不多同时传出一迭声银铃般清脆的催促。鹞子猛一回头，是近邻湾子里的黄贵霞，显然也是应着田幺妹的喊声一阵急跑赶来的。红扑扑的脸，额头冒着热气，连平时那根乌溜溜一直晃悠到紧翘丰圆的臀下的大独辫，也没来得及梳理，乱蓬蓬地松散着。

豹子湾人都知道，年方二十三，生得面目英俊且豪气袭人的谭昌耀，只要他和田幺妹同时出现在哪里，二十岁的“野丫头”黄贵霞就必会风风火火赶到，而且是和幺妹一碰头就互相看不顺眼，天生的一对冤家。虽然大哥哥鹞子总是护着势弱的幺妹，但黄贵霞仍是不管不顾，不肯对比她还小一岁的幺妹有丝毫迁就让步。

在豹子湾的两朵花面前，被称作鹞子，有着攀绝壁打野物一手好功夫的谭昌耀，这当儿，正是大显身手的机会。他跨前一步，沉稳地举起猎枪，瞄准那胸脯正中心的一绺白毛。那枪把子上，垂系着一只灰色土布扎成的小小鹞子，那是幺妹的作品。为这，黄贵霞嫉恨得好几次想给揪掉。

“砰 ——”

随着一声惨叫，心脏处鲜血喷涌而出，大狗熊软软地耷拉下脑袋，瘫软下在空中威胁性舞动的两只前爪，但仍端端正正骑坐在松树上，好像是在保持一种熊死不倒威的尊严。

麻儿猛地扑将上去，但仍只是在两三尺外狂叫，并不敢贸然近身，而是摆出一副外强中干、随时可抽身逃跑的架势。因老式火药枪只能单发，鹞子重新填装好药砂以后，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过去。“鹞子哥，注意点哈！ ”背后是黄贵霞关切的提醒。

这当儿，田幺妹也慢慢走下塄坎，在坝子边紧张地瞅着。

“上！ ”

鹞子发出不容抗拒的指令，麻儿这才不太情愿地慢慢逼近大家伙，战战兢兢地嗅了嗅，确信没太大危险，始猛地一扑，狠狠一口咬在狗熊屁股上。

狗熊没任何反应。鹞子上前，用枪管捅了捅大家伙，仍是纹丝不动。“死啦。 ”鹞子喃喃着，弯下腰去探究了半天，突然扑哧一笑，引得也正小心翼翼走近的两个姑娘满脸疑惑：“笑啥？ ”鹞子仍是很诡异地笑笑，不回答，只掉头吩咐田幺妹：“把斧头拿来，嗯，还找两只木楔子。 ”他已看出这头公狗熊的悲剧所在了。七曜山区人家都烧木柴，整根的树搁在坝子里，先是用斧头在一端斩开一条缝隙，然后打进楔子，再用斧头背使劲捶打楔子，那树缝便慢慢裂开，再打第二根第三根楔子，直到完全剖开。这大黑傻儿，八成是白天看见过人家打楔子想模仿呗！

前天幺妹的父亲田端公，又去湖北前，只打了两个楔子，就可能因去忙别的什么，没完全剖开松树。那黑熊，准是半夜里下来转悠，好奇地骑在树身上，仗着力气大，两只前爪去使劲掰那树缝，没想掰开后，那楔子便掉落了，两爪一软，树缝又猛地合上，一下将公熊胯下的宝贝疙瘩夹住了。

命根子被那么粗的树死死夹着，怎么动弹得了？又怎么不疼得死去活来悲惨哀嚎？哈哈，真日怪吔！看来要弄下它来，也得把树劈开才行。正在鹞子挥斧打楔子时，浑身野气的黄贵霞，也猫下腰去探寻究竟。

“看啥看？大惊小怪！ ”鹞子怕她难堪，连忙没好气地制止。但黄贵霞已经看出了端倪，不禁脸唰地红了，嘴里却大大咧咧：“这有啥稀奇的？ ”好奇地凑过来的田幺妹，一下也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别转头，走到一边去了。“大惊小怪，是公是母不都会长个啥子么？正常生理现象。 ”高小毕业的黄贵霞，鄙夷地撇撇嘴。“亏你还是大户人家姑娘，又是个读书人，也说得出口？ ”田幺妹咕哝道。“读书人又怎的了嘛？没听说读书人屙的尿也是墨水！ ”田幺妹羞得无地自容：“不跟你烂嘴巴说，鹞子哥，我去给你烧茶哈。”幺妹一扭头躲进灶房去了。“你不是端公吗？为啥不自己做法事，把这孽障灭了？还得请我鹞子哥！ ”黄贵霞挑战地冲幺妹背影嚷嚷。一句“我鹞子哥”，俨然在宣示她的独拥权。幺妹不在，鹞子那双乌亮的眼里，显然流露出几分暖意。日上三竿时分，鹞子在闻讯赶来的瓦匠冉崇富的帮助下，才将这只大家伙剥了皮剖了肠肚，好家伙，净肉也有老秤百多斤吧？正要剁那胖乎乎的熊掌时，从看热闹的大人、娃娃中挤进一张柞树皮般皱巴巴的脸：“鹞子，你那熊胆呢？ ”是黄老抠，豹子湾唯一有几十亩地的大户，叫黄远财，比起分家把他撵出来的哥哥 ——河马沟大地主黄远发，家产那当然比不得。但两弟兄同样名声在外，一个狠，一个抠。抠老二的意思就是守财奴。就看看他那对襟土布衣服呗，没有领，他说缝上那没用处，不如节省点布。手里随时提个撮箕，出门走亲戚赶场也一样，好捡粪。平时上地里干活，连长工都被逼着提把尿壶去，好把尿水提回家沤着，做肥料。

鹞子眼皮也不抬，顺手将一块熊肝扔给候在一旁垂涎欲滴的麻儿。黄老抠却不发气：“我拿半升苞谷换，半升呢，够你将将就就吃个三两天哟。 ”“不行，要换也得两斗苞谷！ ”

在一旁瞎帮忙也弄得满手是血的黄贵霞，抬起红花大襟棉袄的袖管擦擦额头，冷不丁硬邦邦地还了个价，俨然她才是真正的主人。

“你个败家女娃子，好像你老子是外人？ ”黄老抠火了，一听两斗苞谷，心疼得要命，而且还是自己的独生女儿胳膊肘朝外拐。“两担也不换，你要我将就，我也得讲究，我讲究的是给哪个人，你哩，拿金山银山来也不会将就你！ ”鹞子唰地站起来，噗地把杀猪刀朝树上一戳。黄老抠被噎住了。他本来不想招惹这个老拿他当死对头的年轻人，但死女子早饭都没吃疯跑出来。他是来喊黄贵霞回家的，而且对女儿老跟着鹞子屁股后面跑是一直大为窝火的，想招个穷得叮当响的上门女婿？我呸，死心吧！没想临时动了买熊胆的念头 ——听说是一味清热解毒、养肝明目的好药呢。

“看啊！ ”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只见坎坝对面，从清水塘镇通往鱼泉峡、石笋河的山路上，叽里哇啦地过来了一群人，为首的骑一匹棕色高山马，铃儿叮当响得煞有气派，后面跟着的七八个人，全都扛着背着枪。见这儿围了这么多人，那骑马者用手一指，回头吩咐了几句什么，两个身穿青布短襟袄的男子，背着枪颠颠地小跑过来。一见这场面，其中一个冲山路上叫道：“张师爷，在剐熊呢！ ”

张师爷？坝子里的大人一下就明白了，那骑马人，不就是每年都要在这一带转悠两三次的大水井大户李家收租的管家么？惹不起的家伙呢，连本地乡公所对他都是礼让三分。

柏杨坝有个大水井

窖里金银没秤称

李家老爷跺下脚

惊动五县两个省

七曜山区这首民谣，足见李家势力范围之广，积敛财富之丰。那大水井，实为一口常年不涸的水井，坐落在李家拥有数十个庭院的宏大庄园与宗祠之中，四围皆由高墙炮楼屏障，常年有乡勇家丁把守，计有三百来条枪，其土地产业遍及方圆数百里之内，为川鄂边最大地主。这帮扛枪的人，都是李家的家丁。

棕马慢悠悠地转了过来。那张师爷并不下马，也不理屁颠屁颠凑拢去打招呼的黄老抠：“呃，把那掌给我剁了。 ”鹞子装作没听见，冲冉崇富气鼓鼓地说：“瓦匠，你今天怎回事哟？ ”见矮壮像一墩树桩的冉崇富满脸茫然，鹞子一瞪眼：“早饭吃多了哩？放屁好臭！ ”

田幺妹哧哧地捂着嘴笑。

张师爷似没听见，仍慢吞吞地颐指气使：

“听见没有，一对我都要，开个价吧。 ”

“不卖！ ”

黄贵霞硬邦邦地帮着鹞子回应。“我们大水井师爷想要的东西，还没听说哪个敢不卖的！”一个家丁狗仗人势地帮腔。“管你大水井还是龙王庙，我也还没有听说过敢光天化日下强买强卖的，又不是棒老二！ ”七曜山人是称土匪为棒老二的。黄贵霞毫不示弱地向前跨了两步，鼓突突的胸部因愤怒而剧烈起伏。“贵霞，关你啥事，多嘴！ ”黄老抠连忙去扯女儿，一边满脸堆笑向马上人讨好：“师爷，小女子不懂规矩，莫一般见识哈。 ”“噗！ ”

一声闷响，只见鹞子手起刀落，将一只熊掌剁成血淋淋两半，然后一扬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那美味佳肴扔给了麻儿。猎狗乐颠颠地叼起来奔竹林清清静静享用去了。

那瘦精精像个鸦片鬼的张师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刚刚吃了狗熊胆么？ ”

“错，这儿叫豹子湾，我吃的是豹子胆！ ”

几个家丁呼地端起枪来，虎视眈眈地逼住鹞子。

整个坝子空气凝固了，胆小的纷纷向后避开。

鹞子冷冷一笑：

“怕你个毛

！我一不欠你大水井的债，二没租你大水井的地，光杆一条，你能把我啃几口？ ”

这倒是，没了父母没有田地的谭昌耀，十来岁就开始在湖北板桥那边跟着师父采药，后来回乡自己独立谋生，上山采药赶场摆药摊，顺便打打猎，还时不时做点包括搭薅草锣鼓班子这类的短工，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生计之地。对这些狐假虎威、横行乡里的狗腿子，谭昌耀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话倒是把那师爷噎住了。是啊，这小子不是佃户，他死个舅子不卖，奈他何？他只好自己来个台阶下，哈哈一笑：

“好，我记住了，你娃娃是吃了豹子胆的人。买卖嘛，不卖就不买，不买不卖就没买卖，走我的路哟！ ”一扭马头，带着一帮狗腿子扬长而去。“我鹞子哥，敢跟恶人斗，英雄！ ”黄贵霞热烈地竖起拇指。“他是你啥人？处处都护着他？ ”黄老抠气鼓鼓地冲女儿瞪眼。“你女婿要得不？ ”黄贵霞把腰一拤，脆声回应，眼睛却挑战地盯住幺妹。

“哈哈……”满场子人都笑了。田幺妹嘭地把一木盆水泼了，嘟哝道：

“真不要脸！ ”

黄老抠气得脸都歪了。

3

怕是要出什么事吧？一大早，三嫂子就感觉心头特别慌。打发八岁的女儿大妹赶着几只羊去峡里敞放，三嫂子点起一炷香，冲着堂屋兼饭屋的那堵矮墙上木棒支起的一方供台里那尊祖传镇家宝——已相传几百年的木雕白虎，深深地作了三个揖。

白虎，是土家人的图腾，他们笃信自己是白虎的子孙。在三峡地区的巴人族群后裔中，这观念已世代相袭。当地的土家人也曾听他们的大秀才刘孟伉说过，这一带的土家其实还有一个分支，叫板楯蛮。不过刘孟伉还说，万分不离其宗嘛，天下土家是一家。

而三嫂子家这尊白虎，可是大名鼎鼎呢，不仅仅是她自家的宝。她丈夫的祖辈是石柱人，是名满天下的女将秦良玉麾下“白杆兵”的后代。这尊象征着正义、勇猛、不屈不挠的白虎，曾作为军中镇帐之神，随“白杆兵”勤王远征北方，抵御金兵血战浑河；后“白杆兵”又奉命出师奉节草堂，截剿张献忠所部，虽骁勇善战，但因朝廷命官指挥失误，几乎全军覆灭。少许生还者携白虎从吐祥辗转来到清水，见同是土家人聚居地，疲困不堪的王姓人，便留下来做了上门女婿。直到现在，这尊白虎依然是这一带所有土家人顶礼膜拜的神物，家喻户晓。

三嫂子背上背篼扛起锄头下地了。

这片地，坡度有点陡，但土还算肥实，三四亩光景，斜斜地挂在洞外，一直伸下石笋河边。为了保土，她经常是倒着挖，把个滚圆的屁股好像都要撅到岩上去敦着了，因而总是累得腰酸背疼。但就这么点儿土地，庄稼人的命根子，不爱惜不行呀。要是顺着坡势挖，倒是轻松许多，但一年就得把土层刨下去一两尺，要不了多少年不就全刨河水里去了？最烦恼的，是猴群。它们从河边，从崖上，呼啦啦乱哄哄一拥而上，噼里啪啦掰苞谷，连刨带拽扯红薯洋芋，那阵仗，不是偷，简直是公然抢劫。你吃点拿点也行呀，就当作我帮衬下邻居呗，可你那是糟蹋呀！猴子掰苞谷掰一个丢一个，而且是才刚刚挂穗的，红薯也是才指头大小就刨拽得一地稀烂。你拿着棍子大呼小叫追赶，累得气喘吁吁，它还从容不迫地把小崽儿往背上一掼，边逃边回头嘲笑般跟你挤眉弄眼——来呀，来呀，有本事就跟我爬崖上荡秋千去耍啊！甚至还有那不要脸的骚公猴，一副二流子相，把它撵到树上或者崖半腰，还冲你又是撸又是耸，套弄那根本不值得显摆的小家子玩意儿。

但三嫂子也有三嫂子的对付办法，准确说，是摔死了的男人生前就这样对付的。

猴子不是天性怕红么？就在必来的那个路口，还有坡地四角，竖起一个红布裹着的茅草人，还像模像样地给戴顶烂草帽。白天，自己在洞里面煮饭喂猪时，八岁的女儿一看见有猴子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就咣咣地敲起那面破锣，嘴里还费劲地吆喝：“哦 ——嗬——”还会弄些稀溏的鸡粪，撒在那些径口，也能够让特别厌恶这东西的猴们皱皱鼻子挠挠头皮，踌躇一阵后怏怏而去。

这一年的口粮，算是从猴子口里抢回来的。不抢不行呀，一家人都指望着这片地活呢。他们原先是租了河马沟恶霸黄远发的地，可那老恶霸，瞄上了长得颇有几分姿色的三嫂子，时不时地找碴，逼得两口子一咬牙，舍近求远，改租了大水井的地。

三年前，因连续两年歉收，实在交不起大水井的租，两口子就带着大妹从段家嘴那边搬来这大安洞。那边的三间老房子，也让黄远发乘机强占了。

宽阔的洞口崖壁下，冬暖夏凉，甘泉四季不涸，本就有前人垒就的几间石块房，又不需要瓦盖；更重要的是洞外这片已经搁荒的坡地，因偏远山险常人难来，因而是片无主地。两口子历经垦荒艰辛，一锄一锄地，垦出了这片坡地。刚过了两三年清静日子，但老公却在崖上背着一头猪去赶场，一滑脚连人带猪摔下石笋河了。只剩下孤儿寡母，但三嫂子还是硬咬着牙，发狠要把娃娃们拉扯大。

今年红薯长势还好，个大的好像小南瓜。

太阳从山岩边偏移过来时，一直倒着挖红薯的三嫂子，直起酸胀的腰，撩起土布青夹袄一角，擦了擦满头热汗，看看河对面属奉节地界的大鱼泉村的庄稼地里，也星散着劳作的人，而那边也有些“红人”，在阳光中分外显眼。

“轰隆 ——”

三嫂子一愣。

随着一声沉闷的爆响，只见花地坡下面，那渡口外边滩尾的湾潭里，腾起两股巨大水柱。

“是哪个又在作孽哟！”三嫂子恨恨地咕哝。来这峡里，她已看到过好几次这么炸鱼，都是官家人或大户人，用手榴弹捆绑在一起，丢进深潭，专炸鲢巴浪，还有那阴河里出来的阳鱼。特别是那阳鱼，还真细嫩，味道特别鲜美，那鱼鳃里有白色的臭虫一样的鱼虱子，据说能治食道梗积病呢。

背上一篼红薯，三嫂子吃力地爬上坎，回到洞下平坝上。只见两个衣服单薄的儿子，大的三岁，小的才一岁多还没断奶，不知什么时候下床来，现在又都挤挨着依偎在灶前的柴灰堆里睡着了，满脸满身都是灰，活脱脱两只烤得半熟的蔫红薯。

做母亲的心疼了，连忙把两个孩子拍醒，一边给小儿子喂奶一边烧火做饭。一天只吃两顿，已是这洞府人家惯有的日子。一锅红薯苞谷糊糊刚刚煮好，洞外突然响起杂乱的人声。正是大水井那帮人，炸起了百十来斤鱼。那张师爷，在下面抬头望见右侧那千仞绝壁上，一注细瀑飞流直泻，遒劲的怪树丛下，巨大的洞口，正飘出袅袅炊烟。早就听说这峡里有个大安洞，里面深邃无比，据称能通往七曜山那一侧的湖北地界，洞里有千奇百怪的石林，还有甘甜可口的阴河玉泉。一问，果真是，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人家。于是他吩咐几个家丁抬着鱼筐，原路返回拴马地花地坡，自己则带了几个人，顺着河谷底下的毛毛小路，再沿着这片红薯地爬上来。今儿弄了不少阳鱼，待会去花地坡美美地饱饱口福，先顺道看看大安洞饱饱眼福，也好冲了上午在豹子湾的那股晦气。

瘦猴子一样的张师爷，从峡底爬上来，本已累得气喘吁吁，却顾不得找个地儿坐坐歇息，端的被眼前景象看呆了。

在下面还不咋的，同七曜山区常见的崖壁下凹进去的偏岩差不多，显得比一般的宽大而已。但走近了，才真感觉气派如此恢宏，仰望上去，只见一线云天，那从崖顶串落下来的左右一大一小两挂飞瀑，铿锵作响，俨然“大珠小珠落玉盘”。洞口有如一个学校的操场般大，其顶上垂挂着一些壮硕的钟乳石，或粗壮如蘑菇，或尖削如竹片，或造型若船锚，或形状若山猫……

家丁拉过一条板凳：“师爷，坐会儿啊。 ”

张师爷嗯了一声，目光这才转投地下。三间没有顶盖的简易房，只用大半人高的石块垒就，再糊了些泥巴塞缝，在巨大的伞盖般凸伸出去的崖顶罩护下，显得十分寒碜，但明显地感觉十分暖和。峡谷的风，也在右边的山脊处顺着一个急弯，端端地直扑下面的峡口去了。突然，他发现正端着一瓦钵水要待客的女主人，那笑容已在胖胖的圆脸上僵住。

张师爷眼珠转了转，恍然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三嫂子开初看见那些带枪家丁，还以为是乡公所的人，心里直打鼓 ——八成是那帮炸鱼的吧，平白无故怎么闯进这鬼都不上门的洞子来呢？但还是秉持土家人好客的热情，忙着给客人端出一瓦钵凉开水来。瞬即发现，天哪，那个瘦精精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的家伙，不就是大水井那师爷么？正是他，逼得自己抛离祖辈生息的老屋，委屈白虎祖神来这儿做了野物一样的洞里人，还在这里毁了相依为命的男人。看这样子，又有祸事临头了？

愣了一瞬，发现那师爷也正在打量自己，三嫂子看了看两个正端着木碗准备让母亲舀饭的儿子，忙冲刚回家的女儿喊：“你给弟娃舀饭，妈去挑水哈！”急忙担起水桶朝洞里一溜小跑而去。进去十来米处，就是一潭四时不涸的泉水。

这当儿，三嫂子猛听见背后爆出一声狞笑：

“你不是段家嘴那王家的婆娘么？冤家路窄哟！ ”

三嫂子心一紧，脚步不由停住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账就赖不脱。听着，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还欠八斗三升租，要是算上利息，这都几年……对，三年多了，起码也该是一担（石）二了吧？ ”

怪不得早上眼皮乱跳，大劫难逃了！三嫂子头皮一阵发麻，牙一咬，加快脚步往洞里走。过了一会，却不见担水的女人回来，张师爷恍然大悟，不是说这洞深得很么？八成是躲了。“给我把这婆娘找出来，让那些赖账的穷老二们看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家丁们乱纷纷提起枪追进洞去，但只一袋烟工夫，全都垂头丧气而归，七嘴八舌向师爷诉苦：“里面黑洞洞的，弄不好咚一声就掉进阴河喂娃娃鱼啰！ ”“简直是迷宫，走着走着就不晓得往哪走了，再走深点，就找不着回来的路啰！ ”“还爬坡下坎的，上面吊下来的石笋又尖又硬，我脑壳都撞了这么大个包，哎哟，好疼！ ”

“打火把，再去！”张师爷不甘心。“打火把也不行，里面岔道太多，天晓得那熟门熟路的婆娘躲在哪个旯旮石缝里，这不像在河水里去捞条小麻花鱼？ ”张师爷抓起瓦罐，咕噜噜喝了一肚子水，抹抹嘴巴不作声。在简陋的土墙围子里转了两圈，那双贼溜溜的眼睛，盯住了供台上那尊白虎。

这穷女人家徒四壁，除了农具，两张用树木藤条搭成的简易床铺，再有就是盛口粮的一只小木缸，两条板凳。吃饭的桌子也是石头砌成，上面铺上一块大石板。几只鸡围着同样用石头垒起来的猪圈转；圈里一头猪，也不过五六十斤大小。

倒是这尊木雕白虎，长约两尺五寸、高约一尺二左右，精雕细刻，活灵活现，其威武神韵，宛若正要猛跃山涧之势。虽然看上去年代久远，但打蜡上漆养护得好，没什么损伤。端起来，手感沉沉，隐隐还嗅着一缕异香。嗯，这木质，肯定是檀木，或者是金丝楠木。没想这穷人家还有这等宝物。我家老爷不是喜欢搜刮珍藏这些宝贝珍品么？嗯，抵债绰绰有余不说，孝敬老爷，肯定会重重得赏的。

师爷眉开眼笑，吩咐家丁：“不跟那穷婆娘纠缠了，给老子把这宝贝带走。 ”见状，那八岁的大妹猛然大哭起来：“妈 ——他们要抢祖神哟！ ”娃娃竟扑上来要夺回，却被一家丁一脚踹倒在石桌下，两个小弟弟吓得大哭。 ……大约两袋烟工夫，三嫂子才战战兢兢地从洞里出来，确信那帮人离开后，才疯一样地从岩石后跑向哭成一团的三个孩子。“妈，白虎、白虎，他们……他们……”刚才被踢摔得额头隆起个大青包的大妹，指着供台呜呜咽咽哭诉。三嫂子朝供台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一阵晕眩。天哪，这可是祖传下来的镇家之宝，也是土家人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像，而且是“白杆兵”后代的傲世之物啊！这该怎么向列祖列宗、死去的男人，还有众多的土家人交代啊？

呆了一瞬，三嫂子抓起那面赶猴的破铜锣，疯也似的奔跑到洞外的堡坎上，一阵咣咣啷啷地疯狂敲打，泪流满面地冲着峡谷里声嘶力竭地呼喊——“抢人啰，大水井的土匪棒老二抢人啰！ ”

4

斜阳西沉时分。清水塘乡公所。一个二十几岁穿着补丁摞补丁灰袄子的年轻人，连同肩上一副空箩筐，蒙头蒙脑地被乡丁们连推带搡押带进乡队附黄贵堂的房间。一看就是从低山地区来高寒山区买洋芋种的。在这个季节，这种行头的外乡人，在七曜山上随处可见。三十多岁、长相有几分凶狠的黄贵堂，穿一套灰色的没领章臂标的国民党军棉军服，头戴一顶敞耳巴狗皮帽，坐在一张条桌后面，一条腿翘在桌沿，阴鸷地盯着被吓得直打哆嗦的外乡人。“哪里来的？ ”“新……新津口……”

“是来串通土匪的吧？ ”“哪里哪里，买……买洋芋种……”

年轻外乡人急傻了眼，也不知怎么了，才从下场口过来，准备去七大包一带转转，谋个便宜价钱，没想莫名其妙地被几把枪逼着了。

“老子黄政府不管你是从新津口还是从旧津口来，也不管你是买洋芋种还是买土芋种，他们看你像个匪，政府就认定你不是好东西。 ”

“长官，我真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哟，”外乡人急得脸都白了，“从没做过啥歹事的。 ”“报出名字。 ”“吴太平。 ”“哦，不对，你不叫吴太平。 ”“长官，我真叫吴太平，不信您可去我老家查查。 ”

黄贵堂猛地收回腿，把桌上的驳壳枪重重一拍：“你是本乡大堰塘人，你叫王成安！ ”“啊？ ”外乡人惊呆了，旋即申辩：“我真是新津口的吴太平，我乱说遭雷打！ ”“政府说你是王成安，你就是王成安，来啊，给老子关进去！ ”

应声而入的几个乡丁，将这个突然间变成王成安的吴太平关进院子东侧的一间黑屋，那里面，还关着好几个从湖北或奉节来的外乡人。

叼起烟卷，黄贵堂暗自得意：送上门的可怜鬼，也顶了老子一笔债。大堰塘那个王木匠，为避幺儿王成安抽丁，讲好三块银元，现在，总算有人顶上户头了。明天，就把那几个冤大头全部押送县里交差。这年头，那远处的共产党是不是越来越多越厉害了？怎么上峰抓丁的名额下达得好像不明白一个乡究竟有多少人口，你以为一个肚皮能怀七八个，一年能生两三胎么？

“黄队附，准备好啦。 ”

门外有人喊。

黄贵堂晃悠着走出去，却见一条肥壮的大狗已拴在院里碗口粗的麻柳树上，是刚刚由乡丁给点小钱强买后，在竹筒中间穿根绳子牵回来的。

那狗也许本能地感觉这个歪叼烟卷的人是它的死神，哀嚎着想拼命挣脱。

“哈哈，起码二十斤肉。 ”

黄贵堂满意地笑着。

其实，这二十斤狗肉，也不是他要自己享用的。

县警察局长邹普，一到冬天，就偏好这一口，说御寒除风湿，肉也香。这邹大局座是自己父子能够横行乡里，连乡长谭德万也处处让着自己的大靠山，谁叫局长夫人是自己远房姨表姐呢？要不是这个握有全县五十多万人生杀大权的大局长，自己还有父亲黄远发，能够肆无忌惮地在七曜山一带称王称霸？每到冬天来临，他都会杀上几条狗，再用柏树苗熏炕干，连同其他土特产品，几大挑送县城去孝敬。而每次杀狗他都亲自操刀，还说带丘八的人嘛，就得操练个胆。因为那杀法实在残忍，所以清水塘人都说，这父子俩都是“杀得猴子剐得狗”的歹毒人。

他黄贵堂还是有名的一根横板筋，开口闭口就是政府，好似他就是政府，政府就是他。酒醉后，走在山路上，一根带刺的枝条挂住衣服，他会瞪起眼睛吼：“你扯，你扯，你扯得赢政府？”使劲一蹿，哪怕撕破衣服也在所不惜，硬要强行通过。日久人们便背地里叫他“黄政府”，而他倒也乐意这个外号 ——正所谓天高皇帝远，连他蒋总统都不敢称自己是“蒋政府”，可老子敢，虽只是一个乡队附，可老子手里有枪，有枪就是乡大王！

“黄政府”接过乡丁递上的尖刀，系上麻布围腰，慢悠悠晃到那狗后面去。狗已知大难临头，浑身哆嗦，叫声也由狺狺狂吠变得极哀绝地呜呜咽咽，因颈部已被牢牢拴住，它想扭头反抗已不可能。黄贵堂一手拎起狗尾，一手操刀，笑盈盈地从狗肛门处噗地猛捅进去，狗一声惨叫，鲜血喷射在他的围腰上，而他那伸进去的尖刀却再呈 360度地来了一个旋转，干净利落地剜出一截大肠头，然后捏在手里，半边嘴角向上一咧：

“老子来个放长线钓大狗，嘿嘿！ ”

说着，他一手握着狗肠头，另一手猛一挥刀，将拴住狗脖子的绳索砍断。垂死挣扎中的狗不要命地狂奔向前 ——哗，一条鲜血淋淋的狗肠在屠夫的手中拉出大约三两米远，那狗，訇然倒地毙命。

丢下刀，取下围腰，“黄政府”得意地哈哈一笑，吩咐两个乡丁：“皮要剐好啊，不能弄破。 ”

“乡长，乡长！ ”

“谭乡长！ ”

乡公所的院坝里，突然从狭窄的石板街巷里涌进来一大群人，一个个怒气冲冲。

为首的是三乡八里都熟悉的劁猪匠刘祥兴，外号“双葫芦”，冉家沟人，和大名鼎鼎的川东名士刘孟伉同村。正是他在大鱼泉听见三嫂子的敲锣哭喊声后，急忙去了大安洞，问清缘由后，便怒发冲冠地去豹子湾大堰塘，召集一帮土家人，到场上来堵截。没想到张师爷并没有回清水塘，却是去了云龙乡的盖下坝。

“哦，都是乡里乡亲的，啥事啊？ ”

乡长谭德万笑眯眯地托着水烟壶，一撩厚厚的蓝色棉长袍跨出门来。“乡长，”随着脆生生的女声，黄贵霞一步跨到最前面，两手朝柔软的腰肢一拤，因走了路，脸颊红扑扑的，一双杏眼瞪得圆圆：“大水井那师爷光天化日下抢劫，你管不管啊？ ”“哦，有这事？”谭德万侧眼看看乡队附，“黄队长，你晓得不？ ”

“黄政府”翻翻眼皮，表示不知。

“抢的哪家？抢了啥？”谭德万淡淡一笑，“不会吧，家大业大的主儿，会抢劫？ ”

“多半是有不交租想赖账的，人家才动手吧。 ”

“黄政府”酸溜溜地说。

“贵堂哥，你这个带枪的丘八头儿，应该保一方平安，为啥还帮歹人说话？ ”

对这个没多少往来满身野气的堂妹，“黄政府”一直看不顺眼，于是把眼一瞪：

“女娃子凑啥热闹？你还也算个大户人家，为啥帮着……”他正想说为啥要帮穷光蛋说话，忽觉不妥，恨恨地踢了踢那血泊中的狗，冲一旁发呆的乡丁吼道：

“还不快去给老子剐狗皮？ ”

“双葫芦”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屠宰现场，厌恶地摇摇头：“黄政府，你还真下得手哟！ ”

待众人七嘴八舌地诉说了一通，谭德万终于明白了事端，心头一震，不由暗暗叫苦 ——

你这个不知深浅的张师爷，什么东西不好拿？别看那王家寡妇穷得住山洞，可她家那尊白虎，天王老子都不敢去动一下的，那可是这一带土家人老少尊崇的祖神战神，你岂不激发众怒？

唉，两难，大水井得罪不起，民愤大了也惹不起哟……眼珠子转了两转，谭德万咳咳两声：“这个事么，还真是个事哈，呃，那三嫂子自己怎么不来？ ”

“孤儿寡母的，都哭得晕死了好几回，你去背来？”瓦匠冉崇富愤愤地抢白。“哦，那黄队长，你是管乡里治安太平的，得好好问问、好好处理哈，这事就交给你啰。 ”当乡长的说罢便朝院里走去，从后门溜了。众人也没有阻拦。乡里人都知道，这谭德万实际上就撑个面子，大事小事都不管，权柄都握在这“黄政府”手里。他花钱买了这个官，实则是为了自己百十亩地寻个遮风挡雨的伞。没听大人娃娃们都念的顺口溜么？

买官买个𤆵乡长

放个敞屁都不响

人说十六两是老秤

他说老秤十六两

这“黄政府”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又把个烫红薯扔老子嘴巴里了哩！于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回去回去，等政府把事情搞个清楚，我不相信他大水井的人还会做偷鸡摸狗的事。 ”接着又嘟哝一句：“他大水井本来也不归我们清水塘管哟。 ”“咹？在清水塘地界犯的事，你凭哪一条说乡里不该管？ ”是鹞子，上前一步，愤怒地瞪住乡队附。“对，你凭哪一条说有钱人就一定都是好人？ ”

“又凭哪一条说他湖北的大水井就可以在四川没有王法？ ”

“政府不是为乡民做主的么？你们当官的凭哪一条这样敷衍了事？ ”一迭声责问中，“黄政府”的横蛮劲上来了 :“哪一条？

个哪一条？”说着说着，顺手捞过一乡丁手中的七九式步枪，哗地一拉枪栓，“老子就凭这一条！ ”

“双葫芦”刘祥兴冷冷一笑：

“耍枪？你这个土丘八队长，还嫩了点！ ”

这刘祥兴，早在十几年前，是驻防万县的杨森部队的兵。只因那年在云阳鸡筏子滩上，跟随木船往万县押运银饷，被英国轮船故意浪沉，好歹拣了条命逃回来。

黄贵堂把枪一横：

“政府没抓你个逃兵算是便宜了你！ ”

“收起你那根烧火棍！ ”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黄贵堂一愣，不由枪口耷拉下去。众人回脸一看，是林文君，龙台小学的教书先生，那圆圆的白皙脸庞上满是怒容。

在清水塘一带，这位三十出头文质彬彬的老师，是最受尊重的人物，就连这一身匪气痞气的横板筋黄贵堂，也得礼让三分。他本是放学后来场上买点东西，正碰上乡民怒围乡公所。

黄贵霞一见，马上挤到自己的老师身边：

“先生，你也来啦？ ”

林先生只看她一眼，仍对着黄贵堂严肃地缓缓说道：

“为官一任，就得保土安民；拥兵一方，理该扶弱济困，而不是对辖区乡民耀武扬威，民国也有法，国民党也有章，就得凭条凭款，可哪条哪款是凭着一把枪随意弹压百姓？ ”

“看我们林先生，这才是知书识礼！ ”慢慢地，清水塘场镇的人，也一群群涌了进来，人声鼎沸。他们也和林文君一样，是听说了白虎事件之后跑来声援的，其中许多都是土家人。

“黄队长，公理自在人心，就请你为乡民主持个公道吧，你手中的枪，可是为着除暴安良的，对吧？”林文君语气虽然平和，但说话很有分量。

黄贵堂彻底气短了，讷讷地挤出一丝苦涩的笑：“乡亲们，回吧，本队附一定彻查，彻查！ ”林文君见状，转身对大家提高了声音：“天也不早了，催租地盘那么宽，大水井的人一下也找不到，就相信黄队长他们去查清事由，给大家一个公道吧！ ”话已到这份上，况且大家本来就是要找大水井的人，于是便三三两两散去。

走出乡公所，黄贵霞亲热地给先生抻直刚才被人挤乱了的灰色长围巾。林文君，他既是自己尊敬的师长，也是自己崇拜的偶像 ——那学识，那经历，那风度，那志在高远的思想境界。可一提及学识人品，林先生总是发自肺腑地赞叹：“你们清水乡出去的刘孟伉先生，那才是真正的德才双馨哟！ ”

“先生，还有新书么？ ”林文君摇摇头：“暂时还没有……呃，那本巴金的《家》都读完啦？ ”“嗯，都读两遍了，和那书中一样，我也都快被自己的这个家窒息了，唉……”“你父亲还是不答应吗？”林文君关心地问。他说的是，这哭闹到十二岁才入学的贵霞，高小毕业后，林文君本想推荐这个自己很喜爱的学生去考云阳女子师范学校，但黄老抠说女娃子念完高小就已经是枉费了钱财。

黄贵霞怏怏地垂下眼睑：

“斗争了这么久，可老顽固就是死活不松口，没学费啊……”林文君连忙安慰道：“过段时间再想想办法吧。 ”眼看谭昌耀等人快走出场口，黄贵霞急忙大叫一声：

“鹞子哥，等等我呀！ ”林文君会意地微微一笑：

“还不快去追。 ”黄贵霞丢下一个绯红的笑脸，风风火火跑了。瞅着学生窈窕的背影，林文君暗自惋惜，在心里默默地说：

“多好一个姑娘啊，有正义感，有勇敢精神，个性鲜明，聪敏好学，可恨这个黑暗环境，和她那个沉闷压抑的家庭，毁了她原本可以更加美好的青春年华啊！ ”

5

天擦黑的时候，起风了。

风越刮越大，大得龙缸周边的山民都在边关紧门窗边嘟哝：冬季里吹这样的风，几十年未遇见过！有的还找来木棒，死死顶住被猛烈推搡的大门。

刚刚从湖北咸丰那边回家的田端公，听了一会儿动静，幽幽地对女儿喃喃道：

“幺妹啊，这风，好像有点邪。 ”

小半夜的时候，人们感觉那风好像是在龙缸里吼，对，是龙缸！那不是风声，简直是千军万马在缸里厮杀，不不，好像是千百只饿狼在群体嗥叫。有人诧异地揣测 ——未必这风是从天上直端端往缸里猛灌？或者是从峡里扑进缸底那阴河然后让四壁憋堵产生巨大轰鸣？说龙缸，其实就是石笋河岸高崖顶上一个巨大的天坑。老辈人的传说有多个版本，而最让人信服的，还是云游四乡的劁猪匠刘祥兴绘声绘色的描述，走到哪里，说起龙缸，“双葫芦”总会把黄铜旱烟杆嘭地一搁——

说起那龙缸呀，是那东海龙王巡行到七曜山，有点儿渴，在天上看见石笋河的水啊，清得呀，清得好像玉液琼浆，对啦，就是玉皇大帝、观音娘娘们喝的那水。那龙王驾着祥云下来，一尝，天哪，又甜又凉，龙王爷喜欢得不得了，心想，以后若带着虾兵蟹将巡游，水小时，大家不够喝怎办？嗯，得蓄积起来。于是乎，龙王爷伸出手掌一推，一座高耸的大山就横卡在盖下坝那块平坝外面，嘿 ……

讲到这里，“双葫芦”总要卖个关子，重新把一匹叶儿烟放到嘴边去噗噗吹润，再慢慢展开，再裹进些烟叶碎屑，再娴熟地卷好，再慢悠悠点燃，最后慢悠悠地吐出一个滴溜溜打着旋儿的烟圈 ——

嘿，那盖下坝，不一会儿眼看就要成个大海子，你几千兵将也喝不完的。可龙王爷又转念一想，不行，这样堵着不淹没了这么多好田好地？于是龙王爷又举起手掌向下一劈。嗬，硬生生从那座大山包宰开一道两面刀削一样的大口子，那老鸹峡，不就是那样来的？接下来，龙王爷又挥起拳头，朝石笋河的崖顶猛一砸，轰隆，一龙拳就砸出个大坑，然后再伸进指头一捅，坑底不就有连通阴河的水道了？石笋河的发源本来不就是些阴河么？河谷里水不够，那就到缸里喝嘛。所以啊，所以就有了龙缸噻！

末了，他总是不忘还强调一句 ——连我们冉家沟的大秀才刘孟伉，都在外面摆这个龙门阵呢。

对于劁猪匠讲的故事是真是假，比如龙缸下面究竟有没有阴河水，哪个说得清楚？几人敢下？就这辈人，除了豹子湾的鹞子谭昌耀，没人下去过。可问他，小伙子总是淡淡答一句：“有没有，你下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

而鹞子下去的真实动因，只有他自己明白。因为雪耻，因为对黄家的仇恨。但他其实也只去过一回，就再不想下去了，这是一口伤心坑！

那龙缸边缘，有一块孤零零突兀地平伸出去的岩石，悬空态势岌岌可危，端部只两三尺宽，下面就是万丈深缸，叫作鹰嘴石。

那年，鹞子才十岁，他娘病得不行，给黄远发家做长工的父亲，便央着东家开支工钱。一听是不到年底提前支付，黄远发本来一瞪眼准备恶语相向，但也活该有事，他竟然骨碌碌眼珠一转，嘿嘿一笑：

“你如果去鹰嘴石朝下屙泡屎，就行！ ”

“当真？ ”

“当真！ ”

就这样打了赌。结果父亲去是去了，钱也支了。可没出三天，父亲半夜里一声惨叫，口吐鲜血而亡。都说是吓死的。后来娘也说，那几天半夜里，父亲总是大叫一声妈呀，突然坐起，浑身冷汗淋淋。事后，谁也没办法找黄远发的碴，愿赌服输。再后来，娘也死了。但这笔账，鹞子永远刻骨铭心，甚至对黄贵霞也口口声声说 ——“你们黄家，欠我一条命！ ”这风，竟连续吹了两天两夜。慢慢地，山民们感觉有点不对劲，特别是夜里，一阵紧一阵的风声中，夹杂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凄厉长啸，好像是野猪把长嘴拱进土地闷叫，又像是失足的水牛吊在岩坎下绝望嘶吼，还像是受伤的猫头鹰在哀鸣，更像豹子中了猎枪在号叫，总之，闷沉、压抑、凄绝、哀痛、愤怒……家家户户，圈里的猪牛都惊得不安地躁动；这儿那儿，都是此起彼伏的狗们的惶恐叫声。白天，村人们又开始了议论 ——有人说那声音，好像不是在龙缸里。有人说，是不是从龙缸边穿洞子（又叫龙洞）那口能对穿对透的洞里挤出去的？但又有人说，不是，是龙缸外面石笋河谷传来的。还有人说，是大安洞里的三嫂子，和她的大女儿大妹，因冤屈彻夜痛哭。

但大家最终都相信了田端公的权威性结论——是白虎，是那被抢的军中镇帐之神白虎，因痛失家园在悲愤地嘶吼！是的，白虎的家园。这川鄂边，利川、恩施、咸丰、石柱，还有这七曜山清水塘一带，大都是土家人，都是白虎后裔。就连这石笋河下游被称作长滩河汇入长江处，那叫故陵的地方，不也是巴人祖先聚居，而且在水中汲盐的祖地么？何况三嫂子家供奉的这尊白虎，那可是地位显赫无人不肃然起敬！那个姓张的狗师爷，伤害的是所有土家人啊！他在这方圆几十里内，恶贯满盈，就在上半年，还以抵债为名，把大竹碗厂沟一个才十七岁的土家姑娘拉去，给五十多岁的利川县党部书记长做了小。“啥世道啊，天怒人怨哦，连白虎都在发威啦！”田幺妹对鹞子哥泪眼蒙眬地叹息，“都两天了，不是说乡公所要查问么？ ”鹞子不吭声，只顾用块麻布擦那把火药枪，擦得脸上的肌肉都一根根扭绞。经常去峡里，待自己如娘家兄弟的三嫂子受欺负，而且土家人的祖先还受辱，他鹞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不就是个师爷嘛，也就是催个租跑个腿的，做那么多歹毒事，不就是凭着李家有钱有枪么？ ”有幺妹在，黄贵霞自然也匆匆跟随而来，愤愤地叫道：

“这些狗屁乡公所，官家地主，都是穿着连裆裤的！ ”鹞子把枪一拍：“前天我就说，找他们没用的！ ”幺妹白了黄贵霞一眼，嘀咕道：“那黄政府还不是你黄家人？

你家不也是地主？ ”但黄贵霞还是听见了，一下跳起来，把那根长大辫猛地向前一甩：“他是他，我是我，我家的土地是他黄老抠的，跟我有啥关系？你在我鹞子哥面前拿黄家人来刺我，是挑拨，还是提醒？ ”

每当两姑娘顶起牛来，鹞子就头皮发麻。他不会劝，也没心思劝，就好像一边是岩一边是坎，朝哪边偏移都艰难。从小就把幺妹当自己亲妹妹，而对于黄贵霞，却是连自己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反正，反正，不敢过多去想啥，始终跨不过心深处那道壕沟，但越是不去想，那根大辫子晃悠悠的影子越是抹不掉。每次唯一的选择，就是赶快逃跑，逃离她们强弱分明的战场，自然每次黄贵霞都是赢家。

鹞子只丢下一句话：“你们吵够了，记住把我门关好啊。 ”

背上枪，他冒着风径自去瓦厂棚。他晓得，瓦匠冉崇富，还有向朝旺，这几天也正窝着满肚子气。前几天，瓦窑老板 ——清水塘最大的地主黄远发，也就是黄贵霞的伯父来了一趟，从一大堆待烧的瓦坯中，发现了一匹有砂眼的次品。本来装窑时还要查验一遍的，但黄远发一阵破口大骂后，硬生生扣掉五个工人两千匹瓦的工钱。

为三嫂子，也为土家人，讨回白虎，看来只得靠自己人了。鹞子想。

6

下午时分，太阳终于慢腾腾地从厚厚的云层探出半张脸，虽然模糊，但好歹也给灰蒙蒙的七曜山麓添了些许亮色和暖意。

放眼望去，连绵的高山草场早已枯萎，呈现出一派萧瑟苍凉的旷达与邈远。大大小小的山峦，都是苍翠的水杉和其他类针叶林覆盖，稀疏处，这里一簇簇，那里三几丛，或猩红，或暗黄，或淡紫，是经霜染成色彩斑斓的灌木叶。

这儿是猫儿梁，再翻过前面垭口，就是湖北利川地界。

冬阳下，朦朦胧胧，平齐空旷的山原上，一字儿缀连，是被称作七大包的七曜山系列主峰。它们宛若七星，疏密有致地起伏排列。

七曜山，正是根据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星所命名。此时，猫在山路一侧树林里的谭昌耀，盯着逶迤的七大包，如同以前一样，不由总在寻思自己属于哪一颗。反正记得父亲生前曾念叨过，自己这名儿，就缘于七星，父亲期望儿子能命运昌达，如星宿一样光耀谭门。

他的身后，或蹲或坐，共十一个土家小伙子，有的带着扁担，有的拿着打杵。鹞子手提一杆火枪，枪把子上晃悠着状若鹞子鸟的挂饰。比鹞子小一岁的冉崇富，也带着一杆老火枪，但出门时，他自己都在咕哝：“我爸说好多年没用过，还不晓得扣得响火不？ ”

“还没来，是不是不走这条路？ ”劁猪匠刘祥兴狐疑地嘀咕。他是半路入伙的，在尹家院子劁了一头猪出来碰见这伙人，一听，也兴冲冲跟来了。

“不可能，鹞子推定的，有道理。 ”

向朝旺回应道。

这是个沉默寡言的小青年，也是个小瓦匠，孤儿出身。冉崇富他们经常听见，晚上在风雨飘摇的窑棚里，他在睡梦中老喊妈，还把嘴巴咂得啧啧响，好像在吃奶。一说这个，向朝旺就急得脸孔绯红地反驳：

“屁话，我连妈的样子都记不得！ ”

当初鹞子就不相信乡公所会真去过问那帮恶霸的事。这不，都三天过了，就没见有个什么动静。没指望，自家事情自家干！算算张师爷那帮人的行程，按照过去的经验，也该今天打道回府了。

这年头见多了官官相护，官匪勾结，官府与有钱人合穿一条裤，何况那大水井李家，更是势力强大雄霸一方，连过去的军阀都拿他无可奈何。

但这口恶气必须得出。

这帮跟随鹞子来的，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土家青年，都义愤填膺地要为捍卫祖神战神而抗争。

从清水塘回大水井，本有两条路。

一条是从河马沟，过杨家营，再去兴隆口到大水井；二是这条路，这是条颇有历史沧桑感的古盐道，从川东的云安盐厂，过长江到新津口再上岐阳关一直通往鄂西，曾经商贾往来频繁，只是如今清冷了许多。

鹞子分析，张师爷他们必走这无疑。这是出于惯例。秋收以后，这是第二趟上门挨着催收钱款。本来，在大春收获后，李家在清水塘、地宝滩、长岭杠等场镇，都设有库房，方便附近的佃户交租。但秋后粮食全都转运走，守库人也散了。一时没交或交不出的人，催收以后，得自己押着，挑往遥远的柏杨坝，那是个大镇，李家在那里设有好几个庄号仓库。长途担运，也是对迟交者的一种惩罚。

在谋划这事时，铁杆兄弟冉崇富竭力怂恿：

“鹞子，我们没硬火，你去找找你表哥来压个阵呗。 ”他说的硬火就是钢枪。鹞子眼一瞪：

“亏你想得出来，想让老子也沾个歹名声？ ”

几个铁兄弟都知道，鹞子在云阳故陵的表哥叫苏达越，因被地主保长逼得没法活了，便抢了保长的枪上了山，做了劫富济贫的“棒老二”。那年他去故陵，表哥一再邀他入伙，鹞子坚决不干，嘴上不说，心头却在发毛 ——你是让我也八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么？尽管没硬火，但张师爷只带了几个人，这帮热血沸腾的土家子弟，自信完全有力量夺回那尊神圣的白虎。而他们选定的这个埋伏点，不能再靠湖北了，那边湾子里，还驻扎着五县联防办的几十号人马，惊动了他们是抵挡不住的。

“来啰……”从大堰塘来的刘运平兴奋地叫道。只见在前面垭口探风的刘祥兴，起身朝这边埋伏点摇动一根树枝发出信号。 慢吞吞的，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出现了。天哪，怎么这样？只见打头的，倒是仍骑着棕马的张师爷和那帮家丁，后面是十几个担着粮食的佃户，但再后，怎么多了十来个带枪的？仔细辨认，竟然是黄贵堂手下的乡丁，差不多出动了一大半！“狗日的，还真是合穿一条裤子，他查问个呀，还公然为他们护驾！”也才二十岁出头的瘦个儿刘运平骂道。匆匆跑过来的刘祥兴，气得牙痒痒：

“黄政府，老子恨不得把你狗卵子也给劁了！ ”鹞子也呆了。手中就这点家伙，这十来号人，几乎是赤手空拳，硬和那加起来有二十多条枪的家伙们去拼？按原先的设计，当过兵的刘祥兴也赞成 ——来个冷不防袭击，突然蹿出去，十几个人近距离刀棒逼住那几个家丁，他们有枪也使不上，论力气打起来，谅他们不是对手。目的就是夺回白虎，也不想伤人，只图给他们一个厉害，以后断不能再在这里作威作福。

还要不要上啊？在兄弟们一迭声急急问询中，鹞子犹豫着。力量悬殊，不顾一切地硬拼，他怕伤害了兄弟们。

“砰！ ”身后突然一声枪响。鹞子惊得差点原地跳起。回头一看，硝烟处，是冉崇富。也许因为太紧张，手指一直扣在扳机上，一哆嗦，那老枪倒是响了，却是没打出去，反而炸了膛，枪管飞了出去，幸好没伤着人。但冉崇富的脸，却被火药灼伤，一大片青紫乌黑。

这支小小的埋伏队伍，因力量突然变化本就有些慌乱，再因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奇袭更不可能，于是乱成一团，活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嗡嗡嘤嘤嚷嚷着东躲西闪。这当儿，对面路上的枪响了，二十来条步枪，冲着这垭口半坡上的树丛一阵乱打，打得树梢灌木、碎枝烂叶簌簌四下飞散。

“卧倒！ ”刘祥兴急忙叫喊。但他突然意识到这帮没当过兵的小伙子不懂，急得又连声招呼：“趴下，趴下！ ”但小伙子们已惊得不听招呼了，胡乱向密林中各自窜去。

“叭！ ”随着一声枪响，冉崇富盘在头上的黑色长帕被打飞。又是一枪，撅着屁股朝坡上爬的向朝旺，一颗子弹穿破裤裆紧擦着命根子飞过，吓得他瘫软着趴下不敢再动弹。还是“双葫芦”刘祥兴，以训练有素的闪避动作飞扑过来，抱着他就势一滚，滚入山腰侧的灌木丛里。

真是如鸟兽散。顷刻间，这些虽然血气方刚但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的土家青年，乱纷纷地落荒而逃。

鹞子虽然闪到一棵松树后，朝着路上那帮乡丁还了一枪，但射程太远，铁砂子成扇面打出去，即便打着也没杀伤力；再要装填火药，一颗子弹噗地击中松树树干，腾起一缕烟屑。

只听刘祥兴在不远处大叫：

“打不赢的，快跑啊！ ”

左右一看，身边已没什么弟兄了，鹞子不解气地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恨恨地纯属象征意义地扔出去，也只好扭头向山包上奔去。

……斜阳渐渐西沉，雄伟的七曜山麓，浸润在淡淡的冬阳残晖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仍不动声色地静静屹立。跑到坡形平缓的一处垭口，鹞子身后只剩下了刘祥兴、一张花脸的冉崇富，还有裤裆上黑乎乎一个破洞的向朝旺。回头打望，那帮家伙也不见追来，于是都一屁股瘫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山风飒飒掠过，湿漉漉的脊背胸膛立时变得冰凉。鹞子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冷，他感觉是冷到了心窝子里了。遥遥地望着七大包，鹞子在心里悲怆地大叫 ——七曜啊七曜，你哪一颗才是受苦人的救星哟？失败的羞辱，刀一样剜着一颗年轻的心，委屈的眼泪不由唰地涌出。鹞子突然跳起身来，高举火枪，冲着巍巍七大包，发出撕心裂肺的悲愤大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