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才的真正智慧

微型小说:智慧珍品 作者:金诚编译


天才的真正智慧

一位机灵的崇拜者突然闯进著名演员库兹金娜的化妆室,疯狂地吻起库兹金娜的皮靴,女演员被他的行为惊呆了,当她清醒过来时,崇拜者和皮靴却神秘失踪了。

我梦见自己在小学校的讲堂上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老师便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孩子满月时求福的故事。

立论

——[中国]鲁迅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说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三贝先生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可谓“生荣死哀”,其留下的家训有百余则之多,每一则都有独到的见解,我只摘录了其中几则,供读者欣赏品味。

三贝先生家训

——[中国]沈从文

年高有德的三贝先生不幸于今年正月初四日“遽返道山”了!这在C城是一种惊人的骚动、重大的损失。当三声落气炮响过后不到五分钟,全县城人便都在纷纷议论他的“平生大节”了。大凡贤者身后,总有一部分不能了解他伟大人格的人,常常立于反对方面加以攻讦诋毁,三贝先生自然也不是例外。也许是他太好——不然,便是C县的舆论太不公允了,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见了一个卖豆腐或卖落花生的小贩,问他“三贝先生如何”,他答复了你所问以外,必定还附带地加一句奚落三贝的话,如“那个吝啬鬼”或“那老怪物”一类言辞。

据说三贝是无疾而终的,还正是一般“积德厚福”人应有的事。不过,从田大伯妈处得来的消息,则又明明是因向他做校长的那个儿子索要抚育费不得而气死的。田大伯妈是与三贝有瓜葛的人。她女婿曾拜寄过三贝隔房堂弟做干崽,大概这话总不是全无把柄!

总之,三贝先生是今年正月初四日午时死去了,是“无疾而终”还是“气伤肚肠”而死的,不是我们应措意的事,很可以不必再过问。倘若是真有那种好揽闲事的人寻根究底,只指示讣文给看就得了,讣文明明载着“享年七十有八……无疾而终”。

三贝是有钱有势的人,丧事自然是非常之热闹。他第五儿子是现在县署第二科的科员,第六儿子——就是有气死老子嫌疑的那个——又是中学的校长,儿孙又多,因之出殡那一天竟有许多人执绋。有用松柏枝扎成的香亭,有用白布缠就的灵轿,有十来个敲法器的大师傅,有各种无字的脚牌,有朱红绫子的铭旌,有写上“典型犹存”或“里失贤者”的挽联和祭幛,有两堂锣鼓及一队细乐,有一队制服整齐的学生,而且,知事大人也屈尊到来送丧。此外,典狱官张四老爷,地方财产保管处田老爷,宋连长,复查局刘局长,初从上海毕业转来的九二先生……都莫不大襟上佩了一朵白纸花,沉肃谨敬地在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孝子前头走着。警察所长呢,另外又专派了四名着号衣的年轻警兵,随同灵柩左右照料,免得那些打高脚牌、打祭幛的小孩子,沿途吵嘴滋事。

“好热闹阔绰的丧事!”

当灵柩从道门口菜市过身时,许多妇人老头子以及卖白菜的老孀,和担水卖的哑爷,都带了羡慕神气这样说。

三贝先生生活就是这样结束了,也可谓“生荣死哀”。

不过,人虽死去,但其“嘉言懿行”流传于C城老一辈人口中的却很多很多,大体都极有关于“世道人心”。因此谨就我所知者,摘录一二,至其“出处大节”,则已有C县宿儒方梧庐先生为之作传,兹均不述及。

节抄家训:

过大桥时,应将脚步加速——但亦不必如驰如奔免撞损徐元记之窑货担子——不然,设于此时桥忽圮下,岂不危极险极?桥久不修,年代渊远,适于此时圮下,实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进城时,到城洞下亦应加快一脚,尤其是曾经失火之东门。并须用双手将脑壳掩护,如此,既可防意外之虞,即或万一猛不知道于彼时从上而掉落一砖头瓦片,亦可因手在上而不致伤脑。至于到城门洞卖羊肉、卖粉条、卖布那种要钱不要命之事情,千万莫去做。最好连买也莫买,即或东西再好,价钱再贱。

有客人久坐未动时,应不俟呼唤时时将茶献客。冲茶之水不必顶沸——不沸之水则尤好。若然,客即不知趣硬赖到吃饭后方去,其食量因喝水过多亦必大减。

逢年过节用大荤祀祖——其实不用亦可,不见“采藻明其洁”之训乎?——实在万不得已,最好是用零买法为佳。譬如称肉一斤,则分为四处称,每处四两。如此办法,既可选择皮薄骨少心所欲得之肉,而斤两上亦占便宜不少。

厕房粪坑院中到夏天粪过稀不能售出时,可加以草灰斗许;但应切记将草灰之价同时算入。

……

三贝先生家训多至百余则,而每则均有独到之见解,此处但选其一小部分耳。其行为尤嵚崎不同于流俗,容当汇次编出,以介绍于“未获亲炙”三贝先生诸读者前。

C县大概是湖南一县,究竟在湖南哪一处,我也不大清白了。至其家训,除为代加标点外,初未敢易去一字。

梦里,我来到了鹌鹑飞越大海之前的栖息地——一个海边小村落。有一天,我的餐桌上摆了几只炸鹌鹑,我很心痛,连夜将笼里剩下的几只鹌鹑送回到了它们的栖息地。

飞天过海

——[中国]刘白羽

人老了,夜间睡梦常常是迷迷糊糊的。

但是人生易老天难老,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清清爽爽的梦,梦见一种小东西,毛茸茸的十分可爱。我对自己说,这不是鹌鹑吗?是那年在大连养病时的事。我的病属于神经性质的,所以需要休闲地走走。我的老司机是大连人,曾跟我讲过鹌鹑这种候鸟的故事。鹌鹑夏天在北方过活,秋风一起,就跨过渤海湾到南方去取暖,但是它的旅途太遥远了,从大兴安岭下的万草丛中起,再能飞也不能一口气飞过陆地再横渡大海,便都密集地宿在海边一个小村落的乱草堆里。可惜毕竟是梦,想不起那小村之名了。

但我对这小村极感兴趣。

为什么鹌鹑不到旁的村落,却到这个小村落?

看来鹌鹑的记忆力非常好,这个小村因此成为它们必宿的一站。

我想像着这千千万万的小鸟,傍晚歇落在万草丛中,草已不是绿的而是黄的。那些芝麻色羽毛的鹌鹑在草中人眼难辨,而第二天天一明,它们就遮天蔽日,横渡大海而去。那样一个气势真十分令人向往。

于是我到那个小村落里去了。

一看乱草如麻,在天之滨海之涯,确实是个很好的隐蔽之所。我静观碧绿的大海,然后悄然而返。

炸鹌鹑在国内外的宴席上都能够做出一道好吃的菜,那小村落的农民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要寻找一些野味下口。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能白天去,而应该晚间来,可是我哪里有那么一份力气。我只是觉得这鸟虽小,却有那样坚强的毅力,心里颇有几分敬佩。所以我看到了它们曾停歇的,像山一样成堆的乱草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有一天从楼上下来,忽然在大门里墙角处多了一个网箱,走近一看,里面蠕动着一群鹌鹑。我看这些小生命非常可爱,心里很高兴。我住的是原来的苏联专家招待所,他们走了,这里还是一切照旧。我住了一幢两层小楼,生活设施非常优越,有中餐,有西餐。我问服务员,说是昨天那个小村落派人专门送来的。我说:“那可要款待款待,给我一碗小米。”然后我就向笼里撒了一把小米,一下子里面就活跃起来。它们两只细小的脚跳着,用又尖又小的嘴,到处啄吃着小米,一时间一片“唧唧喳喳”嬉闹的声音。我真喜欢这些小茸球似的东西,每天去撒几回小米,惹得几番热闹。

不料,一天我到楼上餐厅吃饭。一坐下,忽然发现一个瓷盘里放着几只炸得酥黄的鹌鹑。

我愣住了。

你看那炸过的小腿细得像牙签一样,细细弯弯的脖颈儿,托着圆圆的脑袋,两只眼洞好像还有生命。太可怜了!

这简直是一场悲剧,一下触动了我的心灵,我没有吃,我不能吃,我不忍吃。

那一整天我都心情忧悒。我在楼上走来走去,又扶着楼梯走下来,肃然站立在鹌鹑笼前。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为了寻觅生命,似乎也在抵死拼搏。我的心灵一下子被深深触痛了,我流下了眼泪。

我把老司机找来,商量把这一些小生灵放走。

我们商量好下半夜起床,在曙光之前赶到那个小村落。黑夜里虽然又困又乏,在汽车轮子的转动中还是有一种神圣庄严之感,因为我的心得到了一种解放。到了海边那个小村落,天还漆黑一片,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天上人间还未醒来,那藏满鹌鹑的草丛里,也还没有动静。我走到海滩边上,只觉得一阵海风的清冷。我等着的那一个瞬间到来了,在海天相连处出现了一道暗红色光芒,就在这一时刻,草丛里一阵喧哗与骚动,草叶间发出唧唧喳喳之声,无数小动物从草中钻出,我们赶紧把我们那笼鹌鹑也放了出来。活了!活了!一群密密麻麻的小鸟,竞相奋翼而飞,一会儿就成了一群。我肃穆注视,我知道它们是强者,将从这里横渡大海,飞向南方。我放心了,默默地站立到什么也看不见才折返回去。

这梦梦得如此清醒,我睁开眼,面前果然一片碧绿的黎明。

无论群众对歌曲有什么反应和要求,这位歌手总能做到言之有理应对自如,成为常胜歌手。

常胜的歌手

——[中国]王蒙

有一位歌手,有一次她唱完了歌,竟没有一个人鼓掌。于是她在开会的时候说道:“掌声究竟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难道掌声是美?是艺术?是黄金?掌声到底卖几分钱一斤?被观众鼓了几声掌就飘飘然,就忘乎所以,就选成了歌星,就坐飞机,就灌唱片,这简直是胡闹!是对灵魂的腐蚀!你不信,如果我扭起屁股唱黄歌儿,比她得到的掌声还多!”

她还建议,对观众进行一次调查分析,分类排队,以证明掌声的无价值或反价值。

后来她又唱了一次歌,全场掌声雷动。她在会上又说开了:“歌曲是让人听的,如果人家不爱听,内容再好,曲调再好又有什么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心里是有一杆秤的,离开了群众的喜闻乐见,就是不搞大众化,只搞小众化,就是出了方向性差错。就是孤家寡人,自我欣赏。我听到的不只是掌声,而且是一颗颗火热的心在跳动!”

过了一阵子,音乐工作者开会,谈到歌曲演唱中的一种不健康的倾向和群众的趣味需要疏导,欣赏水平需要提高。她便举出了那一次唱歌无人鼓掌作为例子,她宣称:

“我顶住了!我顶住了!我顶住了!”

又过了一阵子,音乐工作者又开会,谈到受欢迎的群众歌曲还是创作、演唱得太少。她又举出另一次唱歌掌声如雷的例子,宣称:

“我早就做了,我早就做了,我早就做了!”

大家凑够了钱逼着莎莉又租来了一个丈夫,观其行为是否称职,果真无可挑剔。然而,第二天,莎莉却带着伤来到公司,问其因由,原来租来的丈夫还有一项特殊服务。

特别的丈夫

——[中国台湾]苦苓

租来的丈夫,有什么特别的“功能”呢?

“结婚干什么?要丈夫,去租一个不就得了!”

莎莉第一次这样说时,我们一伙“单身贵族”还认为只是她的异想天开,纷纷打趣她这种说法未免太“酸葡萄”了,谁知她却一反常态的严肃认真,信誓旦旦地说真有“出租丈夫”的行业。大家又笑说那只不过是比“午夜牛郎”文雅一点的名词罢了,她却又解释租来的是真的丈夫,会修理电器,会帮忙家事,会和邻居打招呼,会和老婆散步谈心,如果有小孩还会陪他打棒球……反正和一个正常的丈夫都一样就是了,惟一的不同只是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餐KISSGOODBYE提着公事包出门之后,就不再回来了——除非你再打电话去!

看她说得像真的一样,不由得一伙人大起疑心,又呵又痒“严刑逼供”之后,莎莉终于承认她“租过一个”。

“真的?”这下天下大乱,马上逼着她打了那个神秘电话,约好当天下午五点,从这位丈夫下班回家——当然是回莎莉的家——开始,到第二天早上九点,费用是八千元不包括“特别服务”(?),价钱还真不便宜,不过大伙好奇心重,很快凑够了数目交给莎莉,惟一的条件是要让大家在旁“参观”这场好戏。

“丈夫”果然如约出现,身材适中,长相普通,和全世界所有的丈夫没有两样,进得家门一声“老婆我回来了”,脱了领带皮鞋之后,收拾屋里杂乱的书报,把有故障的抽水马桶修好,提了两大袋垃圾去丢,又到厨房帮着莎莉(其实主要是他做的!)做了可口的晚餐,两人吃完烛光晚餐他又忙着洗碗,这中间还应邀到邻居家帮忙搬了一个大衣柜……的确是温柔体贴,尽责顾家,这样的丈夫真比自己找的还好!我们躲在屋里啧啧赞叹,“丈夫”听到异声,立刻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手持球棒冲了进来。

他先是一怔,继而马上恢复镇定,以男主人的风度接待太太的女朋友们。互相礼貌介绍了之后,又是水果又是饮料,还讲了两个不算太黄的笑话博取大家好感。倒是莎莉坐立不安,三番两次地催我们快走,他也优雅从容地送到门口,转身又去收拾满桌杯盘,我们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莎莉。

“好了,看够了,快走吧!”莎莉轻声说,“十二点了,别耽误我的特别服务时间,”大家正要起哄,她杏眼一瞪,“这个部分的钱是我自己付的,你们休想看!”

第二天早上在公司里,人人都肿着大眼泡(想必每个人都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讨论像这样具备“全部功能”的丈夫,一次一万多块(不约而同都把特别服务加上去了!)实在不贵,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且看他对莎莉的言听计从,这样的男人世间哪里去找?!我们只要有本事赚钱,随时随地可以去租个丈夫,甚至还可以经常变换不同的口味……

说着说着,莎莉来了,正要上前问她滋味,她却摘下太阳眼镜,露出颊上一大块瘀青,“怎么了?他打你?”

“对啊,他打我……”莎莉泫然欲泣,“我睡到半夜想喝水,叫他去倒,他不肯,我说要扣他钱,他就发起火来把我……把我打了一顿。”

“那怎么可以!”“太恶劣了!”“叫他们公司赔!”

“哇!”莎莉哭得更大声了,“我一早就打电话去了,他们公司……他们公司说打老婆也是丈夫的工作之一,而且还算特别服务的项目,不但不赔我钱,还要加收两千!”

去年夏天,莎拉与乡下的年轻人沃尔特计划在来年春天结婚。后来,莎拉就回到城里靠给舒伦伯格餐馆打菜单为生。今年三月里的一天,沃尔特拿着莎拉打错的菜单如约而至,一对恋人终于又聚在一起了。

春天

——[美国]欧·亨利

这是三月里的一天。

作为故事的起始,这句话显得缺乏想像,过于平淡乏味,可以说是很糟糕,不过用在这里还是可以的。因为下面这一段本来应该用在故事的开头,但是为了给读者一个思想准备,所以把不着边际、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这一段话先做一下小小的铺垫。

在餐桌旁,莎拉对着菜单伤心地哭着。

看到这里,你的头脑中会有这样的疑问:莎拉为什么哭呢?也许菜单上没有牡蛎?也许她答应过不吃冰淇淋了,而现在想吃?然而你猜的都不对,还是听我继续把故事讲下去吧。

有位先生把世界想像成一个大牡蛎,他要用刀把它剖开,此话一经发表,那位先生便名声鹊起。仔细想来,用刀剖开一个牡蛎并不难,可是用打字机打开世界的人,你看见过吗?

这个用打字机把世界打开一点儿的人就是莎拉。她的工作就是打字。她打字的速度不是很快,所以她不能胜任大办事处里的工作,一个人干会更好一些。

莎拉和舒伦伯格家庭餐馆达成了一项协议,她把这看成是同这个世界最成功的一场战斗。她在一幢旧红砖房子的一间屋子里住,隔壁就是那家餐馆。有一天晚上,她带走了舒伦伯格餐馆的菜单。

菜单上的手写字简直让人无法辨认,既不像英文,也不像德文,一不小心把菜单看倒了,就会先看见甜食,而汤和星期几只有到最后才被看见。

第二天,莎拉把用打字机打得整整齐齐的菜单拿给舒伦伯格看,菜名诱人地排列在恰当的位置上,“衣帽物件,各自小心”排列在最后一行。

看了莎拉的工作成果,舒伦伯格高兴极了,在莎拉离开以前,他愿意达成一项协议:莎拉为餐馆里的21张餐桌打菜单,晚餐的菜单要每天打印一次,以便调整。如果早餐和午餐换了花样,也要打一份新菜单,或者菜单脏了,也要打一份干净的菜单换上。

莎拉的报酬就是舒伦伯格每天派人送来的三顿饭。每天下午,一张用铅笔写好的菜单就会如约而至,这就是命运女神为第二天舒伦伯格家顾客准备好的饭菜。

协议双方对此都非常满意。于是,那些在舒伦伯格餐馆进餐的顾客现在知道他们吃的菜叫什么名字了,即使这些菜的性质有时候使他们感到困惑。在寒冷而沉闷的冬天,莎拉终于可以用劳动换来一日三餐了,这对于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三月已是春天了,但是却迟迟没有春天的气息。春天总是在该来的时候才来。街上一月份的积雪还冻得硬梆梆的。一些手拿乐器的人在街上演奏《在往昔美好的夏天》这支曲子,但是,脸上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却还停留在十二月份。各家各户的暖气都关了。每逢发生这些情况,人们就会知道,冬天还依然控制着这座城市。

下午是最难熬的,莎拉在她的卧室里冻得直打哆嗦。除了打舒伦伯格的菜单外,她没有事情可做。坐在摇椅上的莎拉望着寂静的窗外,那个月是春天的月份了,它不停地对她呼唤:“春天来了,莎拉,肯定地说,春天来了。你身材匀称、美好,莎拉,你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为什么在望着窗外时带着一丝伤感?”

莎拉的房间不在临街的一面,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邻街的一家制盒厂的没有窗子的砖墙。但长满青草的牧场、树林、灌木丛和玫瑰花却溜进了她的记忆。

去年夏天,莎拉去了一次乡下,她爱上了一个农民。

莎拉住的那个农场叫森尼鲁克农场,在那短短的两个星期,她爱上了农民富兰克林的儿子沃尔特。农民们谈恋爱到结婚往往时间较短。不过年轻的沃尔特与他们不同,他是个新型的农艺师,他的牛棚里装着电话,他还能对加拿大来年的小麦产量作准确的计算,以及会对他种植的农作物产生什么影响。

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年轻的沃尔特用他的才学和智慧赢得了莎拉火热的心。他们坐在一起,沃尔特用蒲公英编了一个花冠戴在莎拉头上。他赞美蒲公英的黄花配她那棕色头发所产生的美感,于是莎拉便一直戴着那顶花冠,手里挥动着草帽回到寓所。

沃尔特计划在来年春天同莎拉结婚,而且一开春就结婚。后来莎拉就回到城里来用打字维持每天的生活。

一阵敲门声把莎拉从回想那一个幸福的日子的梦中惊醒,一个侍者拿来一张家庭餐馆第二天的菜单,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很潦草,看笔迹莎拉就知道是老舒伦伯格写的。

莎拉拿着菜单在打字机旁坐定,把一张卡片卷在滚轴上。她是个灵巧的工作者,通常一个半小时就可以把21张卡片全部打好。

今天菜单上更动的项目比往常要多。各种汤都比较清淡,肉食花样改变也比较多,整个菜单充满了春天的气息,那些油炸食品都被清淡的食品取代了。

莎拉的手像夏天小溪上飞舞的小虫一样在打字机上灵巧地跳动着。她从上到下仔细地看着,按照各种菜名的长短把它们打在恰当的位置上。刚刚打到水果名称,不知怎么,莎拉对着那张菜单哭了起来。泪水从她失望的心灵深处涌上来,积聚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头抵在打字机的小桌上,很久没有抬起来。

她朝思暮想的沃尔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写信给她了,而菜单的下一个菜名正好是蒲公英和一种什么鸡蛋——别管它是什么鸡蛋!——蒲公英,沃尔特正是用蒲公英做成美丽的金黄色花冠,为他爱情的王后和未来的妻子加冕的啊!那是春天的使者。

然而春天是多么奇妙啊!在这个用石头和钢铁筑成的寒冷的大城市里,爱人的信息一定会飞来。除了穿着毛茸茸的绿衣服的田野的信使蒲公英——法国人形象地叫它狮子的牙——还有谁来传递春天的信息呢,蒲公英开花的时候,它就盘在姑娘的深棕色头发上成全好事;而鲜嫩未开花的时候,它就跑到开水壶里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莎拉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泪水也止住了。她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地按着打字机的键,她的思绪、她的心灵已飞往乡村和她心爱的青年约会了。不久,她的心又回到曼哈顿的石砌建筑中来,打字机又开始快速跳动。

六点钟,侍者送晚饭来,然后把打好的菜单带回去。莎拉闷闷地吃了晚饭,看看钟,已经七点半了,隔壁房间里传来了两个人吵架的声音;在楼上那个房间住的男人好像在弄什么乐器;煤气灯的光稍微暗了一点,有人着手撤煤火;隐约还可以听到后院篱笆附近传来的猫叫声。根据这种迹象,莎拉知道她现在该看书了。她拿出书来,把脚搁在旁边的箱子上,认真地看起来。

门铃声打破了寂静,房东太太急忙去开门,莎拉放下书来听。

“哦,是你,要是你,也会跟她一样的。”

高亢洪亮的声音从楼下门厅一直传到莎拉的房间,莎拉跳起来去开门,书掉在地板上。

讲到这里,你大概已经猜出来者是谁了。莎拉跑到楼梯口时,她的农民正一跨三级地跑上楼来,他一下把她搂在怀里。

“你为什么不写信?这到底是为什么?”莎拉大声说。

“纽约可真是个大城市,”沃尔特·富兰克林说,“一星期以前我就照老地址去找你了。到那里一问才知道,你在星期四就已经离开了。从那以后,我想尽办法到处找你,比如去警察局!”

“我给你写信了呀。”莎拉说。

“我一封也没有收到!”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呢?”

年轻农民的脸上此时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他细细地向莎拉娓娓道来。

“今天晚上,我到隔壁的那家家庭餐馆去,”他说,“我不在乎它有没有名气,每年春天的时候,我都吃一些清淡爽口的蔬菜。我的眼睛在那份用打字机打得漂漂亮亮的菜单上看了一遍,想找一样蔬菜吃,我看着看着,眼前一亮,激动得把椅子都弄翻了,于是急忙喊来老板。他告诉我你住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打字机上的大写字母W,不论打在哪里,都与其他字母不在一条直线上,总是偏上。”富兰克林说。

年轻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菜单,指着其中的一行。

莎拉一看便知那是她在那天下午打的第一张卡片,在它的右上角还有一滴眼泪的痕迹。但在本来应该是一种蔬菜名称的位置上,却出现了一行字,那是对那金色花朵的回忆使她的手指不听使唤,按在了别的键上。

“最亲爱的沃尔特和白煮鸡蛋。”这一行字清晰地打在两道菜名之间,一对年轻人互相交换了眼神,甜甜地笑了。

我以三美元的价格把一只狗卖给了密尔将军,待狗的主人找来时,我又将三美元还给将军领回了狗交给了狗的主人,然后得到了三美元的酬劳,我认为这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光荣的事情

——[美国]马克·吐温

记得那一次,我茫然不知所措,因为身无分文,而且在天黑前还急需三美元,到哪里去弄钱呢?

在街上,我徘徊了整整一个小时,可一个办法也没有想出来。后来,我走进爱伯特旅馆,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这时,一只小狗朝我走来,停在我身边,打量着我,它很友好,似乎在说:“你愿意与我交朋友吗?”我好奇地注视着这只可爱的畜生,它快乐地摆动着尾巴,围着我团团转,它靠在我身边,用头在我的身上摩来蹭去的,然后扬起头,用棕色的眼睛看着我。这真是一只惹人喜爱的小东西,我抚摸着它那缎子般光滑的脑袋,似老朋友重逢般亲热无比。

这时,民族英雄密尔将军穿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制服走了过来,人们都羡慕地望着他那身显眼的制服。突然,他看见了这只小狗,眼神闪烁,随即停下脚步。看得出来,他也迷上了这只漂亮的畜生。将军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抚摸着这只可爱的小狗,他打量了一下,说:“这是一只很好的狗,多惹人喜爱呀!你愿意卖吗?”

我爽快地说:“可以。”

“你说吧,卖多少钱?”

“三美元。”我回答。

将军听后瞪大了眼睛,吃惊地说:“三美元?只卖三美元?这可不是一只平常的狗啊,它至少值五十美元。我是因为喜欢这只狗所以才想买下来,我不想占你的便宜,还是再说个价钱吧!”

我坚持说:“不错,三美元,只卖三美元。”

“很好,既然你坚持这个价钱,我就买下了。”将军说完,高兴地递给我三美元,然后带着狗上楼去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位相貌温和的中年绅士走了过来,四下里东张西望。我对他说:“你需要帮助吗?”

他焦急地说:“我在找我的狗,你看见它了吗?”

“是的,十几分钟前它还在这里。”我说,“我看见它跟着一位将军走了,如果你需要我帮助的话,我可以试试。”

那位绅士非常高兴,一再感谢我,这样的场面我很少看见,他连连表示愿意让我试试。毫无疑问,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找回来。我暗示他不要舍不得一点钱作为酬谢,他是个聪明人,对我的暗示心知肚明,满脸笑容地说:“没问题,没问题。”还问我要多少。

“三美元。”我说。

他惊讶地望着我说:“啊!这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找回我心爱的狗,十美元我也心甘情愿。”

但我说:“不,我只要这些就够了。”然后,我们便上楼了。人们一定会说我傻,为什么不多要一点呢?

在旅馆的服务台,我打听到了将军房间的号码。当我走进房间时,将军正在非常高兴地给狗梳理着。我说:“将军,真对不起,这只小狗我要带回去。”

他吃了一惊,说:“什么?带回去!这是你卖给我的狗,价钱是你出的。”

“是的,”我说,“一点不错。但我必须带它回去,因为它的主人来找它了。”

“什么?”

“这只狗的主人来了,这只狗不是我的。”

将军更惊奇了,一时不知所措,半晌才说:“你的意思是:你刚才卖的是别人的狗?”

“是的,我知道这不是我的狗。”

“你知道还把它卖给我!”

我说:“将军,你的问题可真稀奇,是因为你要买它,我才卖给你,是你自己出价买这只狗,这一点你不否认吧。我既没有要卖它的意思,也没有跟你说我要卖它,我甚至连想也没想过要卖它……”

“这可真是稀罕事,是我平生遇到的最稀罕的事,你是说你卖的这只狗不属于你……”

不等他说完,我便说道:“你自己说这只狗可以值五十美元,我只要了三美元,这难道公平吗?你不会否认,我只要了三美元吧?”

“哎呀,我并不是非要这只狗不可,事实上是你自己没有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请别再费口舌了,”我说,“你不能回避这个事实:买卖是非常公平、非常合理的。只因为这只狗不属于我,因此,我必须把它带去,它的主人要它。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选择的余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你处在我这个位置,假如你卖了一只不属于你的狗,假如……”

将军有些不耐烦地挥手:“好啦,好啦,不要说这一大堆令人迷惑的辞令了,你把它带走,我想休息一会儿。”

我拿出三美元还给了将军,把狗带到楼下,交给了狗的主人,得到了三美元作为酬谢。

我对我的行为很满意,因为我光明正大地拿到了三美元的酬金。我绝不会用那卖狗的三美元,因为狗不是我的。但我从狗主人那里得到的三美元却是我应得的。那位狗主人如果没有我,他会找不到那只可爱的狗。我这种认识,至今不变,我永远是光荣的。大家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是不得已才那样做的。正因为这样,我可以永远说这样的话:“那种来路不明的钱我决不会用。”

一根头发成为一桩谋杀案的重要线索,大侦探断定头发的主人就是凶手。凶手终于找到了,但摘掉他的帽子,却发现他是个秃头,但大侦探仍认定他是凶手。

命系一发

——[美国]爱伦·坡

此时,那桩谋杀案已经达到高潮了,而且已经证明绝不是意料之中的人干的。

此时去请大侦探再合适不过了。大侦探来了。他朝那具尸体投去搜寻的一瞥,片刻之间又掏出一个放大镜。

“哈,大家看!”他一边说,一边从死者外衣的翻领上捡起一根头发,然后自信地说:“现在谜团解开了。”

他举起那根头发。

“听我说,”他说道,“我们只需找到这根头发的主人,凶手也就原形毕露了。”

这一不可动摇的逻辑推理是那么完备。

侦探开始了他的侦察工作。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在纽约的各条街道,严密地审视遇到的每一张脸,以便找出谁是那根头发的主人。

时间已经过去四天四夜了。

第五天,侦探发现一个旅游者模样的男人很可疑,他的头上戴着一顶一直扣到耳朵的水上旅行帽。他登上“格罗坦尼亚”号客轮。侦探也尾随他上了船。

“逮捕他!”侦探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一边威风凛凛地高举起那根头发。

“这根头发是他的,这是他有罪的证明。”大侦探说。

“摘掉他的帽子。”船长严厉地说。

于是有人摘掉了他的帽子。

那人整个儿是一个光头。

“哈!”大侦探叫道,而且毫不犹豫地说,“他所干的谋杀何止一次,是一百万次!”

林子里静寂的黑夜使尼克感到十分害怕,他把枪口伸出帐外放了三枪,父亲和叔叔赶了回来。等到再出去的时候,父亲和叔叔就把尼克也一同带去。

三声枪响

——[美国]海明威

营帐里,尼克正在脱衣服,帐篷的帆布上清晰地印着正在篝火前闲谈的父亲和乔治叔叔的身影。尼克觉得非常不安,同时也感到羞耻,他匆匆地脱了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边。他感到羞耻,是因为他边脱衣服边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这件事情他一整天都没去想。

事情是这样的:前一天晚上,他父亲和叔叔吃完晚饭拎着手提灯到湖上去打鱼。在出发之前,父亲嘱咐他说:“我们走了之后,如果有紧急情况发生,你可以打三枪,我们听到枪声就会很快赶回来。”尼克从湖边穿过林子回到营地。他听得见黑夜中船上划桨的声音。他父亲在划桨,叔叔低沉的歌声在船尾荡漾。他父亲将船推出去的时候,叔叔已经拿着钓竿坐在那里了。尼克听他们往湖上划去,后来桨声越来越远,最后被茫茫黑夜吞没了。

尼克穿过林子往回走,他害怕起来。他在黑夜总有点怕森林。他打开营帐的吊门,脱掉衣服,静静地躺在毯子里。外面的篝火烧成一堆炭了。尼克想快点入睡,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四下没有一点声音。尼克觉得,他只要听见一只狐狸、一只猫头鹰或者别的动物的叫声,他就会感觉踏实一些。只要知道是什么声音,他似乎就不害怕了。可现在他害怕极了,突然之间,他想到了死。几个星期之前,在家乡教堂里,他们唱过一支圣歌:“银线迟早会断”。在唱的时候,尼克想到,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死的,这是尼克第一次想到死亡。

那天的夜格外静,他坐在客厅里读《鲁滨逊漂流记》,免得去想银线迟早会断这件事。保姆看见他在读书,出于关心他,说如果他不去睡觉,就要去告诉他父亲。他进去睡了,保姆这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尼克又来到客厅看书,直到早晨才回去睡觉。

同那天的感觉一样,尼克昨夜在营帐里也是一样害怕。他只有夜里才有这种感觉。开始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领悟。可它总是在害怕的边缘徘徊,只要开了头,它马上就变成了害怕。等到真正害怕的时候,他就拿起枪,把枪口伸出帐外,放了三下。枪反冲得厉害。他听见子弹穿过树干、树干割裂的声音。

听到枪响,尼克的心平静下来了。他躺在暖暖的毯子里等待父亲的归来,可没等他父亲和叔叔在湖那一头灭掉手提灯,他已经睡着了。

“该死!”乔治叔叔往回划的时候骂道,“你是怎么跟尼克说的,叫我们回去干什么?他也许是害怕了。”

“啊,是啊。他还小。”他父亲说。

“让他跟我们到林子里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知道他特别胆小,”他父亲说,“不过我们在他那个年龄也都胆小。”

“我真是拿他没办法,”乔治说,“他这么会撒谎。”

“好了,算了吧,反正鱼够你打的。”

他们走进帐篷,乔治叔叔打开手电筒照着尼克的眼睛。

“尼克,发生了什么事?”他父亲问。尼克从床上坐起来。

“这声音介于狐狸和狼之间,就在帐篷的周围。”尼克说,“有点像狐狸,但更像狼。”“介于……之间”这个词是他从叔叔那里学来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可能听到猫头鹰的尖叫声了。”乔治叔叔说。

早晨,尼克的父亲发现有两棵大树交错在一起,风刮过时就会互相撞击发出声音。

“尼克,你听到的是这种声音吗?”父亲问。

“也许是。”尼克说。他不想去想这件事。

“林子并不可怕,尼克。没有什么会伤害你。”

“打雷也不用怕?”尼克问。

“不用怕,打雷也不用怕。碰到大雷雨,到空地上去或者躲在毛榉树底下是绝对安全的。雷绝对打不到你。”

“真的吗?”尼克问。

“我从未听说过雷打死过人。”他父亲说。

“哈,毛榉树管用,太好了。”尼克高兴地说。

现在尼克准备脱衣服休息了,他注意到帐篷帆布上两个人的影子,但是他不去看它们。接着他听见拖船的声音,两个人影不见了。他隐约听到父亲在与什么人交谈。

“穿衣服,尼克。”父亲喊道。

他快速地穿上衣服。他父亲进来,在露营袋里摸索。

“尼克,把大衣穿上。”他父亲说。

在暴风雨中,一架救援飞机在完成搜寻工作后,并没有丢下补给品和救生艇返回基地,而是冒着被海浪吞没的危险,救起在救生艇上飘泊的两个人,也因此挽救了自己的生命。

飞行员的抉择

——[美国]亨特·米勒

救援飞机此刻正处在两百尺高的地方,它从暴风雨中颠簸地逃出,然后在汹涌的海面上平稳下来。布莱第瞥了一眼他同伴那忧虑的脸,然后想,这次他们又要拿命去冒险了,这是他们的工作。

要到达出事地点,救援小组还要飞一百里以上。两个小时前,一架飞往檀香山的班机坠机了。假若风向转变,或者救援过程出了问题,他们就有可能回不到阿第拉基地。

前面,白色的浪头不停地翻涌。另一阵暴风雨正在一里外的云端伺机而动。

五分钟后,挡风板被水淹了,飞机又处在暴风雨中,此时,飞机正迅速冲出暴风雨圈,冲向距海面不到三百尺的地方。

布莱第觉得他的飞行装被人猛拉了一下。从走廊看过去,他看到通讯室里的通讯员正对着他大叫:“收发器坏了,我们跟基地失去了联络。”

布莱第大喊:“赶快把它修好,它对我们有用。”

此时,前方似乎有一艘黄色的救生艇在沉浮,但在他们后方,布莱第知道阿第拉基地即将遇到暴风雨的袭击,海浪开始冲击那环形小岛边缘的暗礁了。布莱第转头望向他的伙伴泰勒。

“你想,我们走了多远了?”布莱第问。

泰勒在放在他膝上的地图上寻找着他们所处的位置,“大约在北边五十里,我想。”

现在的位置并不十分确定,只是猜测有五十里,离出事地点,可能还差一百里。而且他还要考虑机上其他人员的生命。有一分钟的时间,布莱第迟疑不决,前面平静的海面似乎给了他一丝安慰。

“我们最好重新订一个方向到出事区域。”他说。

一小时后,他们准确地到达了出事海域。海洋向每个方向平坦地延伸过去。他们在第一个方向上搜寻,大约用去了十分钟,在救援机上的每个人都紧张地望着浩瀚的灰色海面,希望那艘十尺长的黄色救生艇快些出现。然后他们转向第二、第三、第四个方向。救援机的燃料还够飞行四个小时,安全顺利地返回基地需要三个小时,大概还能再搜寻两个方向。

布莱第调整好心态,重新平静地在座位上坐好。他们已经做了他们的工作——搜巡的工作,他们尽力了。布莱第望向窗外,突然感觉有些冷,然后下意识地拉了一下飞行夹克。他往下看海面,强风激起了泡沫,他觉得更冷了。当泰勒倾斜飞行要向最后一个方向搜巡时,布莱第又看了一眼前方的海面。

灰色的天空里射来一束红色的光,然后消失了。布莱第在座位上僵了一僵,他接过控制器向那个地点前进。他向下飞到五十尺的地方,已经感觉到了海浪的凶猛。

飞机在救生艇上盘旋着,直到机舱里的人看到它为止。有个男人坐在艇上虚弱地向盘旋的飞机挥手,另一个男人俯卧在艇上动也不动。

在准备下令丢下补给品和另一个救生艇的一瞬间,布莱第突然停了下来,补给品和救生艇作用不大。于是布莱第又飞低了些,到十五尺的地方,海浪凶猛地向飞机袭来,机上的其他队员都在紧张地等待他的命令。

布莱第很难抉择,因为他肩负着重大责任。任何活着的人都不会怪他丢下补给品然后飞回基地,他只需要报告救生艇的位置就可以了。二十四小时内经过这里的船一定会将他们救起来。有五个人在这个救援小组里,他有什么权利拿他们的生命冒险,在海上降落飞机?

布莱第的心提到了喉咙,寒气甚至穿透了他的飞行夹克。要在下面的怒涛中将飞机安全降落似乎太离谱了。多了两个人的重量后,要重新起飞那简直是在冒险,在这种天气下……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

他犹豫地看了看救生艇。在下面的男人还在不停地挥着手。就在这时,一股浪涌进艇里,那个男人赶快放下他的手扶住救生艇。布莱第做了一个大胆的抉择,其实他一直都想那样做,只是不敢承认罢了。两个男人坐在救生艇里在汪洋大海上飘浮着,他们根本无法与暴风雨抗衡。他必须帮助他们——毫无选择。当他作手势下令要降落时,他感到海里的冷水在往他的身上溅,冰冷地刺骨。

飞机降落到海面上时引起一阵颠簸。

机灵的泰勒迅速地解开安全带爬到舱尾。当一股浪扫过驾驶舱时,飞机又晃了几下。在舱里,通讯员和两个技师连脚都伸到水里了。他们试着修补机身上的洞,因为有一排螺丝松了。这时,一条绳子被丢到救生艇上。

凶猛的海浪又一次冲进了机舱,引擎也开始摇晃。布莱第敲了敲节流器才让它稳定下来。舱里的水愈来愈多,幸好舱尾一切正常。布莱第往后看了看,他看到第二个人也安全地被救上飞机。泰勒爬进驾驶舱,他的衣服紧贴在身体上,他的手再次伸向节流器。

“人都上来了吗?”布莱第问。

“是的,长官!”

“我们走吧!”

泰勒向前推着节流阀。布莱第发现他们并没有脱离水面,飞机只穿过一道浪。突然一股大浪打在机身上,救援机就动也不动了。此时的情况更加危急,现在已不是两个人漂在水面上了,而是七个人。

外面,水已经冲上了前面的窗口,所有人都盯着布莱第看。布莱第看了看泰勒,发现他僵坐在位子上,脸色发白,双眼盯着前方,灰色的浪打上机首。每次巨浪打来,机首就会低一些,关键时刻,布莱第抓紧轮盘,准备一搏。

“快点,泰勒,节流阀。”

浪涛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布莱第感到一股恐怖的寒意。几乎是直觉反应,他操纵飞机滑动直到与大浪平行。

大浪的威力被化解了,水从机身下分散开去,布莱第转动机身直到机首突出浪头,机身也随后脱离汹涌的大浪。此时飞机的移动速度在增加,已骑在浪上,局面总算控制住了。机首又抬得更高一些,突然有一股相反方向的急流冲向大浪,飞机就被抛进空中。

现在离海面已有三百尺高了,布莱第把控制器交给泰勒。他往椅背一靠,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很痛,还有他的夹克都湿透了。他冷得发抖,他强迫自己坚持下去,不去想刚才他们差点被淹死的画面。现在,他已非常虚弱了,但还要检查完生还者后,他的任务才算完成。

生还者中的一人正躺在机尾的铺位上,盖着一条毛毯。另一个人则拿起一杯咖啡凑到颤抖的嘴边。

“谢谢,长官,”他说,“我为你的成功感到高兴。”

“是呀,我很高兴,我们成功了,你的伙伴还好吧?”

“他很快就会清醒的。”

“别担心,我们先前已经救了一个医护兵回基地,大约三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到达阿第拉了。”

“你说哪里?”

“阿第拉,阿第拉是我们的基地。”

那个男人吃惊地盯着布莱第,“你没有收到从基地传来的消息吗?”

“什么消息?”

“最后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呼叫,阿第拉被强大的海啸袭击了,整个基地都淹没了。你的同僚几乎差点就被困在那里。”

“我们的收发器坏了。”布莱第伸直身子然后看着那个男人,“但是,这个消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在我们的救生艇上有收发器,我们是从那里听到的消息。”

布莱第转身回到驾驶舱。“把地图给我,”然后告诉泰勒,“调整方向,去约翰斯顿。”

看着地图上标着阿第拉的黑点,布莱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如果他当初取消了搜救,那么现在安全坐在后面的人还在救生艇里漂泊,无助地等死。他和他的同伴则很可能飞回基地,绕着那曾经叫阿第拉的地方盘绕回旋——因为没有了基地传来的指令,他们会一直盘绕在空中。在他们脚下是灰色的大海。而一小时之后,飞机油箱内的燃料用光了,飞机无法再飞到其他地方去。他们会不停地找寻阿第拉,直到用完最后的燃料——然后坠入海洋。布莱第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真有些害怕。

布莱第从那种可怕的想像中回过神来,他想:现在飞机上的燃料足够飞到约翰斯顿岛,只因为他们所救的人碰巧听到消息。这使布莱第想到他曾经读过的东西,其内容是有关人与人之间的互相需求的一些说法。

一个很小的抢劫犯被钟斯太太当场抓住了,但他并没有被投入监狱,得到的却是钟斯太太的热情招待。临走时他说了一句:“谢谢你,女士!”

谢谢你,女士

——[美国]兰斯顿·休斯

一个个子高高的女人,背着一个大皮包,里面除了铁锤和钉子外,什么都没有。皮包的带子很长,随意地挂在她的肩头。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她独自走着。忽然,一个男孩从后面跑上来,想抢她的皮包。说来也是那带子太不结实了,那个男孩只稍微用力拉了一下,就被轻松拉断了,而男孩也被自己和袋子加在一起的重量弄得重心不稳,不但未能如愿抢走皮包,反倒仰面摔倒在地,很是狼狈。高个子女人回过身来,准确地朝他穿着牛仔裤的屁股上踢了下去,然后弯下身,一手揪住男孩的衬衫领,不停摇晃着,直到把他摇得晕头转向。

“小子,还不去把皮包拿来交给我!”高个子女人命令道。

话虽这么说,但她并没有放手,只是再弯下去一些,好让那男孩蹲下去捡她的皮包。“你不为你的行为感到可耻吗?”她继续说道。

胸前衬衫被紧紧揪住的男孩说:“是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不是故意的。”男孩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还敢撒谎?”

这时,有两三个人路过,有的回头观望,有的甚至站在远处观看。

“现在我放开手,你会跑吗?”女人问。

“会。”男孩说。

“那我会一直保持这个动作。”女人说。

“对不起,小姐,真的很对不起。”男孩小声哀求着。

“哼!看你的脸有多脏。我真想帮你洗洗脸。你家里没人告诉你要洗脸吗?”

“没有。”男孩说。

“那么,今天晚上就由我来为你洗一洗吧!”高个子的女人一边说,一边拖着那个吓坏了的男孩往前走。

那个男孩有点弱不禁风,他穿着球鞋、牛仔裤,似乎年纪很小,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会教你如何分辨是非,至少我现在能帮你洗脸。你感觉饿吗?”

“不饿。”被拖着走的男孩说,“我只希望你给我自由。”

“我刚刚走过那转角时,妨碍你做事了吗?”女人问。

“没有。”

“可见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女人说:“如果你以为我们的接触就只那么一下子,那你就错了。等我把你料理完毕,你一辈子都忘不了露耶拉·贝茨·华盛顿·钟斯太太。”

男孩听了这句话,额头上涔涔地冒出汗来,他下意识地开始挣扎。钟斯太太停下脚步,把他扯到她前面,架住他的脖子,继续推着他往前走。到了她家门前,她仍然没有放开那个男孩,强拉着他走过一条宽宽的通道,进入房子最后面一间摆设着厨房用具的大房间。她打开灯,让房门大开着。在这幢房子的其他房间里,男孩隐约听见有人在谈笑,有几个房间的门也是开着的,所以他知道房子里并不是只有他和那女人。在她的房间中央,那女人仍然控制着他的身体。

“你叫什么名字?”钟斯太太问那个男孩。

“罗杰。”男孩回答。

“好,罗杰,去洗手间把脸洗一洗。”此时罗杰终于自由了,罗杰看看门——看看那女人——看看门——然后走到水槽前面。

“把水龙头打开,水一会儿就热,”钟斯太太拿着一条毛巾递给男孩,说,“这是干净的毛巾。”

“你会送我到监狱去吗?”男孩一边问,一边走向水槽。

“至少不会让你带着脏脏的脸离开。我不会带你去任何地方的。”钟斯太太说,“我正要回家给自己弄点东西吃,而你却要夺走我的皮包!天已经很晚了,也许你的晚饭没还有着落,你吃过了吗?”

“我家一个人也没有。”男孩说。

“那我们就一块儿吃吧!我想你是饿了——或者,刚才就一直是饿着的——所以才冒出抢皮包的念头。”

“那双蓝色的鹿皮鞋我真的很想要。”男孩说。

“好吧,你不需要抢我的皮包去买鹿皮鞋,”钟斯太太说:“你可以向我提要求,我会满足你的。”

“女士?”那男孩看着她,泪水从脸庞滑落。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男孩擦干了脸,由于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就又擦了一次,然后转过身来。他有些不知所措,门是开着的,他可以冲出去,跑过通道,他可以一直跑,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但他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钟斯太太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说:“假使我再年轻一次;倘若我想要我得不到的东西……”

两人又陷入沉默。男孩张开了嘴,然后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钟斯太太似乎猜到了男孩的心思,“哼!你以为我接着要说‘但是我没有抢人家的皮包’,对不对?可是,我并不打算说这句话。”暂停。静默。“我也做过一些事情,不过我并不打算告诉你,孩子——,如果上帝不知道的话,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每个人都有一些相同的地方。好了,我现在去弄吃的,你就坐在这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用那把梳子梳梳头,那样,你会看起来更可爱。”

瓦斯炉和冰箱放在屏风后面的角落里。钟斯太太站起来,走到屏风后面。现在,那女人已不再关心那孩子是否会跑掉,也不再担心靠椅上的皮包会被拿走,但是男孩小心地坐在房间的另一边,离皮包远远的,他认为那位太太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他不相信那女人已经信任他了,虽然他现在最希望得到别人的信任。

“你需要有人替你买牛奶,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吗?”男孩轻声问。

“不需要,”钟斯太太说,“除非你想喝甜牛奶。我可以用这里的罐装牛奶冲可可。”

她从冰箱里拿出青豆和火腿,然后把它们弄热,泡了可可,铺好餐桌。她并未询问他任何令他困窘的问题,比如住处、家人或是其他什么问题。倒是吃东西时,告诉他她在某个旅馆的美容部工作,晚上下班很晚,也告诉他工作的内容,以及那些来来往往、各种各样的女人——金发的、红发的,还有西班牙人。然后给他切了一半一角钱的蛋糕。

两人用餐过后,钟斯太太站起来,说:“现在,我给你十块钱,你拿这十块钱去买那双蓝色鹿皮鞋。下次,别再打皮包的主意了——因为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鞋子会烫到你的脚。我要休息了,但是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你能够做个好孩子。”

她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前门,把门打开。

“晚安!好好做人,孩子!”她说。

他走下台阶时,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谢谢你,女士!”除了这句感谢的话,男孩还想对露耶拉·贝茨·华盛顿·钟斯太太说些什么,但是一直走到了光秃秃的台阶下层,他仰头看着门内那高个子的女人,只动了动嘴唇,却没再说一句话。就连那句话他都不知如何说出口的,他回头望着她关上了门。

追悼会上,老邮政局长坦白说,以前关于他妻子不忠的谣言都出自他口,目的只为了维系他年轻妻子的忠心。这些话使我们觉得受到了侮辱,很惭愧。

在邮局里

——[俄国]契诃夫

几天前,我们的老邮政局长的年轻妻子去世了,我和同事们一块儿去为她送殡。那个美人下葬以后,按照祖辈和父辈的风俗,我们还要回到邮局里去“追悼”。

薄饼端上来了,那个老鳏夫便开始悲伤地哭泣,说道:

“这些薄饼跟去世的人一样的红艳艳,一样的漂亮!一模一样哟!”

“是的,”追悼的人同意他的说法,“您的那位太太的的确确是美人儿……头一号的美人!”

“就是啊……大家一瞧见她都为她的美貌感到吃惊……可是,诸位先生,我爱她,但长得漂亮、性子温和并不是我爱她的全部原因,因为这两点都是女人天生的东西,在下层社会里也常常容易碰到。我爱她是因为她有另外一种精神品质,的确是这样的,仁慈的主啊!让我的亡妻升入天堂吧!我爱她是因为她尽管生性活泼、轻浮,可是对自己的丈夫却忠心不二,虽然我快要满六十了,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岁,可她对我却忠心得很!她对我这个老头子真的很忠心!”

我们和教堂的执事坐在一块品尝着薄饼。听到老局长的哭诉,教堂执事把他的怀疑用响亮的哼哼声和咳嗽声表现出来了。

“您的态度表示您不相信我的话,是吧?”鳏夫对他说。

“我怎么会不相信呢,”教堂执事慌了,“是这样的……如今年轻的女人可能是非常那个的……什么幽会啦、用橄榄油加鸡蛋拌点辣作料啦……”

“您疑心,那我就把她的忠心证明给你看!我是使用种种方法来维系她的忠心的,那就是说,我使用了战略性的手段,使用了跟堡垒一类的东西来证明。

“我历来很精明,她也常常被我摆布,所以我妻子对我不可能不忠心。我们婚姻的床是我用精明的手段保住的。我知道一种像咒语似的话,只要一念这种话——得,她的忠心根本不容置疑,于是我便可以踏踏实实地睡觉了。”

“这是什么话呢?”

“这很简单。我在城里散布不好的谣言。你们大概也知道这些谣言。我见了人就说:‘我妻子阿辽娜跟警察局长伊凡·阿历克塞伊奇·沙里赫瓦特斯基姘上了。’有了这些谣言,谁还敢与阿辽娜勾搭呢?谁愿意得罪警察局长呢?所以看见她的人都赶紧撒腿就跑,免得沙里赫瓦特斯基生气。嘻嘻嘻。谁都知道,跟那个一脸大胡子的蠢材一打上交道,倒霉的事会一件接一件,他会向上司打五份报告,说你家的卫生状况不行。比方说,要是他看见你家的猫跑到街上,他就打报告上去,把那只猫说得像撒了缰的牛一样疯狂。”

“这样说起来,您的太太没有跟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同居过?”我们惊奇地拖着长音问。

“当然没有,那都是我编的谎言,嘻嘻嘻……小伙子,我挺巧妙地诓了你们吧?事情就是这样的。”

听了这个老头的一席话,大家都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我们坐着,一声不响。我们想到这个胖胖的红鼻子老头儿那么狡猾地骗了我们,觉着受了侮辱,很惭愧。

大约过了三分钟,教堂执事打破了寂静,嚷道:“嗯,求上帝保佑您再结一回婚吧!”

我曾在彼得堡雇过一辆马车,当时,我与马车夫谈得很投机。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悲伤——因为他心爱的妻子去世了。到了目的地,我跳下车并付了车钱,他却慢慢地挣扎着消失在夜色里。

玛莎

——[俄国]屠格涅夫

我曾在彼得堡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每次雇街头马车,总要和马车夫聊聊天。

有些马车夫在夜间工作,我尤其爱与他们谈话,他们都是近郊的贫苦农民,赶着上过赭色油漆的小雪橇和羸弱的马,来到城里,希望挣些糊口的费用,再省出一些钱去还地主们的代役租。

那一天,我就雇了一个这样的马车夫:身材高大,体格匀称,仪表堂堂,看样子只有二十岁的光景。他有一对蓝色的眼睛,红润的面颊。他的帽子一直戴到眼眉边,上面还带有补丁,帽子下边露出卷着一个个小圈圈的淡黄色头发。他那魁伟的肩膀撑着一件看上去极不协调的厚呢上衣。

他的神情是悲伤和郁闷的,与他那张漂亮的、没有胡须的脸极不相称。

我们的谈话很投机。从他的话语里,也听得出他的悲伤。

“怎么啦,兄弟?”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愉快?难道有什么不幸吗?”

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做出回答。

“是的,老爷,是的,”他终于开口说道,“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了,我的妻子去世了。”

“你爱她吗?”

小伙子没有回过头来看我,只是低下头。

“我爱她,老爷。已经过去7个多月了,但我始终不能把她忘掉。我真的很难过……真是啊!她为什么要永远离开我呢?她年轻、健壮!仅仅一天功夫,霍乱就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

“她待你好吗?”

“唉,老爷!”他叹气时显得很沉重,“我和她在一块儿生活得非常幸福!她死时我不在家。所以,我突然在这儿听到这个消息时,人们已经为她举行了葬礼——我立刻往回赶,想尽快回到家里,可是当我赶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了。我跨进自己的小木屋,站在屋子中间,‘玛莎!玛莎呀!’就这样小声呼唤,只有蟋蟀在吱吱叫。我伤心地痛哭,坐在小木屋的地板上——还用手掌拍了一下地板!我说:‘你这贪得无厌的东西……是你害死了她……也把我一块带去吧!唉,玛莎!’”

“玛莎!”他突然压低嗓子又轻声呼唤了一声。他没有放松手里的缰绳,只用手套拭去眼角的泪水,抖了抖它,放到一边,耸了耸肩膀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的目的地到了,我跳下雪橇,付给他车钱,然后又多给了他十五戈比,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双手抓着帽子,随后踏着街上空荡荡的雪地,在一个严寒的灰白色的雾里,慢慢地挣扎着消失在夜色中。

在未来的二千九百零六年的除夕,北极和南极这两个规模宏大的地电磁协会总站共同庆祝人类文明的辉煌,但是,就在大家举起酒杯为古代的英雄们干杯之际,一位美丽非凡的妇女却啜泣不止。

干杯

——[俄国]亚·伊·库普林

德国加入同盟的日子还有十五分钟就两百年了,那个月份、日子、时刻是神圣的。两百年前,最后一个最顽固、最保守、最闭塞的国家,也是世界一切国家中最后一个具有国家制度的国家——德国,终于下决心离弃那早已陈腐不堪、令人可笑的民族独立状态,在全球的欢呼声中,成为世界自由人的无政府同盟的新成员。按照古基督纪年,这一天是二千九百零六年的除夕。

在北极和南极这两个规模宏大的地电磁协会的总站,人们以十分自豪、喜悦的心情,迎接着新的第二百个年头。这是任何地方都无法相比的,近三十年来,成千上万的技术人员、工程师、天文学家、数学家、建筑学家和其他学识渊博的专家,为实现第二个世纪最鼓舞人心、最豪迈的理想,而忘我地工作着。他们决心把地球变成一个硕大无比的电磁轴。为此,他们制作了长约四十亿公里的钢索,把它的外面包上树胶作为线圈,把地球从北到南缠绕起来,在地球南极建起功率非凡的电接收机,最后用无数根导线连接地球的各个角落。他们与地球上的居民保持经常联络,距地球最近的那些星球上的人,都忐忑不安地注视着这一惊人的事业。对协会的创举,多数表示怀疑,而另一些人则提心吊胆,甚至终日食之无味,夜不成寐。

但是,过去的一年协会的成员们用他们的行动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地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磁力使所有工厂开工了,使农业机械转动了,使铁路繁忙,使船舶出海次数增多了。它照亮了大街小巷,照亮了千家万户,给所有的住宅送去了温暖。有了它,枯竭的原煤不再为人们所使用;有了它,污染空气、破坏市容的烟囱从地球上消失了;有了它,花草、树木——大地上真正的欢乐——得到了保护,灭绝的危险就此解除了。此外,它为农业带来闻所未闻的产量,使土地的生产率比原来增长了三倍。

今天,北极站的一位工程师被选为主席,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高举酒杯。大家都把头转向他。他心情激动地说:

“朋友们!如果你们同意,我立即和我们亲爱的、在南极站工作的朋友们联系。我刚刚收到他们发来的信号。”

会议厅非常宽敞,大得一眼看不到尽头。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物由玻璃、大理石和钢铁建筑而成,各种奇花异草点缀其中,树木也千姿百态,与其说它是公共场所,倒不如说是风光独特的花宫。外面的极夜现象还在继续,半年也见不到太阳,但特制聚光器却使苍郁的植物、桌子、千万名欢快的人的笑脸、支撑着天花板的一根根挺拔的圆柱、绝妙的图画、嵌在墙内的雕塑都沐浴在绚烂的阳光中。会议大厅有三面墙是玻璃的,但是主席身后的那面墙却是一块白色的,那是用特别柔软、熠熠发光的薄玻璃制成的大银幕。

现在,在公众允许的情况下,主席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桌上的小按钮。霎时间,银幕内部射出耀眼的光芒,但又立即慢慢消散,接着,一座同样高大、伸向远方的美丽无比的玻璃宫殿呈现在众人面前,那里的摆设大致与这里相同,桌子旁边坐着健壮、俊美的人们,他们容光焕发、衣着轻柔闪光。他们是相距两万俄里以外的朋友,他们相视微笑,频频举杯致意。他们笑着、欢呼着,远方朋友的话语声淹没在了欢声笑语中。

这时,主席从座位上站起来,地球两端的朋友和战友们立即静了下来,准备倾听主席的讲话。

“我亲爱的姐妹兄弟们,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你们,从前爱过我、对此我心灵里充满感激之情的姐妹们!听吧,光荣永远属于朝气蓬勃、美妙无比、广阔浩瀚的生活,地球上的人,因为他们是地球上惟一的上帝!让我们赞美人的一切欢乐,让我们向人的不朽智慧致以崇高的、深深的敬意!

“你们是自豪、勇敢、平等、快乐的人,看着你们,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我们发挥智慧不受任何约束,我们实现愿望没有任何障碍。我们不懂得服从和权力,我们摒弃嫉妒和仇恨,也摒弃暴力和欺骗。我们每天揭开无数世界奥秘,以更加兴奋的心情认识到无止境的和具有巨大威力的是知识,就是死亡也不再使我们感到可怕,因为当我们离开生活时,不再显现出老年的丑陋。怪异的恐怖在我们眼中消失了,嘴边没有诅咒的话语,我们美丽安详、面带笑容,像神仙一般;我们不再焦急不安地拼命抓住生命之酒的残滴,成为闭上双眼的疲倦的旅行者。我们的劳动是一种享受,我们的爱情摆脱了奴役与庸俗的锁链,就像花儿一般,多么自在!多么美丽!而人类的天才将成为我们惟一的主人。

“亲爱的朋友们,我所讲的这些事实早已为众人所知晓,但是,我不能不讲这些。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读一本很好的书,这就是《二十世纪革命史》,它同时也是本可怕的书。

“一个疑问已在我的脑海中徘徊多时了:这莫非是个神话?我感到,九百年前,我们祖先的生活竟是这样不可想像,他们在过着可怕而荒诞的生活。

“他们就像令人极端厌恶的动物一样被紧锁在笼子里,他们道德败坏,形态污秽,丑陋难看,懦弱胆怯,疾病缠身。一个人偷了另一个人的一块面包,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便带到阴暗的角落,躺下来用肚子盖着它;住房、森林、水源、土地和空气都是他们互相掠夺的对象。成群贪淫好色、贪婪好吃的浪荡子与伪善人、骗子、小偷、暴徒结成一伙,唆使一部分醉醺醺的奴隶去迫害另一部分颤抖的白痴,他们依附在腐朽社会的脓包上,他们的生活与寄生虫没什么两样。而大地,如此辽阔、美丽的大地,在人们的眼中,却变得如监狱般狭窄,如墓穴般令人窒息。

“然而,在温顺的牛马中间,在懦弱、可怜的奴隶中间,那些不愿再忍受下去的骄傲的人们,点燃着心灵之火的英雄们却在瞬间抬起了他们高傲的头颅。在那个卑鄙、可怕的时代,怎么会造就出这样的英雄,这真令我费解!他们高呼着‘自由万岁’拥到广场,走在十字街头,那时,暴力、残害、杀戮得到沙皇的嘉奖,就在这种可怕的血腥时代,没有一所私人住宅是可靠的避难所,‘打倒暴君’是英雄们充满神圣激情的心灵深处的呼声。

“大路上的石块被他们正义的热血染红了,长期的囚禁逼得他们发疯,他们被处以绞刑,惨遭枪杀。他们自愿抛弃生活的一切欢娱,把为未来人类的自由生活而死视为光荣,他们为正义而牺牲,为人类的自由奉献自己的生命,他们义无反顾,只是为了赢得那份光荣。

“各位在座的朋友们,难道你们没有看见,把黑暗、可怕的过去与我们光明的现在连结起来的是一座由人尸搭成的桥梁吗?难道你们没有觉察到,整个人类是被一条鲜血染红的长河引向光辉灿烂的、全球幸福的浩瀚的海洋吗?

“永远纪念你们,无名英雄们!永远纪念你们,默默无言的受难者!在你们凝望未来、洞察一切的眼神里闪烁着笑意。你们预见到,我们是得到解放的、强大的胜利者,因而在你们离开人世之际,把遥遥的祝福送给了我们,那个时刻是伟大的、神圣的!

“我的朋友们,让我们干杯吧!为那些古时代的受难者干杯,让每个人都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他们平静的、祝福的目光!”

于是,大家举起酒杯,默默地怀着赤诚心为纪念古时代的英雄们干杯。但是,坐在演说者身旁的一位美丽非凡的妇女突然把头依在他的胸前啜泣着,当他询问她流泪的原因时,她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答道:

“不管怎样……我愿意在那个时代生活……和他们在一起……和他们在一起……”

一位机灵的崇拜者突然闯进著名演员库兹金娜的化妆室,疯狂地吻起库兹金娜的皮靴,女演员被他的行为惊呆了,当她清醒过来时,崇拜者和皮靴却神秘失踪了。

天才的真正智慧

——[前苏联]左琴科

库兹金娜是一位著名演员,她在这条道路上迎来了成功的时刻,观众们使劲跺脚,嗷嗷地吼,发了狂地欢呼。她的崇拜者们把鲜花朝台上扔去,喊叫着:“库兹金娜!库兹金娜!”

一个崇拜者想穿过乐队挤上台去,却被观众拦住了。他机灵非凡,转而向门上写着“闲人莫入”的房间冲去,在观众的面前消失了。

在演员化妆室里,库兹金娜坐在椅子上,心想:“啊!我期望的正是这样的成功啊!激动人心,人们变得高尚起来的原因是自己的天才所致……”

一阵敲门声把她拉回了现实。

“谁呀,”她说,“请进。”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机灵非凡的崇拜者,他的动作是那么麻利,女演员甚至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

他跪在僵在那里的库兹金娜面前,说:“我爱……我倾倒……”他捡起扔在地上的一只皮靴就一个劲儿地吻起来。

“对不起,”女演员说,“那只皮靴不是我的,那是滑稽老太婆的……这才是我的。”

崇拜者立刻抓起女演员的皮靴……他简直太疯狂了。

“还有一只……”崇拜者跪在地上一边爬一边嘶哑地说,“另一只高贵的皮靴呢?”

“天哪!”女演员暗自想,“他爱我已经到了极点!”她于是把另一只皮靴也递给他,怯生生地说:

“在这儿……那儿是我的束腰带……”

崇拜者是如此激动,他抓起靴子和束腰带,非常庄重地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胸前。

库兹金娜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想:

“天哪!天才的力量是多么惊人呀!它使人的感情无可抑制……成功了!我是多么成功啊!崇拜者们闯到后台来,吻我的靴子……多么幸福,多么光荣!”

她越想越激动,她膨胀的心在神游,她闭上眼睛享受着那美好感觉。

“库兹金娜!”导演喊了起来,“上场!”

女演员猛地清醒过来,她睁开了眼睛,但却发现崇拜者和皮靴都不翼而飞了。

后来才查清楚:除了皮靴和束腰带以外,化妆室还丢失了一盒化妆品和一束假发。滑稽老太婆的一只皮靴也不见了。那个可怕的崇拜者没有发现扶手椅底下的另一只,否则它也会消失的。

助理牧师琼斯先生因不知道如何从所拜访的人家里告辞,而在一个朋友家度过了他的六个星期的休假。随着最后一天假期的到来,琼斯先生走完了他一生的旅途。

琼斯先生的悲惨命运

——[英国]毛姆

我这里要说的是有些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因为我们非常有自制力,而我说的有些人是在拜访别人或晚上与人聊天的时候,总觉得告辞是一件难之又难的事。时间在主客之间的闲谈中一分一分地逝去,到了拜访者觉得自己真的该走的时候了,他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嗯,我想我……”紧接着主人就说:“噢,你这就要走吗?时间真的还早哩!”于是拜访者便有些尴尬,拿不定主意,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于是接踵而来的便是难堪。

在我所知的这类事情中,我可怜的朋友梅尔帕梅纽斯·琼斯先生的遭遇可算是最悲惨的例子。他是一个助理牧师,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年轻人,才二十三岁。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从所拜访的人家里脱身。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让他说谎是万万做不到的,同时他又是那么规矩,从不愿失礼。在他放暑假的第一天下午,他去他的一个朋友家拜访。他有六个星期的休假——他没有任何事可做。他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天,喝了两杯茶,然后他便想告辞了,于是鼓起勇气说:

“嗯,我想我……”

“噢,别急!琼斯先生,你真不能再多呆一会儿吗?”女主人诚恳地留他再坐一会儿。

琼斯向来不会说谎,于是说:“噢,能,当然,我——可以再待一会儿。”

“那就请别走。”

琼斯留了下来,竟然喝了十一杯茶,这时,夜幕开始降临了,他再一次站起身来。

“嗯,现在,”他怯生生地说,“我想我真的……”

“不留下来吗?”女主人客气地说,“我以为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饭的……”

“嗯,是可以的,你知道,”琼斯说,“假如……”

“那就留下来吧,我和我的丈夫都愿意与您共进晚餐。”

“好吧,”他有气无力地说,“那就留下来吧。”他颓然坐回到椅子上,十几杯茶水让他很难受。

吃晚饭时,男主人非常热情。席间,琼斯从头到尾都坐在那儿盘算着要在八点三十分告辞。主人一家都在纳闷,不知琼斯到底为何闷闷不乐,也许他有些呆头呆脑吧。

女主人想“打开他的话匣子”,于是吃完饭后就拿出照片来给他看。她把家里的所有照片全都拿了出来,那可是她珍藏了多年的照片——其中有男主人的叔叔和婶婶的照片,有女主人的哥哥和他的小儿子的照片。属那张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着孟加拉军服的照片最有趣,男主人爷爷的同事的狗的照片是其中拍得最好的照片,还有一张是男主人在一次化装舞会上扮演魔鬼的照片。

到八点三十分的时候,琼斯已看了七十一张照片,大约还有六十张没看。琼斯站了起来。

“现在我得告辞了。”他以恳求的口吻说。

“告辞?”主人说,“刚刚八点三十分,你有什么事要去办吗?”

“没什么事。”他承认,接着又闷声闷气地说了说他将有六个星期的休假,然后苦笑了一下。

此时,主人家的宝贝儿子——那个可爱的小调皮鬼跟琼斯先生开了个小玩笑,他藏了琼斯先生的帽子,因此男主人说琼斯先生非留下来不可了,于是就请琼斯一起闲聊。男主人一边喝茶一边和琼斯聊天,于是,琼斯又一次留了下来。他时时刻刻都想果断地离去,可就是办不到。后来男主人开始厌烦琼斯了,他正话反说,用话挖苦琼斯:琼斯先生最好留下来过夜,我们可以给您提供一张临时的床铺。琼斯误解了他的本意,竟热泪盈眶地向他连连道谢。于是男主人便把他安顿在一间空房里,既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好在心中狠狠地诅咒他。

第二天早晨起床,吃完早饭,男主人进城上班去了,留下琼斯和在家的宝贝儿子玩。琼斯伤心透了,他非常生气,这一天他一直在琢磨离去的办法,可他又左右为难,他觉得他根本没法脱身。男主人傍晚下班回去,发现琼斯居然还在他家,大感吃惊和恼火。他想用什么办法让他离开,但又不能得罪他,于是就说,他认为该向琼斯先生收房租和伙食费了,嘿嘿!那个不幸的小伙子目瞪口呆了一阵子,然后紧紧握住男主人的手,把一个月的食宿费放在男主人的手上,而且还情不自禁地似孩子般抽泣起来。

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琼斯神情忧郁,让人难以接近。当然,他整天都是闷在客厅里,由于缺少新鲜空气加之又缺乏锻炼,他的身体很快就显得不行了。他每天消磨时光的方法就是看照片、喝茶。他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盯着男主人叔叔的朋友穿孟加拉军服的照片——像白痴一样说话,有时还发毒誓,他显然已经精神失常了。

最后,琼斯先生终于撑不住了,身体和精神完全垮了。人们把他抬到了楼上,他发烧得很厉害,可以说神智不清了。后来病情进一步恶化,很可怕,他谁都不认识了,连男主人家的那些照片上的人物都不认识了。有时候,他会从床上惊坐起来,尖叫道:“嗯,我想……”紧接着又倒回到枕头上,同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也会伴随而来。过一会儿,他又会跳起来,大叫道:“再来一杯茶,再拿些照片来!再拿些照片来!哈!哈!”

一个月的痛苦折磨过后,在他的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去世了。人们说在他临终之际,他脸带自信的美丽微笑坐在床上,说:“啊!美丽的天使已经来召唤我了,这次我真的该走了,朋友们,再见了!”

他的灵魂挣脱了囚禁它的牢房,其速度之快就像被追捕的猎物越过花园的篱笆一样。

理查德本来计划效仿侦探小说《雪比亚麻布更白》谋杀自己的婶婶,以便尽早得其遗产,不想计划中婶婶的命运却降临到自己头上。

雪比亚麻布更白

——[英国]贝内特

缺少钱和不知道哪笔钱能取是摆在理查德·贝克面前的两大难题。他没有富裕的叔叔可以继承遗产,只有一个婶婶。不久前她寄来了一封信,信是从圣莫里茨寄来的。虽说她已经表明理查德是她惟一的财产继承人,但若期望她快点儿去世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她身体很健康,尽管已是六十七岁的高龄,可精神状态一点也不比年轻人差,要想马上用她的钱,除非是在她走向终点的人生旅途中助她一臂之力,这种事情大概都是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作为侦探小说的狂热爱好者,他知道这种事情的严重后果——大多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一天,理查德闲来无事,买了一本侦探小说《雪比亚麻布更白》,回家后仔细地读起来。半个小时之后,他的心就被小说牢牢地抓住了,他觉得这位了不起的女作家玛丽·安德森道出的正是他所迫切需要的。小说中讲述了一个侄子谋杀叔叔的全部作案过程,叔叔是个富得流油的人,侄子在一次休假时邀请他的叔叔乘车沿盘山道兜风,然后将车子停在了由路边坡顶上延伸出来的极其危险的冰雪块下方,接着打开了昂贵的高级汽车音响,播放人人熟知的《命运交响曲》,还把音量开到最大,强烈的声波击碎了冰雪块,崩裂坍落下来的冰雪块裹挟着汽车以及车子里的叔叔掉进了路边的深渊。

“理查德,我的孩子!”两天之后,在圣莫里茨希尔顿饭店大厅里,婶婶惊喜地朝着快步向她奔过来的侄儿喊道。

理查德拿出早已练好的甜蜜声调说:“亲爱的婶婶,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理查德按照小说里的情节,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他拿出最后一点儿钱在希尔顿饭店订了一间最昂贵的客房,并且在当天晚上租好了一辆装备着大功率立体声音响设备的轿车,连由卡拉扬指挥演奏的《命运交响曲》音乐磁带他也准备好了。

第二天早晨,他精神饱满地去见婶婶。“婶婶,今天下午我们乘车去山上兜兜风,您看如何?”他提议道。

多萝西婶婶乐得都快合不拢嘴了。“好的,不过五点钟我得回到这儿来,”她说,“因为我五点钟在酒吧有一个约会。”说完她向对面一位两鬓灰白的老先生眨眨眼睛,那位老先生向她面带微笑地点点头,算是给了她一个回答,她又对侄儿说:“他是个多有魅力的男人!”

理查德驾车带着婶婶经历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后,进入了陡峭的盘山公路。午时刚过不久,他们来到了一处地方。好像是天意,这个地方简直是为他的计划而准备的,虎狼似的雪浪仍在不断地往坡顶延伸出来的冰雪块上积聚。“我想我们该休息一下了!”理查德说着在冰雪块的下方停下了车子。“我们听一支曲子吧。”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命运交响曲》磁带,插入了放音卡座,随手将音量调节旋钮拧到了最大位置。“婶婶,你在车子里休息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他打开了录音机走下汽车。

理查德毫不犹豫地向安全地带走去,曲子的前段又轻又柔,这正好为他走到安全地带赢得了时间。关键的时刻到了!磁带转到了交响曲的巨音区,那巨大的声浪涌出汽车,在整个山谷中回荡。被声波震裂的小冰块已经开始纷纷往下掉落。理查德转过身朝汽车看去,正看见婶婶走下汽车。“婶婶!”理查德大声地惊呼起来,一下子慌了手脚。而婶婶却不慌不忙地朝另一方向走去。恐惧使得理查德疯狂地向车子奔去。此时此刻,交响曲正播放到最大音量区,那震撼的声音冲出车门,涌向旷野,整个自然界都随之颤动。越来越多的雪块从上面不断往下掉,最终雪块崩塌了……

五点钟,多萝西准时来到了旅馆的酒吧间,那位两鬓灰白的老人莱斯特·威廉森已经在等候她了。“对你侄子的死我深表同情!”这个著名的伦敦出版商握住了她的手,“你侄子死的方式和地点与你的小说《雪比亚麻布更白》中所描述的完全相同,你觉得这是个巧合吗?”

多萝西·贝克为威廉森出版社写了许多很成功的侦探小说,而玛丽·安德森是她的笔名。“作为侦探小说作家,我猜测他是想谋杀我。可是,我之所以从汽车里出来是因为我实在难以忍受那吵人的音响,而且又不知道怎样把录音机关掉。”多萝西表情平静地说。

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因一份额外的工作而获得三百法郎特别奖金,因此他决定骑匹烈马带家人去近郊吃午餐,然而途中却撞伤一位老妇人,使日子变得更加困窘。

骑马

——[法国]莫泊桑

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是个住在外省的贵族子孙,他从小生活在父亲的庄园里,教育他的是个年老的教士。他们虽挂着贵族的头衔,却没什么钱。在二十岁那一年,有人替他在海军部找了一个位置,名义是办事员,年俸是一千五百法郎。他从此就在这座礁石上搁浅了。世上原有许多没有趁早就预备努力奋斗的人,他们一直从云雾当中观看人生,自身不仅没有什么方法和应付力量,而且从小也没有机会去发展自身的特别才干以及坚定毅力,所以手里简直没有接到过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格力白林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在前段时间拜访了思想守旧、境况与他差不多的故友。这些贫穷的贵族与现代生活是隔绝的,他们虽穷,但都很清高。他们都住在巴黎市区里的那些贵族街道上毫无生气的高楼上。其中从底层到高层的住户都有贵族头衔;不过从第二层楼数到第七层楼,有钱的人却没有几个。

种种无穷尽的偏见,等级上的固执,保持身份的顾虑,始终缠绕在这些往日有过光彩而现在因为游手好闲以致颓败的人家。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就是在这里结识了一个贵族女子,并与她结成夫妻。

四年之中,他们有了两个孩子。

这四年,这个被困苦所束缚的家庭,除了星期日在香榭丽舍大街一带散步,以及利用同事们送的免费票每年冬天可以到戏院里看一两回戏以外,别的娱乐几乎与他们无缘。

但是在今年初春,有一件额外的工作落到了格力白林身上,最后,他领到一笔三百法郎的特别奖金。

他带了这笔奖金回来向他妻子说道:

“亲爱的杭丽艾德,我们现在应当享受点儿,譬如带着孩子们好好儿地玩一回。”

经过一番长久的讨论以后,才决定到近郊去吃午餐。

“来,我有一个好的建议,”海克多尔高声喊起来,“反正就这么一次,我们去租一辆英国式的小马车,给你和孩子们以及女佣人坐,我自己骑马去,这于我是有一定益处的。”以后在休息日,他们谈话的内容就是这个近郊游览的计划。

每天傍晚从办公室回来,海克多尔总抱着他的大儿子骑在自己的腿上,一面使尽气力教他跳起来,一面向他说道:

“这就是下星期日,爸爸在散步时跑马的样子。”

于是这顽皮孩子整天骑在椅子上面,拖着在房子里面兜圈子,一面高声喊道:

“爸爸骑马就这个样子。”

那个女佣人想起先生会骑马陪着车子走,总用一种赞叹的眼光瞧着他,并且在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静听先生谈论骑马的方法,并自豪地提起他从前在父亲庄园骑马的情景。哈!他从前受过很好的训练,所以只要骑到了牲口身上,他一点也不害怕,真的一点也不害怕!

他擦着手掌反复地向他妻子说:

“我一定要让他们给我弄一匹性子比较烈的牲口,你可以看见我怎样骑上去,并且,倘若你愿意,我们从森林公园转来的时候,可以绕路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那么我们会很有面子,倘若遇得见部里的人,我一定不会丢脸。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教长官重视我的。”

到了他们计划去近郊吃午餐的那一天,车子和马同时到了他的门外。他立刻下楼去检查他的坐骑了。他早已教人在自己的裤脚管儿口上,钉了一副可以绊在鞋底上的皮条。这时候,他又扬起昨天买的那根鞭子。

他把这牲口的四条腿一条一条地托起来,一条一条地摸了一遍,又按过了它的脖子、肋骨和膝弯,再用指头验过了它的腰,扳开了它的嘴,数过了它的牙齿,说出了它的年龄。最后,全家人都已经下了楼,他趁此把马类的通性和这匹马的特性,向全家人介绍一番。根据他的说法,这匹马是最好的。

等到大家都坐上了车子,他才又去检查马身上的鞍辔。随后,他踏到了一只马镫上立起来,然后猛地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这时候,那牲口开始驮着他乱跳了,险些把他掀翻在地。

海克多尔有些慌张了,并极力稳定它,说道:

“友好点儿,朋友,慢点儿。”

随后,坐骑恢复了它的常态,骑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杆儿,他问道:

“都准备好了没有?”

全体齐声回答道:

“准备好了。”

于是他下了命令:

“出发!”

这些坐车和骑马的人都出发了。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用英国人的骑马姿态教牲口“大走”起来,同时又过分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哪知却落在鞍子上,马受到惊吓,立刻如同要升到天空似地又向空中冲起,吓得他紧紧抓住马鬃,并且双眼向前直视,脸色发白,牙关咬紧。

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搁在膝头上,女佣人抱着另外的一个,她们不住地重复说道:

“快看你们爸爸的表演,多精彩!”

那两个孩子受爸爸骑马的刺激及新鲜空气的陶醉,都用尖锐的声音叫唤起来。那匹马受了这阵声音的惊骇,更加疯狂地狂奔起来,末了,骑士在极力勒住它的时候,他的帽子滚到了地上。于是赶车的只得跳下车来去拾,后来海克多尔接了帽子,就远远地向他的妻子说:

“快别让孩子们大叫大嚷,否则我的马会发疯的!”

他们在韦西奈特的树林子里的草地上,用那些装在盒子里的食品做午餐。

尽管赶车的照料着那三匹牲口,海克多尔还是不时站起来去看他骑的那匹牲口是不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并且拍着它的脖子给它吃了点儿面包,一些甜点心和一点儿糖。

他高声说道:

“这匹马性子很躁,闹腾得挺欢,但是它看见了我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它承认了它的主人,现在它不会再乱跳了。”

返家时,他们按照预定的计划,绕道从香榭丽舍大街回来。

那条路面宽敞的大道上,车子来来往往非常繁多,并且在两边散步的人也多得好像两条自动展开的黑带子,从凯旋门一直延到协和广场。阳光照到车子上面,使车身上的漆、车门上的铜挽手和鞍辔上的钢件都放出耀眼的光。一阵运动的颠狂,一阵生活上的陶醉,像是鼓动了这些人群的车马。那座方尖碑远远地竖立在金色的霞光当中。海克多尔那匹马自从穿过了凯旋门,就陡然受到一种新的热劲儿的支配,撒开了大步,在那些车辆的缝儿里斜着穿过去,向自己的槽头直奔。尽管海克多尔想尽了方法让它安静,不过好像一点作用都不起。

那辆车子现在被海克多尔和他的坐骑远远地抛在后面了,后来那匹马走到了实业部大厦跟前,望见了那点儿空地就向右一转并且狂奔起来。

一个身系围腰的老妇人,正用一种安安稳稳的脚步在街面上横穿过去,她刚好挡住了这个乘风而来的海克多尔的路线。他没有力量勒住他的牲口,只得高声呼叫:

“喂!喂!闪开!”

那个老妇人也许是一个聋子,因为她仍然四平八稳地继续向前走着,直到撞着了那匹像火车头一般飞奔过来的牲口胸前,她一连翻了三个筋斗,滚到了十步之外,裙子迎风飞舞。许多声音一齐嚷道:

“快!拦住他!”

海克多尔不知所措,一面抱着马鬃一面高声喊道:

“救命!”

一股可怕的震动力量,使得他像一粒子弹似地从那匹奔马的耳朵上面射出去,并且扑在一个刚刚赶到附近的警察的怀里。

顷刻间,一群人怒气冲天,指手划脚,乱叫乱嚷,团团地围住了他。尤其是一个身佩圆形大勋章的白胡子老先生,看上去暴怒异常,他不住地说:

“真可恨!一个人既然这样笨手笨脚,就应该待在家里不动。骑不来马就不要跑到街上来闹人命。”

老妇人被四个年轻人抬了过来。她像是死了一样,脸上没有血色,帽子歪着顶在头上,而且全身都是灰尘。“哪一位好心人把这可怜人送诊所去。”那个老先生这样吩咐,“我们到本区的警察局去。”

海克多尔由两个警察陪着走,另外一个警察牵着他的马。一群人跟在后面。那辆英国式的马车出现了。他的妻子连忙奔过来,女佣人忙着照顾又笑又喊的两个孩子。

他说起自己当初正预备回家,却撞倒了一个老妇人,这算不了什么。他的妻子吓坏了。

到了区警察局,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报了他的姓名,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海军部职员。随后,大家专心等受伤者的消息。一会儿,一个派去探听消息的巡警回来了。他说伤者已经醒过来,但是她说内脏异常疼痛。那是一个做粗工的女佣人,今年65岁,名叫西蒙。

听到了她没有生命之忧,海克多尔恢复了希望,他答应负担她的治疗费用。随后他跑到那诊所里去了。

诊所门口乱哄哄的,有些人在那里看热闹,那个老妇人躺在一把围椅上面不住地哼着,手是不动的,脸是发呆的。两个医生还在忙着替她检查。从外表看,四肢没有损伤,但是有人怀疑内脏被撞坏了。

海克多尔和她谈话了:

“您很难受吗?”

“唉!对呀。”

“哪儿难受?”

“我肚子里简直像一炉火。”

一个医生走过来:

“先生,是您撞的她吗?”

“是的,先生。”

“我想你应该把这妇人送到一个疗养院里去,我认识一家,那里每天的住院费用是六个法郎。您可愿意让我去办?”

海克多尔快活极了,他谢了这个医生回到家里,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妻子还在屋里掉泪,他劝她不要着急:

“这没什么要紧,那个西蒙大妈已经好多了,三天之后就可以痊愈,我已把她送到一家疗养院里去了,很快就没事了。”

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他从办公室里下班出来,就去探听西蒙大妈的消息。走进屋,他看见她正用一种满意的神气吃一份肉汤。

“怎么样了?”他问。

她回答道:

“唉,可怜的先生,还没什么变化。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完了。一点也没有好转的样子。”

那位医生说应该等候,怕的是陡然起一种并发症。他等了三天,随后又去看。那老妇人面色光鲜,目光明亮,但望见他就开始哼起来。

“我感觉还不能活动,可怜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住了。不知是不是要等到我死的那天为止。”

海克多尔的身上掠过一阵寒意,他请教医生。那医生向他说道:

“我们也没有办法,先生。我们试着抱她起来,她就直嚷。就是想挪动她坐的椅子,她也伤心地乱嚷。我应该相信她向我说的话,先生,我总不能钻到她肚子里面去看一看呀。所以不看到她下地走动,我就没有权力假定她在那里说谎。”

那老妇人呆呆地静听,两只眼睛露出狡猾的目光。

八天过去了,随后又是半个月,一个月。西蒙大妈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围椅。她明显地发胖了,每天还精神愉快地和其他病人谈天,她仿佛已经习惯于不动作了,就好像她通过五十年的劳动,终于等来了退休一样。

海克多尔摸不着头脑了,每天来看她,他觉得她每天都是安稳的和恬静的,并且向他高声说道:

“我再也不能够动了,可怜的先生,我再也不能动了。”

每天晚上回家,他那忧心如焚的太太总向他问道:

“西蒙大妈呢?”

他总是垂头丧气地回答:

“一点也没变化,绝对一点也没有!”

为了节约开支,他们辞退了家里的女佣人,因为她的工钱成了极重的负担。尽管如此,那笔特别奖金还是很快用完了。

这天,海克多尔约了四位名医生齐集在老妇人跟前。她任凭他们诊察、摸索、把脉,只是声色不动地用一副狡狯的眼光瞧着他们。

“应该教她走几步。”有一个医生说。

她大嚷起来:

“我再也不能够了,我的好先生们,我再也不能够了!”

于是他们握着她,托起她,牵着她走了几步,但是她从他们的手里滑出来,倒在地板上大声喊叫,声音非常可怕。医生们只好异常小心地把她抬到原来的座位上。他们发表了一个谨慎的意见,说这个样子他们是难以工作的。

当海克多尔把这种消息报告他妻子的时候,她浑身无力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面,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如把她接到我们家里养着,这样还可以少花点儿钱。”

他跳起来了:

“养在我们家里?你居然这样想?”

他妻子含着眼泪回答道:

“不这样做,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一位把打台球视为生命的元帅在前线司令部里固执地坚持:只有打完台球,才能下达作战命令。当他还有一分就赢了这场台球比赛时,他的部队也只差一分就要灭亡了。

一局台球

——[法国]都德

两天过去了,战场上的局势没有丝毫改变,两天的艰苦战斗已使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精疲力尽了,更何况是背着行军包站在倾盆大雨中过夜呢。现在,他们在公路旁的水洼里和渗透了雨水的烂泥里,已经又熬过三个小时了。

战士们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们又困又乏,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和支撑着。到处可以看见有人靠在别人的背包上站立而眠。在那些被困倦征服了的人们的面孔上,饥饿和困乏留下了最深的印迹。站在雨水烂泥中,没有火取暖,没有食物充饥,头顶是阴沉的天空,四面是敌人的重围……

在这艰苦的条件下,他们仍然严阵以待:机关枪在隐蔽的地方死死盯着地平线,炮口对着前方的丛林,进攻的一切准备就绪了,为什么还不出击呢?此时此刻,他们还在等什么?

原来,他们在等待司令部的命令,可是命令却迟迟不下。

司令部就设在前线附近的路易十三的那座漂亮的古堡中。被雨水冲刷过的红砖墙从半山腰的灌木丛中闪露出来。那是名符其实的王室宫廷,法兰西元帅的旗帜完全有资格在那里升起。院中人造池塘的水面像镜子一样粼光闪烁,一群白天鹅在水面上嬉戏。在一座巨大的宝塔形的鸟舍下面,孔雀和金色的野鸡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舒展着翅膀,时而对着天空发出几声尖厉的鸣叫。房子的主人早已搬离了这里,但这里无论从哪里也看不出一丝一毫战争带来的荒芜和毁坏。翠绿的草坪上的花连最小的一朵都没有受到摧残,在阳光下绽放着难以言状的迷人笑脸;灌木矮墙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林荫小路宁静幽雅……完全是一派和平景象。然而你根本不会相信,这里却与战场只有咫尺之遥。如果没有屋顶飘动的军旗和门前的两个卫兵,谁会想到司令部就设在这里呢?

餐厅的窗户正对着古堡的大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张杯盘狼藉的餐桌。弄皱的桌布上面堆放着一些开着的酒瓶和几只黯然无光的玻璃杯,告诉看到这一切的人宴会刚刚结束。客人虽已散去,但从旁边的房间里,还不时传来高声谈话和阵阵大笑声,时而还有台球碌碌的滚动声和碰杯声。元帅在悠闲地准备打一局台球——这便是部队待命的原因。元帅一打上台球,天塌下来他都不管,现在不可能有任何事情阻止他打完这局台球。

元帅是一名伟大的军人,惟一的一点不足就是他把打台球视为与生命一样重要。他穿着一身整齐的军服,胸前佩戴着各种勋章,那严肃而认真的样子好像亲临战场一样。美酒佳肴催得他赌兴冲天,他两眼冒火,面颊涨红。他的副官们众星捧月似地围着他献殷勤,钦佩地赞叹元帅打的每一个球,记下每一次得分更是他们争先恐后献殷勤的好机会。元帅想要喝点什么,他们赶忙跑去准备,头盔的羽饰和肩章在跑动中沙沙作响,身上的十字勋章和级带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在一色橡木雕刻装饰的客厅外是花园般的庭院,你看客厅里这么多崭新的军服,这么多奴颜婢膝的繁文缛节,这么优雅动人的举止,仿佛贡比涅秋天的景色又展现在面前。此时此刻,元帅早已把那些披着溅满泥浆的斗篷、集聚在路边站在雨里等待着他的命令的士兵们忘到了九霄云外。

与元帅对阵的是参谋部中的一个年轻中尉,黑黑的头发,小小的个子,戴着一副轻巧精致的花边手套。他是一个卓越的台球手,他可以击败世界上所有的元帅。可是他很了解自己上司的脾气,他正在使出全部精力和技艺打好这一局台球,他的智慧告诉他即使不赢,也不能输得太痛快。

上尉!你要做好准备。元帅已经领先五分了。如果你能自始至终圆满地打完这局台球,对于你的晋升,自然会比在大雨之中与战士们站在一起更有把握,这总比在雨水及泥水中得来的容易些。

精彩的台球比赛还在紧张而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着,满台的球滚动着、碰撞着,打过去弹回来,越打越有趣。突然,外面天空掠过一道闪光,传来了大炮声。隆隆的炮声震得窗户摇晃,这着实让人吃了一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安地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有元帅没什么反应,就仿佛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他正专心地考虑如何打好下一杆球。他要拿出他的绝招奠定胜利的基础。

外面又是一道闪光,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了。副官们不由得走到窗口观望:普鲁士开始进攻了吧?

“别管它。”元帅熟练地用白垩粉擦着球棒说,“上尉,该你打了。”

参谋部里的人都把敬佩的目光投给了元帅。他们的元帅在战斗的时刻尚能保持如此沉着冷静,全神贯注地打台球,那昔日中了埋伏仍照样安睡的梯伦元帅就不值得一提了。枪炮声更加密集了,与山谷的回响完美地交融在一起。一团镶着黑边的红色烟云在草坪那边腾空而起,后花园起火了。受惊的孔雀和野鸡在鸟舍中失声尖叫着,火药味使马厩里的阿拉伯马惶恐不安,乱踢乱跳。司令部开始有点骚动了。告急接踵而至,传令兵们骑马飞奔而来,他们要找元帅汇报紧急军情,却到处找不到元帅。

元帅仍然无动于衷。一局台球一旦开始,没什么——世界上没什么能阻止他打完这局球赛。

“该你了,上尉……”

此时,上尉有些惊慌,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同元帅打台球。他连打了两个好球,险些赢了元帅。元帅急了,显得有些愤怒和惊慌。正在这时,一个满身是泥的副官骑着一匹全速飞跑的战马跃入院中,推开卫兵,一跃跳到石阶上,喊道:“元帅!元帅!”元帅面带愠色,涨红了脸,出现在窗口时,仍然手握球棒,神情自若。

“谁呀?什么事?卫兵哪去了?”

“可是,元帅……”

“好了,好了,等一会儿,真捣乱,让他在外面等我的命令!”窗子砰地关上了。

是啊!那些可怜的士兵在泥水中坚守他们的阵地,正在等待他的命令,风雨卷着枪弹袭击着他们。令人无法理解的是:一方面部队在遭受屠杀,而另一些人却全副武装袖手站在那里,不能向敌人进攻!他们要等待命令。然而死亡是不会等待使命的,数以百计的战士倒下了,他们倒在身后的树丛中,在那座豪华宁静的古堡前的战壕里,战士的尸体堆积在一起,然而枪弹连他们的尸体都不肯放过。从那些裂开的伤口处,静静地流着法兰西战士忠贞的鲜血。然而,山上的台球室里却仍在激烈地打台球,也像战斗一样。元帅又占了上风,小个子上尉也在竭尽全力与之周旋。

战斗的炮火已逼近古堡了,十七分,十八分,十九分……还有一分元帅就赢了。此时花园中的棚架已经坍塌,一颗炮弹在池塘中爆炸了,一片通红。

一位客人到“狮子”饭店大吃大喝了一顿后,却只付了六分尼的硬币,令人不解的是,饭店老板不但没为难他,反而又给了他二十四克罗采的钱。

吃白食

——[德国]黑贝尔

在某镇上,有一家“狮子”饭店,老板在挖好陷人坑后,自己却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这正应了那句古语:挖坑害人者,必自掉下坑。

事情要从一个艳阳天说起,店里来了位衣着讲究的客人,一进门便叫老板,要求尽他所有的钱给他来一份美味的肉汤,接下去又要了一块牛肉和一盘蔬菜,也是同样要求尽他所有的钱。老板毕恭毕敬地问,“您是否愿意品尝一杯红葡萄酒?”

“呵,那敢情好,我是要尽自己所有的钱能享用一些好东西。”客人回答。

当这位客人高雅地用完这一餐后,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磨得光光的六分尼的硬币来,说道:

“老板,这就是我所有的钱。”

“这是什么话?难道您不该付给我一个塔勒么?”老板陪着笑脸说。

“我要菜时没说给您一个塔勒呀,我只是讲,尽我所有的钱。”客人回答,“您看,这就是我所有的钱,再多一个子儿也没有。要是您多给了我一些食物,那么错误在您。”

客人的主意其实并不高明,需要的只是脸皮厚,能横下心:管他的,吃进肚子里再说。然而,精彩的却在后头。

“您可真是个狡猾的客人!”老板说,“本来是便宜不了您的。可眼下,这顿午饭算我白送您吃的,这儿还再给您一枚二十四克罗采的钱。您呢,只需要悄悄的,到咱隔壁的‘大熊’饭店去,也同样这么做一次以示补偿吧。”——“狮子”饭店的老板这么干,是因为他与自己的邻居“大熊”饭店的老板在暗中拉拢顾客,彼此失掉了和气。一个钉子一个眼儿,他们要想尽办法打垮对方,而狡猾的客人呢?却笑眯眯地一只手伸过去接钱,另一只手已经小心翼翼地开门去了,“晚安。”他很有礼貌地说。

“你邻居‘大熊’饭店老板那儿我已去过啦,而且让我来光顾这儿的并非别人,正是这位老板。”这位客人接着说道。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位狡猾的客人正是猜透了两位老板的心理,抓住了他们的弱点才成功实施计划的。不过,要是他俩能从此汲取教训,和睦相处,倒也应该好好感谢那位狡猾的客人才是。和气生财,不和遭损,其寓意正在于此。

我来到百货公司屋顶上看风景,不慎坠落到了地上,被一位老师和两名学生拾在手中,接受了他们的评判。

——[日本]安部公房

六月正值酷暑时节,天气闷热得很。一个星期日的午后,车站前百货公司的屋顶上,人很多,我一面照顾两个孩子,一面俯视雨后浮肿的街道。

通风管和楼梯间挤满了人,刚刚有人离开,我便带着两个孩子立刻挤过去,依序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看腻了,而我仍在全神贯注地看。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事。老实说,趴在栏杆上的,大多是成年人。孩子大都很快就厌腻,吵着说要回去,却像妨害工作似的,受到斥责;相反,大人们却两手托着脸颊看着外面,一脸的茫然。

当然,内疚也会有一些,不过,这也不成问题。我只茫茫然而已,至少并不认为有事后回忆的必要。也许因为空气潮湿,也许因为心情烦躁,一向不发脾气的我竟然对孩子发起了脾气。

“爸爸……”大孩子对我愤怒地叫喊着。我仿佛想逃离这声音似的,不由得探出了上半身。不过,只是心境上如此而已,丝毫未感觉到危险的降临。突然感觉身体轻轻浮在空中,一面听着呼唤“爸爸!”的叫声,一面开始往下坠落。

不知怎么,当我发觉时,我已变成一根棒,不粗不细,适于拿在手中,约一米长,很直。我又听见呼叫“爸爸”的声音,这是第三声。下面人行道的人潮刚好动了一动,留出了空隙。我朝那空隙旋转着直落下去,发出干枯尖锐的声响,又反跳起来,碰到树木,在人行道与汽车道之间的洼处立住。

路上的行人都非常生气,扬起头怒视上方。我的两个孩子,脸色发青,端庄地并排站在屋顶上的栏杆旁。入口的警察声称要严罚淘气的小鬼,便往上奔去。大家举起拳头去威吓那两个孩子。我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插在那里没有人理睬。

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朝我走过来,他似乎注意到我了。这学生和另外两人在一起:其中一个是穿同样制服的学生,另一个可能是老师。这两个学生从身高、脸形到戴帽子的方式,都像是双胞胎。老师模样的人留着白胡须,戴着高深莫测的眼镜,看样子是年长而且非常沉稳的绅士。

把我从低洼处拔出来的是第一个学生,他用带着几分遗憾的口气说:“被这种东西打中就糟了,一定会死的。”

“给我看看。”老师面带微笑地把我从学生手中接过来,看了好几遍,说:“比想像的要轻。不要轻看它,这正是你们最好的研究材料,它非常适合首次实习研究。大家好好想想看,从这根棒子可以知道什么?”

三人边说边朝前走,他们避开人潮,走到车站前的广场,寻找长椅坐,但椅上都坐满了人,他们只好并排坐在绿地的边缘上,我被老师捧在手心照着阳光看,这时,我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学生们似乎也同时发现了,几乎同时开口说:“老师,胡子……”此时,那胡子左端剥落,在风中颤动。老师沉静地颔首,用沾在指头上的口水湿润那胡子,再压一压,然后他看了看两旁的学生,若无其事地说:

“嘿,从这根棒可以想像到什么?先分析、判断,再决定处置的方法。”

首先接过我的是左边的学生,他从不同的角度不停观看我。“最先注意到的是这根棒没有上下的区别。”他把手变成筒形,我在其中上下滑动,“上边浸进很多污垢;下面部分磨损得相当厉害。我想,这正表示:这根棒与其他抛在路边的东西不一样,它是为某些固定目的,为人所使用的。不过,这很棒似乎受到相当粗野的待遇,伤痕累累,这根棒可能生前有一颗诚实而单纯的心,人们觉得它还有用处,所以并未抛弃它。”

“这样说很有道理,但是似乎过分伤感了一点。”老师面带微笑,颇为赞许地说。

“我认为,也许是因为它太单纯了,所以它显得那样无能。只是普普通通的棒子,用来作为人的工具,实在太差了。若是棒子,只配让猿猴使用。”左边的学生以严厉的口吻回应说。

“不过,反过来说,”右边的学生也忍不住开口参加争论,“棒子难道不能说是一切工具的根本吗?而且,我认为它用途广泛,因为它没有经过特殊化的处理。可以导引,也可以驯犬;可以做杠杆推动重物,也可以做回击敌人的武器。”

“棒子可以导引?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我认为,棒子不能引导盲人,只是利用棒子自己导引自己。”

“这就是所谓诚实吗?”

“也许是。不过,用这棒,我可以打任何人,任何人也可打我。”

看着他们争论不休的样子,老师终于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看你们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来我往,互相辩论,实在非常愉快。不过,你们说的是同样的事,只是表现不同罢了。这个就是棒子,而且,这是和这人相关的必要而充分的答案……这棒就是棒。”

“可是,不是必须承认作为棒子的特征吗?我在标本室看过相当多不同的人,棒子却还不曾看过。这样单纯的诚实毕竟罕见……”右边的学生说。

“不,我们没见过的未必就稀罕。”老师回答,“反而可能极其平凡。换句话说,有时因为太平常,所以没有特别提出来的必要。”

听了老师的一席话,两个学生几乎同时抬头环视四周拥挤的人潮。老师笑着说:“不,不能说这些人都是棒。棒很平常,与其说是以量的意义而定,倒不如说是以质的意义而定,就像三角形的性质不被数学家谈论一样。换句话说,就是不能从其身上找出新发现。”老师停了一会,问:“你们打算判它什么刑?”

“这样的棒子有必要加以惩罚吗?”右边的学生很困惑地问。

“你以为如何?”老师回首看左边的学生。

“当然要惩罚。在惩罚死者的条件下,我们的存在理由才能够成立。既有我们,就不能不惩罚。”

“既然这样,最恰当的惩罚是什么?”

这个问题使两个学生陷入了沉思。老师开始拿起我,在地面上乱画一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抽象图形,却长了手脚,变成了怪物。接着,他抹掉所画的画,起身站起来眺望远方,轻声说:

“你们已充分考虑了吧。这答案很简单,又很困难。我想,上课时学过……由于不裁判,被裁判的人才……”

“是的,学过。”学生异口同声说,“地上的法庭可以裁判人类的百分之几。可是,除非出现不死的人,否则我们不能不裁判一切,可是,比起人的数目,我们的数目是非常少的。如果必须同样裁判全部的死人,那样我们会被累死的。幸好,有这种藉不裁判而裁判的方便家伙……”

“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这根棒。”老师微笑着放开了我。我倒下,滚动。老师用鞋尖挡住,“所以,最好的惩罚方式就是置之不理。大概有人会捡起来,跟生前一样当做棒,用在许多方面。”

一个学生突然想起似的说:“听了我们的这些话,这根棒不知做何感想?”

慈祥的老师注视着两个学生,没有说话,只催促两人离开。学生仿佛颇为挂念,回头看我好几次,不久他们消失在人潮中,不见了。这时有人踩到了我。此时的我已陷在被雨淋湿、松软的地面下。

远处传来了“爸爸,爸爸,爸爸……”的叫声,像我的孩子,却又不像。在这拥挤的人潮中,有成千上万的孩子,这些孩子中呼叫父亲的很多,因此不足为奇。

汉朝大将在一起议论手下败将项羽,吕马童以无可辩驳的论证使众人相信项羽不算英雄,然而刘邦却感叹到:“项羽才是英雄之器啊!”

英雄之器

——[日本]芥川龙之介

汉朝大将吕马童拉着长脸,抚摸着那稀疏的胡须说:“项羽这个人毕竟不是英雄之器!”在他的四周有十几张脸在正中央的灯火映照下,红彤彤地浮现在营幕的黑夜中。微笑不自觉地挂在每个人的脸上,因为今天取得西楚霸王首级的胜利喜悦一直伴随着每个人。

“这个嘛——”

一个鼻子高挺、眼光锐利的人,望了一眼吕马童,唇角泛起有点讽刺的微笑。此时的吕马童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狼狈。

“强倒是很强,据说举起过涂山禹王庙的石鼎哪!今日之战亦然。我当时还认为这下可没命了。李佐和王恒都被杀了,气势虽没有了,但是仍然感觉很强。”

“噢!”

微笑依然挂在对方的脸上,他大大方方地颔首。营幕外,沉静无声,除了远处传来几次角笛外,连马匹的嘶叫也听不见,枯叶的芳香也只是偶尔飘来。

可是,吕马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划过,仿佛为了“可是”这个词,眨了一下眼睛。“可是,毕竟不是英雄之器。今日之战便可证明。楚军被追到乌江时,人骑不过二十,对我方如云霞般的大军,根本没有战胜的机会。据说,乌江的亭长还特地用舟来迎接他到江东去,如果项羽忍辱渡江那就证明他有英雄之器,有卷土重来之势。至于脸面无所谓丢不丢!”

“这么说来,所谓英雄之器,就是要精于计算了?”

这句话引来了众人沉静的笑声。吕马童很感意外。他把手从须上移开,挺了挺身子,定定地望着鼻子高挺、眼光锐利的脸孔,打着手势说:

“不,这不是我的本意——就项羽来说,据说今日之战开始之前,项羽曾向二十八个部下说:‘亡项羽的是天,并不是人力不足。证据是:用这一点点军队,就可以三破汉军。’其实岂止三次,九次也不为过。可是,以我观之,这是怯懦。把自己的失败推给天——天才真倒霉呢!如果在渡过乌江,纠集江东健儿,再度逐鹿中原之后才说此话,就另当别论。但是,情形并非如此,不必死却偏要死。我说项羽不是英雄之器,不只是因为他短于计算,更因为他想用天命来搪塞——这可不行。我想,英雄不应该这样。对于这些,不知萧丞相这样的学者当如何评说。”

说完这番话,吕马童得意地看看左右,住口不说。他的说法,大家都会觉得言之有理吧。众人互相轻轻颔首,很满意地沉默下来。

这时,只有那张鼻子高挺的脸,表情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他眼中竟然闪现了一道激动之色,眼睛闪闪发亮。

“真的?项羽果真是这么说的?”

“据说,是这样的。”吕马童的长脸大幅度地上下摆动着。

“真的是很懦弱?至少不像个男子汉吧?我想,所谓英雄,就应敢与天一拼高低。”

“是的。”

“我想,纵知天命,也应拼死一搏。”

“是的。”

“看来,项羽——”刘邦抬起锐利的眼光,望着在秋夜中闪烁的灯火,语调低沉而缓慢地说,“才是英雄之器啊!”

某地领主在蛇的指引下找到了一把壶。自从那壶盖被打开后,此地便一连数年,年年都闹欠收。无奈,有幸存活的人只好侵略邻国,于是过上了好日子,但很快美好的生活又结束了。

——[日本]星新一

某地领主有一座城堡,城堡庭院里栽植着好几棵松树。那一年,春天平静地过去。初夏时分,某一天黄昏,人们发现每一棵松树上都盘着一条蛇,每一条蛇都从枝丫上向外伸出了头。因为事出突然,于是,人们都纷纷跑来观看。

细细观察,但见每一条蛇的蛇头似乎都朝向地面某一处。

“把那地方挖掘挖掘看看。”领主这样命令。

于是,家臣迅速找来工具开始挖掘,最先露出一些小石头,把那些小石头弄掉后,继续往下挖,好像挖到了什么。

“领主,下面有一个壶。”家臣说。

“把它打开看看。”

“这,不太好吧?”

“如果我们不打开看个究竟,照旧把它埋回原处,那么眼前的事情作何解释?”

“说的也是。”

于是,家臣小心翼翼地动手,先是看到了盖子。轻细的壶口上,用一个小碟子盖着。这壶盖用糊糊一般的东西粘着。花了一点工夫,最后,终于把壶打开了。

打开壶盖的瞬间,一股像是什么邪气似的黑烟冒了出来,飘散到空中去。不好!恐怕要出事了。

从那年秋天起,一连数年,年年都闹欠收。

不论是家臣,还是百姓,连连有人死去。草啦,虫儿啦,都拿来吃了。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渐渐地,人口一天一天地在减少。

到了最后,只有身心都强韧的人才保住了性命。

“一切事情都别想,我们攻打邻国吧。我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良策来。即使神灵也会宽恕我们的。”

听了领主的话,为了活命,每一个人也都点头赞同。仓库里头早没了吃的,只剩下了武器。领地内的年轻人都拿起了武器,冲在最前方。

为了生存,大家竭尽全力,不想战死,就得饿死。不但是邻国,甚至于把更广阔的地域都置于其控制之下。

这样一来,不但不会饿死,反而衣食充足,应有尽有。酒也可以尽情喝,奢侈也都不当一回事了。

这样奢侈的生活过久了,人心便不安分了,国内乱了起来,势力衰弱了,终于引起叛乱。第三代的年轻领主也被逐出城堡。换句话说,一时的兴盛转瞬便衰落了。

有史以来,此类故事数不胜数,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说不定是哪一个第三代离开城堡时,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向壶里倾诉了,再把它埋了起来也未可知。类似事件虽给了人们一些教训,但世世代代不仍在如此重蹈历史的覆辙吗?

一个乡下人一心想要进入法律之门,但却被守门的卫士拦住,于是他便在门外等候多年,希望有一天能够进入,然而,直到他死去的时候,他也没有进入。

法律门前

——[奥地利]卡夫卡

法律门旁有一名卫士站岗守卫。一天,来了个乡下人,请求卫士放他进法律的门里去。可是卫士回答说,现在他不能这样做。乡下人考虑了一下又问:“我等一下再进去可以吗?”

“有可能,”卫士回答,“但现在不行。”

卫士回答完乡下人的问题后,又退到一边去了。由于法律的大门一直都是敞开的,所以乡下人便弯着腰,往门里瞧。卫士发现了大笑道:“要是你很想进去,就不妨试试,我对您说的话您可以只当做耳旁风,不予考虑。不过你得记住:我可是很厉害的。再说我还仅仅是最低一级的卫士哩。里面的每一座厅堂门前都有一个卫兵,厉害就不必说了。就说第三座厅堂前那位吧,连我都要敬他三分。”

乡下人从没想过进法律大门会有这么难,人家可是说法律之门人人都可以随时进去的。不过,当他现在仔细打量那位穿皮大衣的卫士,看了看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又长又密又黑的胡须以后,他决心不去冒险,再等一会儿,到人家允许他进去时再进去。卫士给他一只小矮凳,让他坐在大门旁边,于是他便坐在那里等,本以为很快会让他进去,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没有机会。其间他做过多次尝试,请求人家放他进去,可都无结果,搞得卫士也厌烦起来。卫士时不时向他提出些简短的询问,比如他的家乡在什么地方、家有几口人以及有关他为何来这里的一些相关情况等,不过,这都是些那类大人物提的无关痛痒的问题。最后卫士还是对他讲,他还不能放他进去。乡下人为旅行到这儿来原本是准备了许多东西的,如今可全都花光了,为了能进法律的大门,乡下人花多少都心甘情愿。那位卫士尽管什么都收了,却对他说:“你的东西我收下了,但目的是要让你知道不是你的礼数不周全。”

这些年来,乡下人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个门口的卫士。他把其他卫士全给忘了。对于他来说,这第一个卫士似乎就是进入法律殿堂的惟一障碍。他诅咒自己不走运,头几年还骂得大声大气,毫无顾忌,到后来人老了,就只能够独自嘟嘟嚷嚷几句。

在对卫士的多年观察中,他发现这位老兄的大衣毛领里藏着跳蚤,于是也请跳蚤帮助他使那位卫士改变主意。终于,他越来越老了,眼睛都花了,但自己却闹不清楚究竟是周围真变黑了呢,或者仅仅是眼睛在欺骗他。不过,在黑暗中,他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一道亮光,那道光是从法律之门迸射出来的,它永远都不会熄灭。

此刻他已经生命垂危。弥留之际,他在这整个过程中的经验全部呈现在眼前,凝聚成一个迄今他还不曾向卫士提过的问题。他向卫士招了招手,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僵硬,再也站不起来了,卫士不得不向他俯下身子。

“事已至此,你还想知道什么?”卫士问,“你这个人真不知足。”

“不是所有的人都向往法律么?”乡下人说,“可怎么这么多年来除去我以外没有任何人要求进这道门呢?”

卫士看了看乡下人的情形,知道他已死到临头了,为了让他那听力渐渐失去的耳朵能听清楚,便冲他大声吼道:“这道门任何别的人都不能进入,因为它只为你敞开,现在是把它关起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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