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苦难少年

艰难决战 作者:萧亮 著


第一章 苦难少年

6岁之前,田冈一雄双亲先后死去。从乡间进入都市,酒鬼舅舅因收不回夸下的海口,只好领养了他,当暗娼的舅母待他极为苛刻。

美丽的吉野河,带着逼人的寒气,穿过横亘四国的阿赞山脉与剑山山脉,一路碰击着岩石,激溅起如雪的浪花,进入一片莽莽平川之后,流速渐渐转缓,呈现在两岸原野上的,是一片萧瑟的田园景色。这里是日本四国德岛县的西部农村。

从日本国铁土赞线阿波池田向东40公里,有一个由三个部落组成的三庄村。这三个部落分别叫作西庄、中庄和毛田,村落大半被森林覆盖,有一千七百户人家,共计六千五百多人口,在大正年间,这算得上个大村庄。

1912年3月28日,名震日本的黑道枭雄——田冈一雄,出生在西庄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

田冈一雄出生时,父亲已经病逝。他上面有三个姐姐,但姐姐们早已远嫁,顶上的一个哥哥也被卖到京都当奴仆。年幼的田冈和体弱多病的母亲相依为命,过着极其贫苦的生活。母亲起早贪黑在田野上劳作,但依然吃不饱,穿不暖,餐桌上每顿只有一个腌蔬菜,像牛奶、鸡蛋那么珍贵的食物,即使病了也不容易吃到一回。

母亲出门劳作时,田冈总是孤单一人守在家里,附近没有任何同龄的小伙伴跟他玩耍。他总是独自一人在房前屋后捕捉蜻蜓或知了,春天里便爬到吉野河边的桑树上,摘下桑葚默默地吃着。孤独的童年生活,使田冈一雄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有时,大人从树下走过,看见他趴在老高的桑树上吃桑葚,便笑着问:“田冈,看你嘴巴牙齿全染乌了,那小果子好不好吃?”

小田冈两眼紧盯大人,神情既像恐惧,又像仇恨。实际上,他很想快乐地告诉大人,但是没法开口。甚至大人不走开,他连爬下树来的勇气都没有。总要等到太阳快落山了,他才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走进破旧的家门。

家里永远是死一般的寂静。母亲做任何事情似乎都不会弄出一点响动,有时母亲到水缸中舀水的声音,都会使田冈吓得浑身发抖。

雨季的傍晚,屋内更是了无生气,暗淡的破屋一隅,水珠总是滴滴答答地掉在窗外的雨棚上,母子二人常常端着吃空的饭碗,望着那雨棚上溅起的水花发呆。

幼稚的生命便在这种令人压抑的环境中变形、扭曲。在这种变形和扭曲的过程中,却滋生着另一种阴暗的力量。

田冈很喜欢去看吉野河大瀑布倾泻的雄伟景象。

吉野河发源于石追山中,流程136公里。吉野河别名四国三郎,与关东的阪东太郎(利根河)、九州的筑紫次郎(筑后河)并称为天下闻名的大瀑河。儿时的田冈一雄经常到吉野河的大瀑布下去沐浴,唯有这时,他才仿佛感到自己已经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有一次,5岁的田冈不知不觉地朝瀑布的顶端走去。他站在悬崖顶上,做出一副腾空欲飞的姿势。在瀑布附近劳动的人们看见,大声惊呼起来:“不好啦!快看,田冈要跳河了!”

在人群中劳动的母亲,待看清真是自己的儿子,顿时吓得脸色煞白,随即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一雄,快下来!……”

母亲当然是叫儿子快从旁边走下来,可是,站在悬崖顶上的田冈怕是听错了,以为母亲是在鼓励他大胆往下跳,于是平添勇气,不顾一切地一头栽进了瀑布……

在母亲的号啕大哭中,人们纷纷责备:

“你是怎么当娘的?竟然叫儿子往下跳!”

“这个田冈,向来鬼头鬼脑,迟早会寻短见!”

“唉,可惜了,才5岁的人!”

人们都以为田冈这么一跳,自然必死无疑。谁知,几分钟后,田冈居然从瀑布下游爬了上来,见母亲哭晕在地上,显得十分不解,然后疑惑地打量着站在旁边发呆的人们。

1918年4月1日,6岁的田冈一雄在母亲的安排下,入读三庄村一所普通小学。

这是一个灿烂的季节,吉野河畔的樱花开得如霞似雪。入学典礼这天,一大早,母亲就给他穿上新衣新裤,戴上新帽子,最后穿上新木屐。母亲牵着他的手,走在春光明媚的小径上。微风吹拂,樱花如雨般飘落,犹如母亲的一声声嘱咐,融进了儿子的心田:“一雄,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学生了,一定要好好读书。你是妈妈的依靠……”田冈紧紧抓住母亲的手,频频地点头。

上学的这一套新衣裤,田冈异常爱惜,为了不至于太快穿坏它们,在没人看见的时候,田冈总是把上衣脱下来抱在怀里,宁肯光着胳膊。这些衣服,的确是母亲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同时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入学这年的8月5日,母亲由于长期劳累过度而病逝了。

母亲直到病逝的前两天,还打算到田里去干活,在伸手取一把挂在梁上的锄头的时候,突然一下昏倒了。田冈当时正在家里,听见响声跑来一看,见母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急忙去喊邻居帮忙。

母亲被大家抬到床上躺下。好心的邻居自告奋勇去请医生。

6岁的田冈动手到厨房为母亲做稀饭,他听见苏醒过来的母亲在呼唤他的名字,声音微弱不堪。田冈赶紧来到母亲身边。

母亲紧抓着儿子的手,艰难地说:“一雄……不要走开,让我看着你的脸。”

这天,医生来过一次,很快就走了,并且再也没有来。姐姐和哥哥一直没来,虽然邻居已经给他们打过电报。

“一雄,妈妈怕是不行了……家里很穷,我什么也没留给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今后我不在了,希望你也能够勇敢地活下去,我为什么要给你取一雄这个名字,你一定要明白……我的儿子。”

这是母亲对儿子的最后遗言。

母亲咽气时,6岁的田冈泪如泉涌,但没哭出声来。后来,他独自跑到后山上,双手捶打着树干,脑袋往树上撞,同时放声痛哭。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放声大哭。

当哭声停止的时候,他听见的是一片吓人的寂静,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凄感觉包围住他。

田冈一雄一边抽泣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朝吉野河的大瀑布走去。他仰望着飞流直下的瀑布,脑海里不断地回响起妈妈从前的呼唤——

“一雄,快下来!”

在给母亲守灵的夜晚,田冈一雄家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场面。整夜灯火通明,大家做菜的忙做菜,喝酒的忙喝酒,谈笑的忙谈笑,熙熙攘攘,闹成一团。

田冈一雄在阴暗的角落里注视着人们,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如此兴高采烈,母亲生前可没什么对不起大家呀!

在丧事主持者的带领下,田冈一雄不停地去向大家下跪、磕头,给喝酒的下完跪,又给做菜的下跪。当然,随同他一道下跪的还有哥哥和姐姐。哥哥和几位姐姐是在母亲死后赶回家来的。

母亲入土之后,丧事便算办完了。眼看着人们一个个离去,田冈内心涌起一股恐惧,他希望人们不要离去,希望丧事能持续下去。因为一旦人们全都离开之后,这间屋子便只会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丧失父母,6岁的田冈将如何生活?

有此担心的当然不止田冈一人。

出殡之后,亲戚和兄姐们围坐在厅堂,商量起由谁来抚养田冈一雄。

沉默了半个钟头,谁也不说话。

大家都显示出不愿接受这个麻烦的态度,抽烟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抽烟的便低着头沉默。

事实上,兄姐们都有各自的难处。几位姐姐都已嫁作人妇,加上夫妻关系都不怎么和睦,因此难以开口把弟弟领回家去。按照日本的家庭传统观念,“长子为父”,理应由哥哥照顾田冈,但哥哥已卖身为奴,自己尚且听人呵斥,哪有能力长期照顾弟弟呢?

在长久的沉默中,有一个汉子憋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嘲笑道:“嘿!真是见鬼了!这么多亲戚居然没有人肯收留这小孩,当娘的今天在地下是睡不着啦!”

说这话的汉子不是别人,就是田冈的亲舅舅,名叫河内四郎。他年近40,在神户市兵库港钟钫公司里负责监督货仓运输,是个爱说大话、凡事马虎而又极其贪杯的酒鬼。说这话之前,河内四郎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人一醉便显得心胸开阔,于是当下便大包大揽,甩出几句让他人备感惭愧的话来:“你们都做缩头乌龟算啦,就这么一个小孩子,就由我来抚养吧!”

此话刚落地,气氛便活跃起来。大家像是生怕河内四郎反悔,赶紧给他戴高帽子:

“多亏一雄的母亲有这么一个好弟弟!这下好了,问题总算解决了!”

“那当然啦!到底是在港湾工作的人嘛!又慷慨又大度!”

“是啊!再说河内也没有小孩,这不是两全其美嘛!这真是最幸福不过的事情啦!”

“我看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就这么决定下来吧!”

经大家这么一顿吹捧,河内四郎仿佛从醉酒中醒来了,开始想到这个许诺的一连串后果,抓挠着脑袋又说话了:

“只是、只是,一雄不知道愿不愿意跟我到神户去……”说这话时,河内四郎用嫌恶的目光射向呆立在一旁的田冈一雄。

这目光自然被大家察觉到了,心里都在说,这河内恐怕真的醒酒了。于是有人大叫:“拿酒来,拿酒来!剩菜全端上。河内这几天都没喝好,今晚大家得多敬他几杯!”

有人跟着说:“神户那么好的大城市,一雄哪会不愿意去呢?算我代替一雄回答了——愿意去!”

田冈一雄就这样在舅舅被灌酒及被奉承之下,因为无法拒绝而被收留下来。

离开三庄村之前,根据亲戚的授权,河内四郎做主把田冈家的破房子卖掉了。他把田冈的几件换洗衣服卷在一起,扎成个包袱,挂在田冈肩上,然后自己拎着一大壶酒,摇晃着一副大肩膀,对田冈说声“走吧”,两人便上了路。

离开家乡,幼小的田冈频频回首,那栋破屋依然死一般的寂静;母亲的新坟上,纸幡依然在风中飘扬;远处,吉野河的大瀑布,依然雪白耀眼,发出地动山摇的轰鸣。

“走啊,看什么!”舅舅喝道。

田冈擦了擦眼泪,回过头去,跟着舅舅走。

从三庄村前往神户,必须先经过德岛,然后从小松岛乘船。德岛铁路已经于1916年通车,但当时还没有三加茂站,因此坐火车要到两公里以外的江口车站去。

这是田冈第一次坐上火车。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鼻尖紧抵着玻璃。汽笛几声长鸣之后,火车喷出浓浓的白烟,车厢晃动了几下,慢慢启动了。

田冈听说过自己将去的神户是个繁华的都市,但他此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与憧憬。他一直望着窗外,望着故乡的方向,当故乡的景象完全消逝时,他的目光也变得迟钝起来。

河内四郎踏上火车,屁股一沾上座位,就急不可待地开始喝酒。他喝酒时样子十分贪婪,一下喝一大口,然后让嘴巴鼓着,仰起脖子,闭上眼睛,那粗大的喉结便开始上下滚动,发出很大的响声,他闭上眼睛的意义,可能就是为了听清楚喉结的响声。他喝酒还有一个绝招,那就是可以用鼻孔喝酒。他把酒壶高举起来,用铜壶嘴探进鼻孔里面。开始,田冈还以为他是在嗅酒的气味,后来根据铜壶的倾斜度和他那喉结的滚动,才确信他是在用鼻子喝酒。这个本领,恐怕是一般酒鬼所望尘莫及的。

也许是用鼻子喝酒毕竟没有用嘴喝酒来得痛快吧,河内四郎后来还是把壶嘴从鼻孔移到了嘴里。这样没多久,河内四郎便鼾声如雷地睡着了。令人奇怪的是,他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一直在喝酒,然而酒壶却没有因失去知觉而弄翻,相反,酒壶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座位底下不易碰到的地方,而且壶嘴也被加上了塞子。酒鬼再粗心,也会关照好自己的酒壶的。

刚刚失去母亲的田冈,当然在舅舅眼里没有酒壶重要。上火车之后,舅舅没有说过一句安慰他的话,现在他又独自一人进入了梦乡。火车已经停过好几个站了,舅舅依然酣睡不醒。这使田冈担心起来,会不会坐过站呢?他从没有去过德岛,也不认识车牌,德岛还有几站到呢?田冈又不愿意去问旁边的旅客,他的心情由忧虑而变得紧张起来。

“睡得跟死猪一样!”田冈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火车又到了一个站。从车站的建筑看,像是一个中等站。田冈不想去叫醒舅舅,默默地望着旅客下车、上车。就在火车又要开动的刹那间,河内四郎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大叫一声:“到了!”然后一手抓起酒壶,一手抓住田冈,逃命似的跳下车去。德岛站到了。

真奇怪,他怎么知道到了德岛站呢?

傍晚时分,从小松岛乘船,到达神户港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夏季8月的早晨,四五点钟已经十分明亮。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第一次走进大都市,映入眼帘的神户,所有印象都显得相当强烈。田冈站在甲板上,举目远眺。钵伏、铁拐、再度、麻耶、西六甲、东六甲,以及上千米高的六甲山脉连绵不断,从东面的宝冢至西面的须磨、舞子,伸展着40公里长的宽敞大道。大道两旁又辐射着许多带状街道。远远地,可以看见繁华街区新开地一带仍然亮着的霓虹灯群。这是田冈从未见过的都市美景,那七彩斑斓的颜色,如同宝石一般闪烁着迷人的光辉。停泊在港湾的一艘艘巨轮,每一艘在他眼里都算得上一座崭新的城市,而快活的海鸥,便在那些城市的上空自由地追逐、飞翔。

日本神户市的大发展,仰赖于三菱公司的开拓与成长。1910年左右,三井与住友也先后踏足神户。从那时起,以兵库港为中心的一带,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1914年,第一代山口组组长山口春吉,在神户的西出町,以五十名成员为核心,创建了震惊日本的黑道组织——山口组。

那时的田冈一雄才只有两岁。

1918年8月这个夏季的早晨,田冈一雄进入神户,而山口组的组龄也才4岁。

田冈从甲板上还看到,这时神户的街道上,已经有木制的电车在行驶。轮船终于到达了兵库港码头。码头四周耸立着巨大的造船厂,旁边还有不少外国人开办的洋行。

下了船,只见街道上人来车往。人力货车和人力运客车在马路上来回穿梭。拥挤的人流中,多数是戴平顶扁帽的劳动群众,当中也夹杂着一些穿西服的教师或洋行职员,偶尔还可以看到几个高鼻梁蓝眼睛的白种人。

田冈一雄不停地左顾右盼,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感到格外新奇。他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仿佛暂时忘却了失去母亲的悲伤。

然而,异常残酷的生活正在等待着他。

舅舅河内四郎的家,在神户市兵库区滨山道6号。滨山道当时是汇集着无数下层劳动工人的街道,这里到处是低矮的大杂院,神户造船厂三菱电工的一万六千多名工人以及他们的家属,都住在这种地方,从附近电机工厂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打桩声,日夜侵扰着这里的居民们。在这片大杂院的四周,还聚集着一些五金厂和铸造车间,劳动工人便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埋头苦干,将养生息。

舅舅的家就在这种大杂院的其中一间。

河内四郎把酒壶藏在门后一块破木板下,回头对田冈说:

“到了。从今天起,这就是你的家。”

一个30多岁的女人闻声从里间走出来,她打量着田冈一雄,脸上布满疑惑。

“快叫舅母!”河内四郎用脚尖踢了踢田冈。

田冈沉默着,他看出女人脸上的疑惑正迅速消失,换成了立刻就要爆发的愤怒。

河内讪笑着对老婆说:“这是一雄,怪可怜的。唉,姐姐真是不该死得这么早!”这样说着,河内的耳朵已经被一只手拧住,“哎哟哎哟”地叫着,整个身子被拖到内屋去了。田冈听见两人在里面吵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什么也没跟我商量,竟敢单独做主,把这孩子领回家来!”

“人已经来了,再说这种话也没有用,再说也没有人愿意收留他!”

“放屁!他有哥哥,有姐姐,他们不愿收留他,难道我就该收留他吗?又不是我们的亲生骨肉,为什么要抚养他?总之我是一万个不答应。现在我把话说在前面,既然人是你领回来的,就由你负责退回去,如果你不愿退回去,就由你一个人来抚养他,反正我什么都不管!”

舅母从里间跨出来,冷眼瞪了一下抱着行李站在那儿的田冈,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屋子,那扇破门在她身后猛地关上,破木板半天还在摇晃。

舅母名叫佐藤,是附近钟钫工厂的女工。她喜欢打扮,总是浓妆艳抹,可是她在家里永远绷着个脸,这与她的装扮很不相称。其实,佐藤是个十分风骚的女人,可能是出于金钱的目的,她经常把野男人勾引到家里来,当然这都是背着河内干的。

舅舅上班的地方比舅母更远,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饭,吃了早饭出门,一直要到傍晚才回家。因此,整个白天,家里便成了舅母与野男人胡搞的场所。

然而,自从田冈到来之后,舅母的活动便变得受限制,她害怕自己的肮脏事被田冈看见,然后告诉河内。这恐怕就是佐藤反对田冈到来的主要原因。

为了对付这个眼中钉,舅母佐藤开始动脑筋。

初到神户的日子,田冈没有上学。舅舅和舅母吃完早饭出门之后,田冈便一个人待在家里。常常是在一片喧嚣所包围的寂寞中,田冈倚着门框,遥望着杂院里的其他孩子玩弹子游戏。只要舅舅和舅母中午不回家,中午饭他便吃不上,所以他常从早到晚整天望着别人玩弹子游戏,就像一个哑巴一样整天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人跟他说话。

有一天,吃完早饭,舅舅上工去了,舅母由于要打扮,出门迟一点。田冈依旧站在门口,远远望着杂院里的孩子在玩弹子游戏。

佐藤出门时,对他说:“去呀,去跟他们玩!”

佐藤第一次对他露出了笑脸,田冈心头一热,猛然发现佐藤今天的打扮比任何时候都好看。田冈一抬腿,便朝玩弹子的小朋友们跑去。当他回头张望的时候,发现上工去的佐藤还在朝他微笑。

打弹子的游戏十分有趣,但是游戏中的小朋友们十分专心,没人理会他,田冈只是站在一旁看。但即使这样,也已经让他入迷了。

大概是10点钟,在9月的骄阳照射下,田冈感到有点口渴了。他朝家里跑。走到门口,发现有点不对,门本来是打开的,现在怎么关上了?他用手推推,发觉门是虚掩上的。

推门进去,到厨房喝了一碗凉水,忽然,他怔住了——内屋舅舅的卧室里传出异样的响动。是贼进来了吧?丢失了东西,舅舅、舅母可不会轻饶自己。田冈这样想着,慢慢走进卧室。

卧室里只有一张床。说床其实也就是一张铺在地板上的草席。映入眼帘的情景,使田冈两条小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不能动弹。草席上,有个男人趴在女人身上,两人都没穿衣服。男人动作十分凶狠,而下面的女人却好像很舒服,不断发出满足的呻吟声……

田冈好像看懂了这两人所做的事情。他一直站在门口望着。由于男人屁股朝着他,他没法看清这个男人的脸,而底下那个女人似乎是佐藤,因为她以前盘在脑后的长发全散开了,乱糟糟的,田冈没法一下子认出来。

两人动作越来越疯狂,叫喊声越来越大。突然,底下的女人发现了田冈,田冈也看清了女人果然是佐藤。

佐藤对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从旁边扯过一条床单,把两人身子罩住,这才支起上身,朝田冈喝道:“滚出去!快滚!”

田冈退出卧室,站在厅堂。

“滚远点!滚到外面去!”

田冈走到屋子外头。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佐藤穿戴整齐地出来了,长发重新盘在头上,虽然口红不见了,但满脸容光焕发。

田冈估计自己要挨揍,佐藤走近时,他一直用双手护紧自己的脑袋。谁知佐藤连骂他的意思也没有,她把田冈的双手放下来,弯着腰,和颜悦色地说道:

“真是个傻孩子!我跟你舅舅是大人啊,大人之间做那种事,小孩怎么能去看呢?”

听佐藤这样说,田冈心里又犯疑了:那个男人是舅舅吗?听声音可完全不像舅舅啊!正在这时,里面那个男人出来了。佐藤用身子挡住田冈,继续说:

“看嘛,你舅舅生气了!他当时就气得要狠狠揍你哩,要不是我劝住,你准得给他揍个半死……”

佐藤说话时,田冈一直伸着脑袋想把那个男人的面目看清楚,无奈佐藤老是移动身子,把田冈的视线挡得死死的。等那男人变成了背影,佐藤才无意似的让开,并且指着那个男人说:“你看舅舅,这该死的,又把酒壶提走了!”田冈果真看见男人手中拎着那只酒壶,衣服也是舅舅的,只是那男人的块头没有舅舅大,而且走路的样子也不像舅舅。

“这事可不能到外面去说!也不许拿这事取笑舅舅,否则,舅舅一定会往死里揍你,到那时我可就管不着了。”佐藤最后这样警告。

这天晚饭之后,舅母对舅舅说:“我看田冈这孩子怪聪明的,整天这样待在家里,那可就要荒废掉了。”

“你的意思是……”河内试探着老婆的下文,“丁点大的孩子,难道让他去做工?”

“胡说!”佐藤媚笑道,“我有这么狠心吗?我是想送他去上学。既然已经收留下来,我们就该把他培养成一个有知识的人。”

河内听完简直傻了,他无法相信老婆转变得这么快,他一连灌下三盅酒,然后按住田冈的脑袋,豪气十足地说:

“你小子时来运转了!快,给你舅母磕三个响头!”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田冈一雄才得以进入兵库区滨山一个普通小学继续念书。学校离家不算很远,其他学生中午一般都回家吃饭,可是舅母佐藤说:

“一雄,我和你舅舅中午都不回家,你中午也不用回来了,就在外面随便买点什么吃。”

这样,中午田冈便不回家了,用佐藤给的一点零钱买食物充饥,更多的时候,是用一个饭筒装些早餐吃剩下的稀饭带到学校。

开始一段时间,佐藤对田冈态度显得很好,几乎天天给他零钱。这可能是由于她看出田冈的确没有把那天看见的事情告诉河内四郎的缘故,也可能是她对自己这样支开田冈的手段感到满意,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家里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了。

可是,过了一些日子,佐藤的态度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她开始认识到这并不是一件太合算的交易,田冈上学的费用虽说不多,但毕竟得破费一些钱呀,尽管现在自己干那些事很方便了,但田冈到来之前不是一样很方便吗?说到底,这些麻烦事原本就是不该出现的,千怪万怪,就怪河内擅自做主收留了这个讨厌的小孩。

在这种想法支配之下,佐藤对田冈的态度又变得恶劣起来。后来,她再也不给田冈钱,田冈带到学校去的午餐,不是一点剩稀饭,就是一个冷馒头,如果早餐什么都没剩下,他中午便只好饿肚子。

有时,中午在学校里实在饿得难受,田冈便情不自禁地往家里跑。可是门上总是挂着一把锁,有时门上虽然没挂锁,但从里面闩上了,怎样也推不开,他知道佐藤在里面,从声音听,里面还有别的男人。这时候,田冈脑海里便会出现上次在卧室里看见的情景……

田冈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由于年纪太小,加上饥饿所困,他的全部冲动只是希望填饱肚子。

田冈的小脑瓜曾经转过这种念头:把佐藤背着舅舅所干的事情告诉舅舅。他并不知道这种事情对舅舅有多大的坏处,但他从佐藤讨好自己的表现中,朦胧地意识到舅舅一定不喜欢佐藤做这种事情。不过,田冈又想,告诉了舅舅又怎样呢?他看出舅舅很怕佐藤,因为他挣的钱仅够吃饭抽烟,大部分买酒钱还得向佐藤讨。田冈认定,舅舅不敢对佐藤怎么样。他又想,那么佐藤到底怕舅舅什么呢?可能是怕舅舅揍她,舅舅只要喝醉酒,就会变成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为的男子汉。这种时候,如果高兴,舅舅会把佐藤像孩子一样高高举起来,然后在厅堂里旋转,大笑着一直把佐藤举到卧室里去;如果发怒,佐藤就遭殃了,舅舅不仅朝她破口大骂,而且拳脚相加,的确显示出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这都是在喝醉了酒的时候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没喝酒或者向佐藤讨钱买酒喝的时候,舅舅完全是一个低眉折腰的可怜虫。让田冈感到奇怪的是,佐藤一方面极力反对舅舅喝酒,可是另一方面又不断给他钱买酒喝。其实,佐藤给钱的时候,正是她欲望中需要河内四郎的时候,那时河内会表现得十分出色。田冈作为一个小孩,当然不可能理解这些。

尽管佐藤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但也绝不是每天需要河内四郎,而河内四郎对酒的欲望却远胜过佐藤需要男人。他每天每顿都要喝酒,但佐藤对此无法容忍,所以河内平时连酒壶都不敢带回家。不过,再粗心的男人,如果在持续强大的压力下,也会使出一些奇妙的鬼点子来,河内也有一个高招。只是他的这套蒙佐藤的鬼把戏,使田冈吃了一回苦头。

田冈中午经常在学校里挨饿,整个下午脑子里想的便全是晚上回家如何吃个大饱。然而,由于饿得太久,还没扒几口饭,喉咙便噎得咽不下去了。有一次,他试图把开水倒进饭里。佐藤从来没有喝开水的习惯,家里只有河内专用的一只外观陈旧的保温瓶,其实里面装的并不是开水,而是酒。佐藤给河内定下过一条规矩,中午在外面喝酒她不管,但在家里,未经她的允许,河内不能喝酒,否则休想从她那里得到酒钱。佐藤发现后来河内在家里真的不喝酒,只喝茶。河内有一只带铁盖的罐头瓶子,一回家就捧在手中。佐藤开始很怀疑,曾夺过去用舌尖尝,居然真的是开水,尽管满是酒气。其实,这又是河内耍的把戏:他喝的时候,瓶子里必定是酒,给佐藤看的时候则换成开水,检试过几次之后,佐藤便不再怀疑了。为了使佐藤确信他喝的是开水,河内故意在装酒的瓶子里放着几片失效的茶叶,瓶子是玻璃的,佐藤看见里面翻动的茶叶,自然以为是水。每天离家上工之前,河内会把瓶中的酒喝干,加上白水,回到家里,再把白水倒掉,装上酒,酒就藏在那只保温瓶中。

河内这套把戏不仅蒙住了佐藤,连田冈开始也被蒙住了。这天,三人围着桌子吃晚饭,见田冈端着饭碗向保温瓶走去,河内四郎明白之后就着急了,他担心露馅,马上号叫起来:

“你干什么?这么好的米饭难道还吃不下去吗?”

田冈回头望着他们,由于噎得厉害,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佐藤这天也怪,怕是存心跟河内作对,竟袒护似的朝河内喝道:“你没看见他噎得难受吗?我小时候也喜欢用开水泡饭吃!”

在佐藤的支持下,田冈小心地提起保温瓶,把“开水”倒进饭碗。就在倒水的时候,他闻到一股酒味。原来保温瓶中装的全是白酒。但他发现这个秘密为时已晚,白酒已经倒进了饭中。

河内四郎两眼盯紧田冈,显得十分紧张。他似乎已经预感到夫妻之间一场打斗将不可避免,朝田冈射去的目光中,既有威胁,又有哀求,也有听天由命,显得十分复杂。他不知田冈到底会怎么做。

田冈虽然年幼,此刻的表现却异乎寻常。他没慌张,更没惊叫,神色十分平静。他把保温瓶塞子盖好,放回原处,然后端着饭碗回到桌旁坐下。

但田冈的内心却交织着剧烈的矛盾。他明白,如果说出这是酒,舅舅和舅母一定会大闹起来,虽然事情根本上不该怪他,但矛盾毕竟是由他而引发的,舅舅如果在佐藤跟前吃了亏,过后必定不会放过自己。而不说出这是酒,那么就得当着他们两人的面,把这碗用烈酒泡着的饭全吃下去,饭里至少也有3两酒,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沾过白酒的6岁儿童,这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你发什么呆?还不快吃!”佐藤已经吃完了饭,在一旁催促。

不说出饭里是酒,这一点田冈已经做出决定,但是他希望舅舅能帮自己把这碗饭吃下去,他猜想,由于害怕露馅,舅舅一定会同意的。于是,他向河内恳求道:“舅舅,你帮我吃吧?”

谁知河内是个大草包,居然嚷起来:“你这吃脏了的饭还想我替你吃?简直岂有此理!再说,我从来不吃用开水泡过的饭!”河内这样说的目的,其实是想在佐藤跟前强调,那只保温瓶里的确装的是开水,而不是酒。后来,他似乎又考虑到田冈没法吃下这碗饭,就说:

“如果实在吃不下去,那就倒掉算了!”

佐藤在旁边立即喝道:“你说什么?倒掉?这粮食来得容易吗?今天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把这碗饭吃下去!”

“那你就吃下去吧,照理说饭是不能倒掉的。”河内马上跟着改口。

在两个大人的逼迫之下,田冈已毫无退路。

他静静地拿起碗筷,把烈性白酒浸泡的米饭往口里扒……

霎时间,满嘴就像着了火,喉咙剧痛,浓烈的酒气熏得他不能喘息,接着浑身难受,头脑发晕,直想呕吐。但是,田冈涨红着脸,一直把这碗饭吃完。他不敢嚼,饭全是强吞下去的。

田冈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到屋后来的。刚才吃进的酒饭全呕了出来。最后,田冈醉倒在地上,就那样睡着了。

发生在童年的这件事情,对田冈一雄一生有重大影响。可以说,通过这件事,他的忍耐力变得无比坚强;另一方面,从这时起,他就从根本上对酒产生了厌恶感,成年之后,他成为日本黑社会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各种应酬中,他几乎滴酒不沾,因此他从不可能因醉酒误事,始终能保持清醒的头脑。

客观上看,河内夫妇收留田冈一雄,应该说是做了一件善事。但在佐藤眼里,田冈到底是一个累赘,她让田冈上学,目的是把他支开,好方便自己做那些不光彩的事。而上学是要费用的,所以佐藤多次起念让田冈辍学,无奈田冈在逆境中十分好强,学习成绩居然很好,听说他要停学,老师常上门做大人的工作。佐藤十分懊恼,只好让田冈继续念书。可是,每到交学费的时候,她便割肉似的心疼,能推则推。

“明天再交吧!”这使田冈常常羞于去见老师。

他在心里说:“反正明天也要交的,为什么不在今天把钱给我呢?”

田冈在人前怯于言辞,佐藤说过明天交,他便不再说什么。可是到了第二天,佐藤就像把昨天说过的话全忘记了。如果田冈再提醒她,佐藤就会咆哮起来:

“急什么,急什么! 明天再交不行吗?”

在这种窘境之下,田冈开始做了他一生中第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那是在读二年级的时候。一个寒冷的冬夜,河内四郎一手提着空酒壶,一手伸向佐藤,嬉皮笑脸地乞讨说:“嘿嘿,酒壶空了,拿点钱给我如何?”

河内与佐藤是多年的夫妻,当然知道老婆什么时候才好说话。佐藤这天怕是欲火上来了,爽快地给了他一些钱,还媚笑着说:“如果做得让我满意,过后我还会奖赏你!”

河内满口答应:“行,我包你满意!就像在广岛最好的那一次怎么样?”

“我的要求还能那么高吗?”佐藤眼睛朝河内翻来翻去,卖弄风骚,全然不顾田冈站在一旁。

他们结婚时,是在广岛度的蜜月。

河内拿到钱后,立即威严起来,对田冈说:

“快去,给我打一壶酒来!”

田冈接过钱和酒壶,到附近的酒店去买酒。

在路上,他想起学费已经拖了很久没交了,于是打起如意算盘。他只买了半壶酒,余下一半的钱藏在自己口袋里。他打算把扣下的钱去交学费。但是河内说过让他打满满一壶酒,对这一点他早已胸有成竹。

在回家的路上,有一个居民共用的自来水龙头。他打开龙头,放了满满一壶水。用指头蘸着尝尝,觉得加了水的酒和没加水的酒没有什么两样。田冈很踏实地回到家里。

他哪里能想到,作为酒鬼的河内四郎,对着酒壶嘴抿了一小口,就发觉了不对劲儿,并且全部啐了出来,怒火万丈地问田冈:

“这酒是从哪个店里打的?”

田冈这下慌了,结结巴巴地告诉河内店址。

“这些王八蛋,居然欺负到我河内头上来了!我河内是什么人?滨山道上谁人不知……我要把这坑人的黑店砸个稀巴烂……”

河内四郎大骂着,拎着酒壶冲出门去。不用说,一会儿河内就转回来了。这天晚上,田冈被河内拳脚相加,打得死去活来,藏在口袋里的钱也被搜了出来。

由于这件事把兴致破坏了,佐藤也恼羞成怒,站在丈夫一边,对田冈叫喊:“滚出去!别让我们看见你!”

在挨打挨骂的过程中,田冈没有申辩半句。他默默地离开家,走到外面四处游荡。后来发现附近有一间从前用来养鸡的废屋,便蜷缩在里面。他靠墙坐着,十分悲伤,但却没有流下一滴泪水。

上半夜,从黑暗的小屋里可以望见许多人家温暖的灯火,可以想象那灯下有着何等温馨的生活。下半夜,灯火全熄灭了,只有星星和月亮的光辉从屋顶照下来,照在他的脸上。田冈这时想起了故去的母亲,想起自己寄人篱下的悲惨处境,田冈内心暗暗发誓:“我要去找事做,我要靠自己生活……”

很难想象,这竟是一个7岁儿童发自内心的誓言。

真正开始到社会上工作,是在10岁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当时,日本各城市的报纸很多是由店主从报社买来,然后再雇人向各个零散的用户派发。这种工作大人、孩子都可以做。

田冈一雄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自作主张来到贩卖报纸的商店,向老板恳求给他一份工作。他仰起脸,踮着足尖对老板说:“叔叔,请你雇用我,我会很卖力的!”

老板见他站在柜台外,人还没有柜台高,便挥挥手说:

“小家伙,我看你不行。过三四年再来吧!你年纪太小了,这种工作连大人都感到辛苦。”

田冈坚持说:“我绝不会输给大人的。虽然我是小孩,可是我的腿跑得快。请你相信我,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会拼命干的,老板,你就先试用我几天吧!”

老板被他说动了心,可还是认为他年纪太小,雇用10岁的小孩,似乎太残忍了。不过,老板见田冈这么恳切,便询问起他的身世。田冈如实把自己的情况对老板说了。

老板听了非常同情,最后答应雇用他。

报店老板给田冈开的工资是每月3日元。当时的报店同时销售多种报刊,每个客户所订购的报刊种类、份数都不同,而且客户所在的地址也很分散,当时也没有脚踏车,雇员按店主划分的片区,向客户及时派发报刊,还包括早报和晚报,每天必须风雨无阻,一年之间只有元旦一天休息。

从这天开始,田冈一雄每天清晨4点钟起床,赶到报店领取报刊,向用户派发,吃完早饭又要赶到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后再开始工作。从小学四年级到高等科毕业,这五年中,田冈两条小腿日夜奔忙,除了元旦外从没休息过。

其实派发报纸岂止用腿跑路。为避免频繁地回店取报,田冈每次都尽量多携带一些。厚厚一大沓报纸,分量很重,抱是抱不住的,必须扛在肩上,而报纸不能折卷,又大又重的报纸压在肩上,脑袋便只好向一边歪着,整个身体便跟着朝一边倾斜。长期干这种工作容易形成一种毛病,即便是空手走路的时候,身体也不自觉地朝一边倾斜着。

田冈一雄每月把薪水的多半交给佐藤,作为他们对自己抚养的部分回报。佐藤既没有称赞,也不会说一句关心他的话,开初还会当面点数一下,随口说:“就这么一点钱?”后来什么话也不说了,胡乱塞进口袋里了事。

薪水尽管微薄,但田冈却干得极其卖力,在派发报纸的同时,他还尽量游说,争取一些新客户订购报纸,这样便可以从报店老板那里拿到额外的奖金。

派发报纸最艰苦的是雨雪天气。报纸不能淋雨,装在一只防雨的大袋子里,压在肩上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而下雪天,双手得扶住报纸,赤脚踏在雪路上,脚疼得如同刀割一般。好多次,他都想把肩上的报纸抛掉,但他又鼓励自己,为了早日自食其力,再苦再累也不能退却。在学校里,田冈是唯一自己能挣钱的学生,为此他很受其他学生拥戴,田冈因此也显得十分得意和自豪。

每当有号外,报店老板就会赶到学校找他,老师知道后,即便正在上课,也会说:“田冈,又有大新闻,你快去派发号外吧!”

“好,那我就去啦!”

田冈大声说着,走出教室。所有的学生一律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这是田冈最为得意的时刻,那种走路的样子简直有点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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