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結 論

清代文学概述:书学源流论(外五种) 作者:张宗祥 著;浙江省文史研究馆 编



九、 結  論

張宗祥曰:予述清代文學,蓋皆舉其大略。凡學術之不能名家,文學之不能自立,皆從略焉。述之既終,得通例三:

一、 中國文學者必以學術爲根據。所謂學術者,訓詁也,考據也,此基礎之學也。經、史、諸子也,詞章、詩賦也,但觀其大略,此輔助之學也。夫中國文學之難明,由今觀之,在於無一定之文法。其實則由鐘鼎變爲大篆,由大篆變爲小篆,由小篆變爲隸書,由隸書變爲楷書,所以表現思想之符號,屢變屢異,漸去漸遠,以視古人創此符號之時,其用意大相逕庭矣。夫文者積字成句,積句成章,今不先問此字之本義而徒講成句之法,成章之法,此不能澈底之法也。後之爲文者,舍訓詁不事,而日從事於文法,其言曰:“大匠誨人,必以規矩。法者,文之規矩也。”其言似是而實非。試問構屋,必用甎木,積甎成墻,叠木成架。此甎之中,大小長短不一,或且有瓦礫焉,其墻能成乎?幸而成,能美觀而經久乎?木之中,巨細曲直不一,或且有荆棘焉,其架能成乎?幸而成,能美觀而經久乎?文字則真構屋之甎木也,甎木備然後運規矩以成屋,字義明然後言章法以成文。此一定之理矣,奈何談古文辭者尚文法而輕訓詁乎!(此弊蓋自昌黎,惟“辭與意必己出”一語啟之。以許叔重之博,聞疑載疑,不敢妄下斷語,則古文家之膽大可知矣。)一義未通,不敢妄論;一事未明,不敢妄紀。蓋儒墨釋老各有精神,末流所屈,各有弊病。不推其本而攻其末,不知者驚爲高論,其知者笑爲武斷。昌黎攻佛之言,在託佛氏以謀衣食者知懼矣。就佛本身而言,未嘗損其毫髮。潮州既行,竟與佛徒爲友,北旋之後,絶口不言。則知向日之言,昌黎亦頗悔之矣。老泉論管仲,責其不應死,其實管氏薦賢而死,往籍載之明矣,老泉文之言何其妄耶!此皆考據不精之過也。由此觀之,無學術而言文學,無本之文,必至中道以蹶,而舍訓詁專講文法,舍考據專事涉獵,尤非根本之論也。

二、 學術者隨時代爲遷移,故文學亦因之以遷移。而轉移之權,則思想操之也。自中國而言,春秋降爲戰國,尊王之習掃地無遺,遊談之士無所顧忌,各暢所言。於是諸子蠭起,著書立説,各伸所見,無不暢之言,無不伸之意,雖若漫無統系而思想則大爲發展矣。此爲學術變遷之初步,文學亦隨之以變遷。戰國之際,雄若《孟子》,醇若《荀子》,奇若《莊子》,辨若《公孫龍子》,博若《吕氏春秋》,質樸若《商君書》,峭刻若《吴子》,可謂萬花齊發,百樂競奏矣。漢一天下,表彰儒家,排斥百氏。迄於六朝,數百年中,統系一矣,思想定矣,學術無大變遷矣。故數百年中,文學有遞演之勢而無劇烈之變。六朝復由合而分,當是時也,佛教大昌,文學之士無不好之。夫深於佛學者其爲文必宏肆善譬,其立意必超倫軼羣,運廣長之舌爲一切衆生説法。佛固善言之祖也,學佛者宜有所得矣,故六朝之變爲第二步。自唐迄清,又成統一之局。有漢學、宋學之争,有程朱、陸王之争,有駢、散之争,有派别之争,而決無思想極大變動之局。蓋元、清兩朝,雖皆以胡族入主中夏,然蒙古、滿洲,向無文化可言,入關之後反習漢文,棄其本國之文字,則知欲影響於文學不可得也。道光之季,海禁大開,世界之勢將復成一擴大戰國之局。當其初起,不諳外情者至多(如鴉片一役方亟時,道光二十年兩江總督裕謙片奏《英人兵犯八忌疏》,内云:“腰硬腿直,結束緊密,礙難屈伸,一撲即不得起,不利陸戰,此七忌也。”云云),然一創再創,至光緒甲午而局勢大變。至庚子團亂,聯軍入京,而守舊之漢人無識之,滿人亦盡知大勢所趨不可守故襲常。其時《清議報》等,復鼓吹於外,於是思想盡變,學術大異,而文學革命矣,此爲第三步。由此以論,凡時局變遷之際,半爲文學推移之日,而國外侵入之文化,尤易變更學者之思想,此一定之理矣。

三、 文學之士皆惡束縛而喜自由。自唐以來,最束縛人才者,科舉也。故昌黎非之,永叔非之,望溪亦非之。幾於治古文者,無不非制藝者也。非之誠是也,然與治學者之非制藝名同而實異矣。治學者之非制藝也,惡其空疏也;古文家之非制藝也,亦惡其空疏也。顧制藝所言者,法也;古文家所言者,亦法也。所異者,法有嚴密苛細之不同耳。古文之末流,其空疏豈異於制藝耶?然則名爲惡其空疏,實亦惡其法之足以束縛人耳。制藝之法,愈演愈密;制藝之題,愈出愈奇。於是惡之者愈盛矣。清之初,不獨學問文章之士惡之也,凡爲説部亦皆惡之。曹雪芹之《紅樓夢》,非薄科舉矣;蒲留仙之《聊齋志異》,非薄科舉矣;吴尺木之《儒林外史》,則殆專爲非科舉、詈制藝而作。噫,豈有他哉!其學不值一錢,其法則老生宿儒亦不能窮而時觸其網,此所以人主必欲得之以消磨一代士氣,而才智之士皆深惡而痛疾之也。雖然,使清之初罷制藝,以古文取士,安知劉海峰、梅伯言諸人不爲韓慕廬、路閏生、管韞山之續,争起而講古文之法,以日趨於精密也?使其如此,則所謂古文者,不且又爲制藝之續,而人人吐棄之不暇耶!夫文之爲用,移人觀念,激人情感,故文之本源雖在學術,文之歸宿實重性情。千古至文,未必出於文人之手,是知自然之美,勝於人爲。而一切所謂句法、章法,皆僅能爲初學之津梁,不可以羈天馬之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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