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适致许怡荪的信

胡适许怡荪通信集 作者:胡适 著,梁勤峰 杨永平 整理


胡适致许怡荪的信

(一)

怡荪吾兄足下:

一别旬日,遥思怡荪我兄千里跋涉风霜,驰驱吴越,昨夜双圆八月,好合朱陈,此际此情,宁尚忆春申江上有一故人日夕遥祝新夫妇无疆幸福者乎?别后日益无聊,四顾茫茫,更无可语者,每一念及足下诸人天伦之乐,燕婉之好,辄神魂栩栩欲飞,足下闻之,得毋笑其徒作临渊之羡耶?十二日赴复旦诸君之约至淞,小住二日,昨日偕绍庭意君同返上海。明日绍庭又将鼓棹归去。弟以前此曾与足下约,故作此书奉贺嘉礼。怡荪足下努力努力,造未来英杰,岂异人任哉?

弟骍顿首

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五日

(二)

绍庭怡荪二兄足下:

二兄前嘱登报,就令弟无端受人教训,此冤更从何处诉耶?今将覆函寄呈一观。弟意此函太利害,二兄以为何如?望见告,俾可更改。又此函寄至何地,亦望调查见告,无任感激。

适顿首

宣统元年

(三)

怡荪足下:

手示敬悉。今日小瘥否?鱼肝油今日星期六下午无从购买,明日亦不能买,今将弟所余之一瓶寄上。惟弟闻医生言,此油热天不可服食,服之有伤脾胃,如贵校有校医,可就询之方可服,慎勿乱投也。

橘丈处取来二十元,请查收。

此间今日开学,上课之期恐在下月,弟每日四时。尚有新班,每日二时,彼等欲弟兼任,弟未有以应也。如能得相当之价值(每月百元),则弟或为利动,勉力为之,亦未可知。今日世界,有钱则凡事皆可为耳。

今日见杨千里,询悉《东京竹枝词》并非曼殊所作,作者名“曼陀”,姓郁,名庆云,杭州人,非苏子谷也。此亦一段佳话。然其诗固自不凡,不可以非曼殊而抹杀之也。

君等离沪之日,弟与兰生令亲偕游李文忠祠,及至祠中,见荷花盛开,景物佳绝,始悔未留足下,不能同享此乐,想足下闻之亦当怅然也。

弟有一言欲奉求足下。此言为何?则乞足下后此通信勿再以“兄”相称是已。仲诚绍庭蜀川诸人皆不以此见外,足下与弟同居半年,乃独立异以为高,何也?

今日介绍来复旦之卢君,其人行止,弟亦不敢为之保证;若其人能安居复旦,不时时来上海者,则万一尚有可瘳之希冀耳。Heisa dismissedstudentofourschool。

《表忠观碑》残缺甚多,所购者仅原碑四分之一耳。此碑有大小二种,今购为小者,乃原碑而残阙者,其大者则乱后重刊者。弟游西湖钱王祠,见新旧二碑皆在,如足下欲得大者,他日当为足下求之也。弟新得一副碑帖,曰“缩本唐碑”,计四十种,乃友人所赠,甚可宝贵也。

绍庭来上海竟未一见;前言来上海时当以十觞见赐,今乃未得一滴入口,足下幸为询绍庭此约何时践也。呵呵!

吴淞诸故人皆无恙否?此数日酷暑蒸人,几濒于死,公等恕我不犯此炎暑远来省视诸君矣。

弟骍顿首

七月二十夜十时

(四)

所思

所思在何处?门外紫荆花。灼灼花盈树,枝叶纷槎竍。便如藐姑仙,绿衣垂绛纱。儿时戏花下,流连忘日斜。前年作客回,葳蕤尚含葩;今年忆花时,飘泊已无家。白云一回首,念此空咨嗟。树,尔诚有知,今年应不华。

无计避炎热,真欲去人寰。华年悲逝水,藉子作名山。旧雨时相忆,浮云终日闲。吴淞明月夜,应亦念云鬟。

今日记日记,念及足下,戏作一诗,聊自排遣;自视殊不成诗,知足下必不见哂,故敢写寄,乞与绍庭足下共正之。

(五)

怡荪我兄如见:

此次来淞,厚扰兄及绍庭诸兄,念之甚愧;然吾辈似不宜作客套语,故不敢言谢也。

承嘱买地图,因伊文思前书已罄(即绍庭所买),只得代购有图无说之一种。图虽尚佳,然究苦无说明,不成完璧;后与仲诚同至别发,则此种俨然在焉,虽大悔恨,然已无及矣。此书计价一元六角五分,尚余有钱,改日面缴。吴君之物亦已购就,由慕侨带上,请检收也。

今日此间有一大悲大痛之惨剧出现,则朱君经农蹈江而死之消息是也!朱君今晨四时出门,不知所往,遗书二纸,一呈其戚,一致公学,函中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云云。现已投报捕房,沿江大索,竟不能得其尸,则生死尚不可知也。朱君为人,天性极厚,处事纯用血性,天资亦极高,友朋中殊不可多得,不幸遽为吾辈而死!使此事而确,则吾毕生将永永无快乐之中秋节矣。伤哉,伤哉!惟弟意朱君天性极挚,尝为弟言,其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今其母卧病湘中,日夕望儿子之归,况朱君尚未婚,其夫人亦在南京读书,朱君对于一家责任极重,岂肯一瞑不视?上何以对堂上,下何以对闺中?此岂天性极厚者所忍出哉?弟每以此种思想少杀悲怀。然此君即不死,亦必读书奉母以终老,决不肯再为冯妇矣。实则弟亦极望此君读书奉母以终身,殊不愿其穷年碌碌为他人忙也。然此亦弟理想如此,究不知吾经农生死何如也。伤哉!伤哉!

乐亭病体如何?甚以为念,幸示知一二。药已罄否?须复诊否?能亲来沪否?并乞为我致意问好为荷。绍庭士范蜀川诸兄均不另。

弟骍顿首

新摄一影甚佳,俟重印得,当裱赠也。

书成已封,忽得消息,言朱君已于西门外觅得,幸无恙,校中欢喜欲狂,而弟又呼仆买酒去矣。

(六)

怡荪足下:

贱恙已愈,已于星期一上课,每日五时,(新加一时)虽稍觉吃力,然尚颇能支持。前此辱手书,殷殷慰问,感谢何极;今幸不致于死,差可告慰于诸君耳。

今寄上来书二封,挂号信一封,请即检阅。弟视此三书,寄者皆为胡姓,此可见一为胡姓之壻,便生出如许关系来也。

弟骍顿首

(七)

怡荪足下:

别后不及一小时,此间大雨如注,且挟有雪珠,点滴不已,中心殊焦迫,不审此时足下已抵校否?能不为雨所苦否?

今日检点案头,得管城子二人,不知主者为谁,想系足下怜我孤独,故遗此二人供我驱使,敢不敬谨拜登?唯足下何不明言,此等事弟断不客气也,呵呵。

弟骍白

二月八日

(八)

怡荪足下:

十九日因序翁强邀同往南市,故与偕往,中途大雨,衣履皆湿,遂不能归,是夜在新舞台看戏,次日归校。序翁乔梓即于二十夜动身。

前所云子承先生一事,弟尚在五里雾中,足下便中能来此间一谈否?

弟在外五日,今日始知新公学与旧公学合并消息。此事实出于万不得已。惟弟现在不上不下,万不容再归旧校,故下半年行止尚无定处,此亦大可虑之事。以大势而论,或竟于下半年内与诸君远别,亦未可知,静夜思之,殊难为怀。足下老成持重,想不难为弟作借箸之筹,尚乞有以教我,则幸甚矣。

仲诚何时归粤?钟英已动身否?便乞示知。

匆匆奉闻;即颂暑安。

绍庭足下不另。

弟适顿首

今日下午吃酒,大醉而卧,酒醒后作此,时钟十二下矣。锦城近日能来一谈否?亦望致意为荷。又及

(九)

怡荪足下:

火车一别,便已相隔千里,念之黯然。至于天伦乐事,旅邸百忧,则尤不堪念及矣。别后已在沪得一事,教授汉文,月仅得六十元。弟意如各地皆不得消息,则且暂就此席,而另兼一事,兄以为何如?弟现仍居旧地,桑梓故人不及一一问讯,幸为我寄声问好也。

弟适顿首

二年正月初七日

(十)

怡荪足下:

别后三日,石堂翁即抵申,果蒙践诺,遂于二十二夜趁新铭轮北上。惟此次考试,以肄业馆校舍未成,故所考学生试后即放洋(见今日《时报》),期限极匆迫。此举乃大出意外,恐考试或更不易,则弟摈弃必矣。然事已如此,但有冒险向前,成败一任之机会,不能勉强也。蜷伏斗室,船尚未开,草此奉闻;即祝珍重。

弟适顿首

五月二十二夜

(十一)

怡荪足下:

一别又经月矣。北上之时,舟中曾发一片,已达览否?弟二十七日抵京,考期定于十五,二十,二十一,二十二等日。此次考试人数不过三百余人,如额数多,尚有几分希望。

昨向友人处借得《十三经注疏》读之,始知讲经非从古注入手不可。古注虽亦有大谬之处,然参考众说,可得其真意;再以朱子集注参观之,以新文法旁证之,说经之奥,尽于此矣。甚望足下先从经入手,以史辅之,一二年后根柢定矣,然后从事文艺,乃为有根据之学问。弟此次无论取与不取,南归时必购《十三经注疏》用心读之,期以一年毕业。如能被取,则携之渡海。此外再带一部《通鉴》,一部《四史》,词集十种,诗集十种,文集十种,足矣。七月之初可以抵沪。如不得啖饭之地,则决意投考邮传部高等实业学校四五年级,届时如经济不足,尚须告贷友朋。足下想赞成此意,尔时恐尚须乞兄援助也。

匆匆奉白;即候起居。

弟适顿首

六月十二日

赐书请寄大马路抛球场瑞生和号代收。

(十二)

怡荪足下:

弟此次北上,试事初无把握,第一场案发,弟竟取列第十,第二场取列第五十五,可谓徼癰之至。然此皆出足下力劝吾行乃有以致此,念之感激无地。现定七月十二日放洋,从此海角天涯,相见不知何日矣。此次所耿耿于中者,以行期太匆遽,不能一归面吾母,每一念及,便欲奋飞,然亦无可如何矣。倚装奉告,即祝加餐。余俟抵沪后续陈,尚有事奉恳也。

弟适顿首

七月一日自北京发

(十三)

怡荪足下:

适十二日放洋,兄速来犹得相见,乞留意留意。

适顿首

七月四日

(十四)

怡荪足下:

在沪太匆匆,不曾写一详信与兄,深以为憾。所藏书因家兄已来沪,不便检出,中心尤歉疚不已,俟抵美后再作道理。此行去国,乃不能一执手为别,憾何如!松堂翁处已有信去道谢矣。

弟适顿首

自日本横滨寄

(十五)

怡荪足下:

弟于中秋日抵美国纽约省之Ithaca城,已入Cornell Univ之农科。第一年工课甚少,仅English(四时)German(二时)Botany(三时)Biology(三时)而已。此地有山有水,风景极佳;惟天气极冷,今日为中历九月二十七日,已有大雪,可想见此间天气之一斑矣。此间民气之醇厚,真能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对之令人欣羡不已。大学学生共五千人(女子约千人)。弟居此起居饮食服御都能相安,惟每日读两国文字,颇以为苦。英文读Dickens,Scott,Thackeray,Eliot诸家文,日限百页,几于日无暇晷,尚须每星期作文二次,真有应接不暇之势,每日非子夜不得就寝。惟文学一途,本所乐习,尚不觉太苦。昨日德文小试,弟竟能前列;英文作文亦颇有进境,所作文字都在八十分以上。想故人闻之,亦为一喜也。

吾兄近况如何?颇以为念。湖上读书之计果能实行否?弟意今日读书种子已极寥落,吾辈为实地工夫,须先肆力“经学”,然后读“史”,读“子”;至于文学,则经史之效果耳;经明史熟,义理精辟,发而为文,自然含英咀华,仪态万方。弟迩来甚悔从前用功皆是逐末忘本,此行虽携有千三百卷书,而苦无力,不能遍读,只有引领四顾,责望于故人耳。在京时闻家兄友人谈论国学,颇为弟痛下针砭,故此行所携书以经子为最多,集部仅昌黎临川二家而已。至此闻大学教师讲英文作文之法,以Observation为第一要义。Observation者,一事一物,不肯轻易放过:花鸟之态,霜露之情,风云之变,以至于发肤之状,须眉之细,媸妍之辨,俯仰之差,莫不穷精极思以求其状态。试观战国策士所为说辞,其所以能娓娓动人者,以其尽物之性,尽人之情也。此论颇中肯,惟终觉不易做到。吾兄方致力于古学,闻此说又以为何如?幸有以教我也。

去国后有《去国行》二章,舟中所作。至此复有《九日登高》一词,颇多乡国之思。词中有“愿丁令归来河山如旧”之语,盖迩来心事,但恐三山采药归来,而柏梁建章已成灰烬,则此终天之恨,将从何处补耶?词钞寄左右,试观今春题《绩人合影》一词稍有进境否?

绍庭已考入实业,尚有章程胡梅诸人作何进止?弟有一书托孟邹分寄诸人,已达到否?甚以为念。乞与足下近况一并示知。最近通信地址亦乞示知。便中乞多惠书,弟无论如何忙碌,必以书奉答也。

草草奉闻;即祝无恙。

弟适顿首

九月二十七日踏雪归来,作此寄奉

橘丈、乐亭、孟翁、慕侨、松翁、绍庭、石翁、希吕、意君、士范、诸君均乞致意。

有信可交中国邮局寄来,须邮资一角。通信地址如下:

S.Hu,319Collegeave,Ithaca,n.y.U.S.A.

附上词一首:

《九日登高》(翠楼吟)

霜染寒林,风催败叶,天涯第一重九。登高山径曲,听万壑松涛惊吼。山前山后,更何处能寻黄花茱酒?(在此月余,未见菊花,甚思之)沉吟久,溪桥归晚,夕阳遥岫。应念鲈脍踭羹,只季鹰羁旅,此言终负。故园三万里,但梦里桑麻柔茂,最难回首。愿丁令归来,河山如旧。今何有?倚楼王粲,泪痕盈袖。

(十六)

怡荪足下:

别后几及半岁,日月之去,真令人日念老之将至矣。弟居此颇能相安,饮食起居都能如意,虽时有小病,然幸不为害。弟今春之醉,受病甚深,去国之前一日,又大醉不省人事者一昼夜,中心甚惧秋深必大病,故遇有小病,亦异常留意,天涯客子,自宜尔也。

弟所习英文现已读Dickens,Scott,Eliot,Thackeray四家小说,下月即须读诗。弟素喜文学,今得此机会,喜可知矣。德文亦弟所乐习,近在一班中每试必冠其群,亦颇自喜。想足下闻之,亦必为弟喜也。此外则Botany,Biology二科亦极有趣。此间上等人待吾国人极有礼,时邀至其家为夜会,谈笑为乐,此亦观风觇国者所不可少,惟苦不得暇耳。星期日弟等有一Bible Class,请名人讲演耶氏经典,以迩来学者皆以耶教为西方文明之源,故不可不加以研究也。此外如稍有暇晷,即以读书。近方读《左传》,颇有所得。近拟先将《十三经注疏》细读一过,然后再及他书:一则弟前此经学根底太浅,故汲汲求为弥缝之计;二则吾辈今日为中西文明沟通之计,不可不多读经。此事足下以为何如?

湖上读书之计,能实行否?此间大学,教授之法,全是自修。譬如读英文,则指定今日读自某页至某页,——德文亦然——明日上课但择书中要义诘问一二,初无讲解之事。故弟意人苟能立志学问,即僻处山谷亦可有成。譬如弟之来此,但名为游学,实则与自修无异。天涯贱子,中心但祝足下立志坚刚,一意于学,能居湖上更佳;不然,则居乡里,闭户自课,亦未尝不可也。

近尚习英文否?有一书(Benjamin Franklin's Autobiography)不可不读,此为美国第一人物。其文亦极高古,中自叙其一身所经历及其用功之方。其人刻苦如匡衡车胤,克己之功如陆象山吴康斋,其所成就乃为世界第一等人物。望足下购而读之,当有助于修学不少也。

绍庭想已入邮高,余人不知如何,乞便中示知;暇时相见,乞代致意不另。

匆匆奉闻;即祝德业猛进。

诸故人均此。

弟适顿首

十月二十九日

(十七)

怡荪足下:

去国半年,乃未得足下一书,深以为憾事。足下何太忍也。顷得友人书,知弟去国前一日所失之英洋百余元已存在电车公司待领;弟已有信往取,即令交上海舍本家,令其寄舍间以为家用。又得家兄书,言近况日胜,可代筹家计。得此二消息,游子耿耿之思一旦顿释。前此曾以此事奉托,如未实行,可作为罢论。足下闻此消息,亦当为弟一喜也。

迩来作何功课?湖上风景如何?均乞以书告我,并望以妥当通信住址见告。

弟“北行”“东行”两游记均未作辍,虽纪程而已,然亦不可不令足下见之;如欲一观,可以书见告,当即寄上也。

现第一学期将毕(自西九月至次年正月杪为第一学期,自西二月至六月为第二学期)方预备大考,谓之Black Week,忙迫殊甚,不能多作书。如有书来,可交中国邮局寄来,当不误也。

仲诚处亦不再作书,乞代致意。

弟适顿首

十二月初七日

(十八)

怡荪吾兄礼帏:

昨日始得第一书,快何可言。又蒙殷殷垂诲,勉以好为名父之子,弟且感且愧。自省东行以来,已及半载,虽与“曲生”断绝,而省察之功,都无进境;思虑之棼,习俗之污,都未能克治:每一念及,惭汗交下。来书“祓除旧染,砥砺廉隅”八字,当书之座右,奉为箴铭,黾勉力行,庶收桑榆之效。尚望足下时时痛下针砭,令远人时得提撕警觉之功,则受赐多矣。

来书所言代筹薪水之奉一事,极所感激;爱人之亲,较之身受,尤宜铭志。惟前此曾有一书寄湖上,以近况奉白,不知已达览否?如足下所许之三十元未及拨去,可请勿寄去;因此中有一层家庭为难之处,附呈家慈手谕一纸(下次请将此条寄还),足下读之,想能了然也。

乐庭兄所寄之三十元,弟所得九月家信,尚未提及,不敢向之道谢,相见乞代致意何如?乐兄病体,不知已就痊否?乐亭之病,虽由体弱,然其人洞达世事,或不免思虑膺心,病中殊非所宜,顷已以一书规之,如足下亦同鄙意,亦望足下之规之也。

来书所称迩来读书工夫,令远人欣羡无已。即此次来书,朴茂渊雅,已足征一日千里之进境,此由衷之言,弟决不为面谀之言也。前书曾劝足下购读Benjamin Franklin's Autobiography(佛兰克林自传)。此人乃世界史上第一个自助之人物。其自修之功,克己之严,即吴康斋薛文清亦不之及;而其所成就,乃成世界第一等伟人。其文词旨斐然,初读似甚平淡,久乃觉其醇厚。兄方为自修之功,故敢以此书相劝。弟拟为译成汉文,而惧唐突西子,故不敢也。

此间风俗,初至以为三代遗民,今久居乃觉其误,此中详情,非一言所能尽,容后续陈。

仲诚现尚居湖上否?现尚未得其书,不知何故。

匆匆奉白;即祝

令闻昭著。

弟适顿首

十二月十五日

(十九)

怡荪足下:

今晨得第二书,甚喜甚喜。弟独处异国,此间吾国学子大半习Engineering(工程),虽亦有一二俊乂之士,然余子碌碌,无足与语者,国文根柢尤浅,仅一林亮功者(复旦学生)稍能诗文,然其人太骄,不可向迩,言英文,则Engineering可不需此故,英文能言语明畅者亦不可得,更无论文学矣。外国学生中亦有勤苦者,然真有学问者甚少,而习气极深,每道一语,辄杂以誓言,如Jee Damn Jesus之类,令人生厌。若有学问之博士学士,则吾辈空空之腹,呐呐之口,又时自惭沮,不敢冒昧。嗟夫,怡荪,试思此境,岂非寂寞之尤者耶!回首海上二三知己,抵足联床,清谈夜永,听雨秋凉,此乐何可复得!

来书言乐亭病状,闻之尤为怆怀。此种病亦殊可忧,西医御之,亦惟有改易天气,屏绝人事二法。弟意还须劝之出外求医,若因循乡里,他日后悔不可及矣。

来书又言苦意志薄弱,将读Bible,此大误也。弟在此有Bible Class,读之数月,毫无趣味,惟Mathew之五六七三章,及John之一二三诸篇(皆新约)稍有精义名言,旧约之Proverb&Psalms亦尚可观,然以之为鞭策精神之方,则远不如我国之宋明理学书也。今寄上Benjamin Franklin自传一册,兄试读之,当有大效力(可从第九页读,前数页艰深而无味)。此书可作为英雄传记读,可作为理学书读,可作为座右铭读,可作为美国立国精神史读。近有Harvard大学(美国第一大学)院长新刊一英文丛书,名曰《五尺丛书》,计五十巨册,其第一卷即录此书,以此等人物真立国精神所在也。

入春以来,天气阴晴不定,自元旦日起为第一学期大考,现已考毕,有七日假期,而冰雪塞途,——昨夜大雪没胫——亦不欲出门,日惟习字二三张,读经一二卷,或打牌为消遣计。此间亦有人带麻雀牌来,然仅一副,且费时太多,不如外国纸牌之易为。盖平日出作入息,身心皆有所主,一旦无所事事,反觉不便,幸假期无多,否则真不易过耳。

久不作诗,今年元旦即须大考,考后适所购《五尺丛书》送来,极为满意,即作一诗云:

永夜寒如故,朝来岁已更。层冰埋大道,积雪压孤城。往事潮心上,奇书照眼明。最怜逢令节,辛苦尚争名。

又得汤保民书,知有母丧,以诗慰之:(元旦作)

雪拥孤城寒彻骨,天涯初得故人书。惊闻孙绰新庐墓,欲令温郎悔绝裾。秋草斜阳何限憾,(保民来书,有诗云云)升堂拜母已成虚。埋忧尚有逃名策,柘涧山头筑隐居。(保民近隐柘涧山)

半载不复握管,偶一为之,但有退境,足下不笑我耶?弟此后亦不复作矣。

别后已不复饮酒,此节想能永永守之;近又戒绝纸烟,不食已数日矣,后此永保勿复濡染:此皆足下所谓“祓除旧习”也,故敢以闻三万里外故人,所可明白宣示者,惟有此耿耿之心耳。

拉杂书之,遂盈数纸,可以已矣。即祝珍重加一。

弟适顿首

辛亥二月初七日

另书一册,亦寄孝丰。

(二十)

怡荪足下:

前有一信及书一册寄上,想已达左右矣。

弟在此已毕一学期,成绩亦颇不劣。现第二学期已上二礼拜之课,一切如故,惟新添气象学(meteorology)一科,亦不甚难也。弟初志习农,后以本年所习大半属文学,且自视性与之近,颇有改习arts之意,今则立定志向,不再复易矣。其故:盖以弟若改科,必专习“古文文字”(arts分十余门,此其一也),然此是小技,非今日所急。今日所急者,在于尽一分实力于国人,使国人收一分效力,享一分幸福,“文学救国”,今非其时,故不欲为。且丈夫壮年非肆志文章之时。(刘继庄有此说)而吾郡为农国,可以有为,故弟现决意学农科。他日归来,视力所能及,先从一乡入手,作一老农,以其余力作一学堂教习,再办一个小小的报纸,可以逍遥陇亩,可以言论自由,又可以教育人才;十年之后,收效必有可观者;四十年后,然后闭户读书,偿我素愿;每一念及,辄为神王。足下闻之,得无笑我狂乎?惟语言文字之学,身在异国,习之较易,弟亦不欲失此机会,当以余力及之。近除英德文字之外,私习拉丁。方吾习德文时,觉与吾国文字有相合之处甚多,今进而益古,则觉吻合之处日益多。此种思想,自信甚有价值。因吾国文字乃世界最古之文字通行最久最普者,其中源流结构,一字之从来,一句一读之结构,皆具有无限趣味之历史。弟拟先习拉丁文,再习希腊文,再略一研究Hebrew&Egyption,期于明白古今文字变迁之大势,然后返观吾国文字源流,想必有明白晓畅,豁然贯通之一日。此间每年夏季有“夏课”,以一学期之课于六星期中毕之,弟拟每夏季除正课外专习古今文字(正课可作为大学credit,但每夏季只许七小时为有效力之正课,此外可以多习,但不能作正课算),要亦是一乐也。

足下近作何工夫?如有暇日,可常以书见赐,甚盼,甚盼。

友朋之中,真能打定主意,及真有高尚之思想者,甚不可多得,大率皆苟安而已,可胜浩叹!

久不得仲诚书,不知行止如何?前有书约每星期通信一次,亦不见寄来,弟已有书由上海转交,如现尚同居,乞为我致意也。

乐亭病有起色否?甚以为念!

现不知何故,心中甚念叶德争,时时念之,而无从与之通信,亦一憾事。弟甚爱此人,颇为不易得之人才,然亦不自解何以时时念之,想此中亦有一段因缘在也。一笑。

今日无事,拉杂书之以寄足下。即祝进德无已。

弟适顿首

有信不必挂号,挂号反迟一二日也。

弟有劣叔,即兄在竞业时所见者,现以弟来美故,忽生一发财妙法,托人以书致县城诸绅,求为弟请领“宾兴费”,可谓一大笑话!顷始由一族人以书告弟。弟以邑中诸绅素与弟有怨,今岂可令此等小人笑我贪鄙哉!故已以书托春度代为调查,并为取消,不知有效否?兄如有机会,可代弟一调查也。

适又顿首

(二十一)

怡荪吾哥足下:

今日得家慈手训,知足下所许之三十元已蒙交去,谢谢。此款前曾有书相阻,想尚未达左右,遂致歧误;然故人厚我无己,五内铭感,无时或忘也。

弟居此极相安,惟国势日趋于危亡,奈何,奈何!迩来日夜思维,都为亡国惨境,吾辈真欲作丁令威矣!伤哉!此间留学诸君有“海军捐”之举,不知国人对此有何感情。今日国力万不可不图,海陆军万不可不设,否则今日可亡,明日亦可亡,人欲如何便如何耳,掷笔一叹!

弟适顿首

(二十二)

怡荪足下:

久不得书,甚念甚念。弟居此极相安。弟一年工课仅余六星期矣,日月之逝,真有令人不知老之将至者,数年之期,一弹指耳,吾辈握手言欢之乐,当不远矣。

近读《毛诗注疏》大有心得,唾弃毛传,土苴郑笺,涂抹孔疏,自成一家新注;自视此注可使“三百篇”放大光明,永永不朽,非自夸也,自信眼光心力着着在诸腐儒之上,故能迎刃而解,挥洒自如,连日真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乐。驰书相告,亦令故人知我喜心翻倒耳。

匆匆奉闻;即祝

故国无恙。

弟适顿首

三月

(二十三)

怡荪足下:

今日已为中历四月初五,而此间犹有雪,天寒至冰点以下,适野四望,但有柳眼榆钱,触寒未吐。英人Browning诗:Oh,Tobein England,Now,that April'sthere.忆此念江南已当春莫,花事正繁,吾友读书湖上,系艇寻芳,搴林折柳,享尽故国湖山之胜,海天故人,惟有欣羡耳。际此怀旧思乡之时,忽得长函一通来自吾友,开函读之,情深而文茂,既慰离索之思,又征孟晋之功,且感且佩。怡荪勉之,吾乡文学之坠绪,责在足下;足下勉为其难,适当摭拾海外之芝草琼浆以为吾子之后盾耳。

前日有一书述近日笺诗之旨,想已见之。近复以《御纂七经》与《注疏》参阅,觉宋儒说诗大胜汉唐。朱子真是吾国文学功臣;然亦有大谬处。弟自信可以使“三百篇”大放光明者,以能扫除汉宋一切窠臼也。

来书云方肄习《尔雅》,弟现颇疑《尔雅》亦出汉儒伪作,颇有证据,兄读是书,如有所发明,乞有以诏我也。

匆匆奉复;即问

起居不一。

弟适顿首

四月初五日

(二十四)

怡荪足下:

今日又得一书,知前寄之书函均已收到,甚慰甚慰。国事已不堪问,今日中国无拳无勇,今日可亡,明日亦可亡,此实非吾民之过,乃政府无能之过也。何也?以弟东行所见,日人之委琐贫困,远胜吾民,而日本敢称雄东亚,则其政府敏捷之效也。美国为世界最杂之国,其国民皆来自欧洲(此不但指过去,即今日亦然),今视其人亦未必真有高尚人格,不过政制开明,教育普及耳。今日立国,兵力为上,外交次之,内治次之,道德教育尤为太平时之产品,非今日之急务也(此非过激之言)。使吾国甲午之后,即极力再兴海军,至于今日,当可成大舰队。既有所恃,然后徐图内政,即一旦有事,尚可一战。战而胜,中国从此称雄;即有不胜,亦可支持一二年,使世界之民同受其害,则战事自有了结之一日,而吾国荣誉亦可少增(俄国虽败于日,然人不以为耻也。战而败,非耻也;不能战,乃大辱矣),较之束手待人宰割,其为成败得失,不待言矣。故今日第一要事,乃是海军,其次则陆军之炮弹(今日中国陆军之炮弹不能支持一日之久,此大可虑也),其次则大政治家,大演说家,皆可以兴国,至于树人富国,皆是末事。足下试思吾言,当知非激论也。至于吾人具此七尺之躯,一腔之血,则自有吾辈死所,终不能伈伈伣伣,以苟生耳。近颇思著一书,曰“已亡之中国”,或即名曰“祖国”,悬写亡国以后之惨状,及志士戮力之状,惟苦无暇,夏间拟为草创格局,如有成绪,当以相示也。

乐亭病已少愈,闻之极慰。

来书云,“世道日漓,知音不可得,能得一性情中人,吾人当性命视之,然而不可得也!”数语一唱三叹,抑何悲也!弟居此已近一年,中国学生虽多,然甚少可与语者。至于外人相见,但问中国情形,如老妪问事,琐屑可厌。有热心宗教者,则曰“中国待耶苏而兴,吾辈宜以耶教救中国”云云,则亦唯唯应之;然中心耿耿,每日无不引为大耻,“此国是何人之国?而需他人之助耶?”总之:四顾茫茫,无与为欢,而异俗酬对,又不得不作假面目向人。此中苦境,谁则知之?古诗“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念之掷笔一叹!

弟适顿首

(二十五)

孟夏二十韵

孟夏草木长,异国方知春。平芜自怡悦,一绿真无垠。柳眼复何有?长条千丝纶。榆钱亦怒茁,叶叶相铺陈,大树百尺余,亭亭高入云。小草不知名,含葩吐奇芬。昨日此经过,但见樱花繁,今来对汝叹,一一随风翻!西方之美人,蹀躞行花间;飘骍白练裾,颤颤荼蘼冠。人言此地好,景物佳无伦。信美非吾土,我闻王仲宣。况复气候恶,旦夕殊寒温。四月还飞雪,溪壑冰嶙峋;明朝日杲杲,大暑真如焚。还顾念旧乡,桑麻遍郊原;桃李想已谢,杂花满篱樊;旧燕早归来,喃喃语清晨。念兹亦何为?令我心烦冤。安得双仙凫,飞飞返故园。

右《孟夏二十韵》写寄怡荪,聊见近来羁思耳。久不作古诗,生硬可憎,且恐不免稍杂英文诗体,怡荪可为我一一指正之。

四月二十一日,西五月十九日,藏晖

(二十六)

怡荪吾兄:

得来书,令我伤心一哭!前一书,言乐亭病已愈,有十六日娶亲之言,方期天相善人,令我友无恙,岂意十日之间,乃即读足下哭乐亭诗耶!明日即有大考,心绪恶劣,不能多作书,但稍改兄诗写成寄回;俟一二日后,当以书寄吊乐亭之尊人也。

来书习法理一策,弟意亦以为然,以法律乃今日人生普通知识,不可不知也。法官养成所,弟不知其内容,不敢遥揣,兄自斟酌之可也。

弟适顿首

五月十一日

(二十七)

怡荪吾兄足下:

得手书,及哭乐亭诗之后,已有书奉复,想已得之。此后日益无聊,适大考已毕,益无所事事,适此间耶氏学生会会于Pocono山之巅,余往赴之。此会合二会而成,一为Chinese Students' Christian Association,一为美国东省耶教学生会。计中国学生到者约三十五人,美国学生约二百人,此山地高二千英尺,故寒如在深秋,早晚有拥炉者,可称避暑福地。会中有名人演说,如Mott(即《青年会报》所称之穆德,乃世界名人),Beach(此君曾居中国,能通《说文》,亦一奇也),Gilbert Reid(李佳白)之类。弟愁苦之中,处兹胜境,日聆妙论,颇足杀吾悲怀。连日身所经历,受感益甚,昨日之夜,弟遂为耶教之徒矣。想故人闻之,必多所骇怪,颇思以五日以来感人最甚之事为足下言之。方弟入中国公学时,有同学陈绍唐君(广西人)与弟同班,一年之后,此君忽入守真堂专读英文,后遂受洗为耶教徒。他于前年来美,今于此相见。其人之言行,真如程朱学者,令人望而敬爱。其人信道之笃,真令人可惊,然其人之学问见识非不如吾辈也。此可见宗教之能变化气质矣。昨日之夜,有Mercer者,为Mott之副,其人自言在大学时染种种恶习(美国大学学生之风俗有时真如地狱),无所不为,其父遂摈弃之,逐之于外。后此人流落四方,贫不能自活,遂自投于河以死。适有水巡警救之,得不死,而送之于一善堂。堂中人劝令奉耶教。后此人大悔前行,遂力行善以自赎。数年之后,一日有会集,此君偶自述其一生所历,有一报纸为登扬其词。其父于千里之外偶阅是报,知为其子,遂自往觅之。既至,知其子果能改行,遂为父子如初。此君现卒成善士,知名于时。此君之父为甚富之律师,其戚即美国前任总统也。此君幼时育于白宫(总统之宫),则所受教育不言可知,而卒至于此,一旦以宗教之力,乃举一切教育所不能助,财产所不能助,家世所不能助,友朋所不能助,贫穷所不能助之恶德,而一扫空之,此其功力岂可言喻!方其言述其父再见其子时,抱之于怀而呼曰:Myboy,Myboy……,……予为大哭不已,时听者无不大哭。会终有七人(此是中国学生会会员,大抵皆教中人,惟八九人未为教徒耳)起立自言愿为耶教信徒,其一人即我也。是会在一小屋之中,门矮可打头,室小如吾南林里所居之半,拾门外落叶枯枝为炉火,围炉而坐,初无宗教礼仪之声容节奏,而感人之深一至于此,不亦异乎?现弟尚留此,三日后即归Ithaca城。

现颇有去Cornell而他适之意,因此间吾国学生太多:多外诱,一也;不能习英语,二也。弟尚未定何往,然去志颇决也。有信仍寄原处无妨。

乐亭之丧,闻同志有为之开追悼会者,弟拟为文挽之,而不能成,且集《文选》句为一联如下:

长路漫浩浩,平原独茫茫。

足下谓可用否?此间无法可书,已以书托希吕为设法书之。俟续有所得,再行寄上。

匆匆奉闻;即祝无恙。

弟适顿首

西六月二十一日

此书所云“遂为耶氏之徒”一层,后竟不成事实。然此书所记他们用“感情的”手段来捉人,实是真情。后来我细想此事,深恨其玩这种“把戏”,故起一种反动。但是这书所记可代表一种重要的过渡,也是一件个人历史的好材料。

八年十月追记

(二十八)

怡荪吾哥:

昨夜作诗哭乐亭,诗成未寄。今晨得手书及乐亭行述,谨遵来命草一小传,以炭纸印一封与足下及希吕。传中大半用行述中语,而稍事简略,足下视之以为可用则用之。弟久不作文,又值夏课天热,自视殊不能得惬心之文,务乞足下斟酌行之可也。挽诗尤不佳,以足下有佳作在前,遂更不能佳。足下读之,幸以尊意见告也。

弟近习化学,每日自八时至一时无一刻之暇。前日天热至百十度,真如火坑矣。

匆匆草此;即祝无恙。

弟适顿首

程乐亭小传

乐亭以辛亥三月二十六日死。后二月,其友胡适为诗哭之。诗成之明日,而许怡荪以乐亭之行述来嘱为之传,适不文,然不敢辞也。谨按行述:君程姓,名干丰,居绩溪十一都之仁里。其先代以服贾致富,甲于一邑,累叶弗坠。父松堂先生,敦厚长者,好施而不责报,见侵而不以为忤,当国家初废科举,即出资建思诚学校,近又建端本女学,以教育其乡之子女,吾绩风气之开,先生有力焉。君为人少而温厚,悱恻有父风,为思诚校中弟子,与其弟三四人晨趋学舍,皆恂恂儒雅,同学咸乐亲之。日夕罢学,则与同学胡永惠胡平及其诸姑之子章洪钟章恒望数人促膝谈论,以道义学行相砥砺。君深于英文,尤工音乐,同学有所质问,辄极其心思为之讲解,往复晓谕,不能自已,盖其爱人之诚,根于天性如此。既卒业,而有母丧。后半载,始与其友数人入金陵某校,旋去而之上海,读书于复旦公学。君既遭母丧,意气即惨然弗舒,至是益憔悴,遂病。而读书仍不少辍,尝曰:“为学宜猛进,何可退也?”至庚戌之夏日,益不支,家人乃促之归。归未一年,而死。年二十一。君生平笃于朋友恩谊,其卒也,同学皆哭之如手足云。胡适曰:“呜呼!余识乐亭在戊己之际,已丧母矣,形容惨顇,寡言笑,嗣后虽数数相见,其所与吾言才七八十语耳,盖其中怀惨痛有难言者,不知者以为乐亭矜重难合,而乌知此因前数年沉毅佳侠抵掌谈论不可一世之少年耶!”许怡荪曰:“呜呼!余与乐亭六载同学,相知为深,孰谓乐亭之贤而止于此!夫以乐亭与其尊甫之恻怛好义,天不宜厄之,而竟死,可伤也!”胡适曰:“许君之言诚也。”遂以为传。

辛亥五月海外哭乐亭程君

人生趋其终,有如潮趣岸。去日不可留,后澜(去声)催前澜。忽焉而襁褓,忽焉而童丱。逡巡齿牙衰,稍稍须鬓换。念之五内热,中夜起长叹。吾生二十年,哭友已无算。今年覆三豪,(粤乱,吾友二人死之,与乐亭而三也。山谷诗云,“今年鬼祟覆三豪”)令我肝肠断!于中有程子,耿耿不可漶。挥泪陈一词,抒我心烦惋。惟君抱清质,沉默见贞干。贱子亦何幸?识君江之畔。于今且三岁,相见亦殊罕。相逢但相向,笑语不再三(与君交数年,闻君语未及百语也)。似我澹荡人,望之生敬惮。方期崇令德,桑梓作屏翰。岂意吾与汝,生死隔天半!兰蕙见摧残,孤相付薪爨。天道复何论,令我皆裂盱!去年之今日,我方苦忧患:酒家争索逋,盛夏贫无幔;已分长沦落,寂寂老斥䳛。君独相怜惜,行装助我办。资我去京国,遂我游汗漫。一别不可见,悠悠此长憾!我今居此邦,故纸曰研钻;功成尚茫渺,未卜雏与逺。思君未易才,尚如彩云散。而我独何为?斯世真梦幻,点检待归来,辟园抱瓮灌,闭户守残经,终身老藜苋。

(二十九)

怡荪足下:

得十月三十日长书,读之忧喜并至:喜得足下消息,又忧足下感事愤世,忧虑泰甚,殊非珍卫之道耳。

来书所逑近来违众忤时之状,造语极惨怆,令人不忍卒读,读之但有长叹,——然吾颇不愿怡荪作此短气语也。

来书有云“每当愤恨之来,辄觉此身已成赘疣,卒卒欲无明日;而茫茫四顾,无可告语者,亦徒有终日怛咤而已。”此何为者耶?足下亦自知受病所在,在于神经过敏,此非不治之病也。治之之药,在于凡事勉为乐观。凡论一事,徒事叹嗟,亦复何益?徒损人意志耳。吾辈生世遭时,都不可谓为不幸:有足衣足食之家,有求学之际会,有可以有为之时世,诚可深自庆幸。至于悠悠之口,亦何足较量!吾辈宜悯其愚昧,作之导师,不宜屏绝弃置之。至于国事,以海外远人观之,则后望方长,未可遽作灰心之语。今日国事要在人人尽力为祖国服劳,则新国之兴,方有未艾。若国中明达之士夫,但知闭户詈人,而不知天下事有可为者;但知咄咄书空,责人无己时,而己则袖手远遁,以为政治皆龌龊之行,而政客乃人类之最无耻者:果尔,则天下好人虽多,何补于亡?其亡也,非亡于龌龊无耻之小人也,实亡于高蹈远遁之好人耳!在昔君主专制时代,士之不遇于时,犹可说也(孔子亦有手无斧柯之叹);若在今日群龙无首之时,则吾与足下之担负与孙中山袁项城等耳。足下祈天之忱恳切动人,然与其祈天,何如责己?吾与足下自放弃责任耳,足下将谁责耶?

来书言“见一麻纷以为蛇,其有能知真理者,赴而辨之,以为非蛇,则群然噬之,其人至不容于众口。”此言诚是也。然吾与足下独不能以一笔一舌助此主非蛇之说者耶?

来书又言“令此辈长据要津,预国权,秉笔政,适所以导民志于非僻耳,宁有幸乎?”然谁实为之,而令此辈得以预国权秉笔政乎?吾与足下及其他无数量之好人皆不得辞其旁观之咎矣。

怡荪须知我之作此书,初不欲驳击来书,徒以明达如怡荪亦复逶迤作厌世语,深有所触,故不得不一吐之,欲怡荪凡事皆作希冀之想。譬之初升之日,傥背日而立,则但见吾影耳,终然不能见日。处事亦然。苟吾人遇事徒事咨叹,则前路茫茫,但有长夜之漫漫,平旦之来,沓不可知矣。且今日国事方艰,需才孔亟,以足下忧时之切,不可不有所效力于祖国。足下既不为有名之英雄,独不能为无名之英雄耶?

桑梓之间百无可言,每一念之,便欲乘凫飞去。近复闻吾邑内政之乱益不可问,甚至议员以吃鸦片被逐,此吾辈之责也。眼中人物无如足下者,足下其有意于是乎?足下既不欲躬自投身政治,亦宜以一笔一舌为乡人作导师,为乡中为政者作诤友,足下之负担不可辞也。

近来颇信欧人哲学之一派,名“功利派”(亦译乐利派Utilitari anism)。此派所主张之功利,非个人之功名利禄也,乃人类之幸福,社会之乐利是也。派中巨子如穆勒John Stuart Mill(即著《群己权界论》者)所持为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此乃博爱主义之实行家。至于天道盈虚,祸福之来,初不之恤矣。适一二年前颇有宗教思想,近多读书,始信神道设教犹是第二等。第一等人物在于无所为而为。非真无所为也,其所为在于完一己之人格,尽一己之天职,他无求焉。《戴记》云,“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夫施一粥一棺,而斤斤图报于今生来世,与作善而求天国之福同一施报同一鄙陋也。来书有“作善昌后”之说,故略申己意备一说,不能详也。曾涤生有“不论收获,但问耕耘”之语,又云“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圣哲画像记》)皆即此意。曾氏《圣哲画像记》之卒章论此说甚详,足下想尝见之。

来言为“践履笃实,侧身诚挚,为人生最真切之事。”此言是也。海外故人敬拜嘉言之赐矣。

适现已改习文科,亦不专习文学,所习有文学,哲学,政治,经济。近日主意欲以前三年半为博览工夫,期于开拓心胸,建立基础;然后以三年之工为精约工夫,专治二门,政治而兼哲学:六年半之后(或七年)可以稍有学问门径矣。

家慈已有书来,嘱安心留此,勿亟亟归去,与足下之教言若符合节,爱我者之深心厚意,令我乡思都消,适终留耳。

来书嘱寄旅美日记,今寄上(须迟一二日)

(一)北行日记一册(庚戌五月二十二日至七月初五日)

(二)东行日记一册(庚戌十月十二日至除夕)

(三)辛亥日记第二册(九月二十八日至壬子五月十一日。其第一册以每日仅有一二字,不足观也。故不寄上)

(四)壬子日记(六月十五至九月二十四日)

(五)附北田日记一册(多宗教思想及年来思潮之变迁)

(六)附旅行记一册(记东美学生年会事)

现所用册子尚未完,不能即以寄上。

海上故人都已星散,昨日得绍庭一书,希吕一书,余人都不复相闻问矣。作书寄橘丈时,乞代致意;其他故人都乞存问,盼切盼切。此祝无恙,即盼书来。

弟适顿首

壬子十二月九日

顷欲足下为无名之英雄,因念及一事,不可不令足下知之。足下知南北之合并,孙之退位,满帝室之退位,袁之被选,皆谁之功?乃一无名之英雄朱芾煌(即朱绂华)一人之力。其人奔走彰德天津北京汉口之间,三次上书于袁,又说袁之子及唐少川梁士诒之徒。一面结客刺良弼载泽,一面与南京政府协商,许袁以总统之位。朱冒险至武昌,途中几死者两次,然大功率成,数百万生灵得免于涂炭,朱之功也。近有友人任叔文(南京政府秘书)来此留学,得读朱君日记,及其所上袁书,为之惊叹累日。足下闻之,其谓之何?

有一事不敢不告者:足下晚近文学之进境,乃有一日千里之概;即如十月三十日来书,铸词之哀婉恳挚,一唱三叹,交游中已无第二人。适决不作面谀之语,欲足下自省其孟晋之速,因益以自励耳。若适之荒陋,又复废学经年,每读故人惠书,未尝不自叹其望尘莫及也。异日归来,当埋头读十年汉文,然后敢操笔为文,故人终当为我师表耳。

足下来书言“身体大坏,读书尽数纸脑筋辄痛”,此由不运动之故,不可不治。卫生最要之法为“散步”(Walking),每日步行三四里许(不必太速,亦不可太缓),以早晨为最宜,足下试行之,半年之后必有奇效。

西湖为死水,空气恐不大佳,不如徽浙山水之清奇新鲜也。

适又及

(三十)

怡荪足下:

今日得希吕寄来《哀友录》一册,读之益增吾哀。章洛声有句云“愧我冯驩德未酬”,我之于乐亭亦犹是耳,念之一叹!

前假之款,承松翁厚谊令暂缓寄还,实则自去年以来,官费遽减去贰十元,向之每月八十元者,今皆为每月六十元,而此邦生活程度乃有增无已,故即无松翁之命,今亦不能寄还矣。国家之减费,当是为节省计,即与争亦必不能得,只有自行撙节耳。

前有书寄孝丰许寄日记,匆匆未果付邮,一月之后始寄出,已收到否?前四五十日为生平最忙之时,公私交迫,日记亦废。现拟废日记为札记,有事则记之,无事则不着一字云。

《哀友录》中有南昌罗时叙君一文甚佳,情文都至。此君何人也?足下哀词序自“去秋一过君”以下均甚佳,哀怆动人;韵文稍弱,然结四句佳也。挽联中以橘丈一联为第一,绍庭一联(十六字者)为第二,足下联及干猷君联次之,余都不甚佳。

寄上此间风景画片数幅,乞检收。

此间第一学期已毕,大考都完,下星期即为第二学期。弟居此为六学期矣,一切都相安,所苦者忙耳。目下大病为务外,校课之外颇任外事,现一身任数事,欲脱亦不能自脱,又复时时在外演讲,虽有时亦可为祖国争一毫面子,然究是空名,无实在效力也;拟自今以后极力戒此已任之事至任满为止,未任之事决不揽以自累,庶乎稍以余力读书作文耳。

足下去岁十月来信许时时寄书,今亦未能践约,弟亦未能多作书,思之正自愧耳。

足下近读何书?尚读英文否?私心甚愿足下温习英文,每日以一二点钟为读英文之时间,所费日力无几,而收效无穷。盖吾辈生今之世,除本国语言文字之外,宜通一国外国文,以为参考互证之资料,又可以自娱悦。盖多通一国语言,正如新辟一世界,其中宝藏无穷,可以问学,可以燕乐,矧英文为世界最大语言之一,有极优美之文学哲理可供吾辈探求耶?足下如肯读英文,可买一册《新约》(New Tes tament)读其第一书及第三书,(Matthew&Luke)日读一二页,不为多也。此皆世界奇文,不可不读。足下日手一字典读之,初读似觉甚苦,十日半月之后,日见效矣。如足下欲读近世英文可以书见告,当为择一二书寄来。

来书言治政治者不可不习法文,此言是也。弟明年(即下学期)当治法文,但恐稍迟耳。

吾乡政事如何?当道者为何如人?民心如何?士夫颇肯任事否?羁人每翘企西顾,中心悬悬,甚愿吾伯叔昆弟好为之。昔者治乱之枢机在乎执政者,今也不然,一乡一邑之治乱,皆吾民之责耳,皆维一乡一邑之士夫是赖耳。前书颇欲足下出而任事,至今思之颇笑其愚,然区区之私,固甚愿吾乡之明达君子都出而为吾民谋公益也。

深夜把笔,书此奉布,不尽欲言;即祝怡荪无恙。

弟适手书

二月六夜

(三十一)

怡荪足下:

久不得书,疑虑方深,忽接自东京来书,真如飞将军从天而下,令我亦惊亦喜。足下东渡之举,决心毅力,令我心折无已,来书乃归功于弟之一书,以为使“膏盲沈没,复起为人”,实则此皆足下迁善之勤,进德之勇,立志之宏毅所致,弟何功之有?

去国三年,观察所得,以为“留学”为吾国今日第一大患。遣派留学之举一日不止,吾国之高等教育一日不能进步;本国之高等教育一日不进,则所学所授都是舶来之进口货,吾国固有之文明将日就消灭,而入口之货生吞活剥,不合吾民族精神,十年后但存一非驴非马之文明,思之大可惧也!故弟迩来极主张停止留学,他日当著论言之。然留学亦未尝无有益处,以弟一人之私见言之,则留学之大益,在于开拓心胸,振作精神。当吾去国时,心目中无一非悲观,无可振作意气者,一年之内,所作去国诗歌无非丧气语,然吾今日则大异于是矣。吾今日所持主义,曰“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今日之世界,何事何物非人力所为?吾几上之电何自来而照于吾室耶?吾案上之钟何自来而报晓计时不差分秒耶?吾壁上吾母之影片何自来而传神于三万里外慰吾魂梦之相思耶?窗外之电车谁则运之耶?道上之电线谁则创之耶?吾所处之国国富而民安百三十年矣,谁则致之耶?吾所处之土二百年前皆土人所居,今其人又安往耶?谁实为之耶?吾案头之报纸叙今晨伦敦女子争选举权事,历历如绘,又叙今晨巴黎售一名画得二万金,此皆数小时内之事,而吾又安从而知之,而知之若是其详且尽耶?一言以蔽之曰:人力所为耳。今人力所及,真能役使雷电供人仆隶,机械云乎哉?蒸汽云乎哉?夫神奇至于雷电,人力所及犹可役使之,天下事固在人为之耳。故吾今日所持主义,以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其谓天下事不可为者,皆亡天下者也,懦夫也,怯汉也,天下之罪人也。吾之为此言,初非谓天下事皆易为也,天下事因不易为,然不可不为,惟以天下事为不可为而不为,则天下事真不可为矣。吾去国三年,所得在此一大观念,此为吾生一大转机,记之以告故人,欲与故人共勉之耳。足下过长崎神户,见其“板屋栉比,矮如鸡榯”,其民贫财尽之态,不言可喻,然日本今日为世界第一等强国,此独人力所致乎?吾人对此可以自励而兴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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