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认识到危险

人类群星闪耀时(增补本) 作者:[奥地利] 斯蒂芬·茨威格 著;高中甫,潘子立 译


拜占庭的陷落

1453年5月29日

认识到危险

1451年2月5日,一名密使来到小亚细亚,给穆拉德苏丹的长子、二十一岁的马霍梅特送来其父辞世的消息。狡黠而精力充沛的亲王闻讯之后,不同他的大臣和幕僚打声招呼便飞身跃上骏马,狠命鞭打胯下纯种良驹,疾驰一百二十英里直抵博斯普鲁斯海峡,随即渡过海峡在加里波利半岛踏上了欧洲海岸。到了那里,他才向他的亲信透露其父的死讯。为了将任何觊觎王位的图谋粉碎在萌芽状态,他率领一支精兵前往亚德里亚堡。他果然被尊为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并无人表示异议。马霍梅特即位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显示出他极其果断、残忍。为了消灭同血缘的对手,免除后患,他命人将未成年的胞弟溺死在浴池里,随即又让被他收买来干这桩勾当的凶手紧跟被害者之后一命归阴——这也证明他事有预谋,狡诈野蛮。

这个年纪轻轻、性情暴烈而又好大喜功的马霍梅特继较为小心谨慎的穆拉德之后,嗣位当上了土耳其苏丹,这消息使拜占庭惊恐万分。由于有成百个暗探,人们知道这个虚荣心很重的人曾经发誓要占领一度成为世界中心的拜占庭,又知道他虽年轻,却为其平生宏图日夜思虑谋略;同时,所有报告一致称这位新君具有卓越的军事和外交才能。马霍梅特集两种类型的品质于一身:既虔诚又残暴;既热情又阴险;既有教养、酷爱艺术、能阅读用拉丁文写的恺撒和其他古罗马人物的传记,同时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野蛮人。此人长着一对忧郁的细眼睛,尖尖的、线条分明的鹦鹉鼻子。他证明自己一身三任:不知疲倦的工人、凶悍勇猛的战士、厚颜无耻的外交家。所有这一切危险的力量全都为了实现一个理想而集中在一起:他的祖父巴亚采特和他的父亲穆拉德曾让欧洲领教过新土耳其民族的军事优势,马霍梅特决心远远超过他先祖的功业。人们知道,人们感觉到,他第一个打击的目标必将是君士坦丁和查士丁尼皇冠上硕果仅存的璀璨宝石——拜占庭。

对一只坚定的手来说,这颗宝石确实是没有保护的,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拜占庭帝国,也就是东罗马帝国,它的疆域一度宽广无垠,从波斯直至阿尔卑斯山脉,又延伸到亚洲的荒野。那是一个费时数月也难以从一端到达另一端的世界帝国,如今步行三小时,轻轻松松,便可横越全境:可怜盛极一时的拜占庭帝国,只剩下个没有身躯的脑袋,没有国土的首都;甚至君士坦丁堡这个古老的拜占庭帝国的京城本身,属于巴西列乌斯皇帝的也就只有今天斯坦波尔这弹丸之地,加拉太已落入热那亚人之手,城墙外面的土地尽属土耳其人所有;末代皇帝的帝国只有一个小碟子那么大,正好有一座环形大墙,把教堂、宫殿和杂乱无章的住宅围在里面,人们就管这叫拜占庭。从前,该城一度被十字军士兵洗劫一空,瘟疫肆虐,十室九空,为抵御诺曼民族的不断侵扰疲于奔命,又因民族不和、宗教纠纷而陷于四分五裂,因而该城既不能组建军队,又缺乏依靠自己力量抗击敌人的英勇气概。敌人早已将它团团围困;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德拉加塞斯的紫袍无非是一袭清风织就的大衣,他的皇冠不过是命运的戏弄。然而,恰恰因为拜占庭业已陷入土耳其人的重围,又由于它与西方世界有千年之久的共同文化而被视为神圣,因而对欧洲来说,拜占庭乃是欧洲荣誉的象征;只有罗马天主教国家同心协力保护这个业已倒塌的东方最后堡垒,圣索非亚——东罗马基督教的最后也是最美丽的大教堂才能继续成为信仰的殿堂。

君士坦丁立即认识到这一危险。尽管马霍梅特侈谈和平,他却怀着不难理解的恐惧接连遣使前往意大利,或觐见教皇,或赴威尼斯、热那亚,请求他们派遣橹舰,出兵相助。但罗马犹豫不决,威尼斯同样如此。因为东西方信仰之间古老的神学鸿沟,依然未能弥合。希腊教会憎恶罗马教会,希腊教会大主教拒不承认教皇为至高无上的大主教。鉴于土耳其人的威胁,虽然在费尔拉拉和佛罗伦萨的两次教法会议上通过了两大教会重新联合的决定,保证在反抗土耳其人的斗争中向拜占庭提供援助,然而拜占庭一感到自己并非危在旦夕,希腊教的高级教会会议便拒绝使条约生效;直到这时,马霍梅特当上了苏丹,危难才折服正统观念的偏执:拜占庭在遣使赴罗马求救的同时,带去了让步的信息。于是士兵和军需运上了橹舰,教皇特使另乘一艘船同时起航,以便举行西方两大教会和解的庄严仪式,并向世界宣告:谁进攻拜占庭,就是向联合起来的基督教发起挑战。

和解的弥撒

12月的那一天,两大教会在富丽的长方形教堂举行庆祝和解的盛典,场面确很壮观。在今天的清真寺里,我们绝难想象那里昔日华美的大理石、豪华的镶嵌艺术、稀世奇珍、珠光宝气是何等气派!君士坦丁皇帝巴西列乌斯在帝国全体显贵簇拥下亲临教堂,以他的皇冠为永恒的和睦充当至高无上的佐证。巨大的厅堂人头攒动,无数烛光将大厅照耀通明;罗马教皇的特使伊西多鲁斯和希腊教会大主教都格雷戈里乌斯亲如兄弟,一起在祭坛前做弥撒;在这座教堂里,祈祷词中第一次出现了教皇的名字,拉丁语和希腊语同时吟唱的虔诚歌声第一次升上不朽的大教堂的圆形穹窿;斯皮里迪翁的圣体由言归于好的两大教会神职人员庄严地抬进来。东方和西方、一种信仰和另一种信仰似乎永远结合在一起,经过多年罪恶的争吵,欧洲的思想、西方的意识终于再度占了上风。

然而历史上理智与和解的瞬间总是短暂而易逝的。就在教堂里不同语言的声音在共同的祈祷中虔诚结合的当儿,博学的教士盖纳迪奥斯已在修道院外面一间房间里激烈攻讦说拉丁语的人,抨击对真正信仰的背叛;没等理智织就和平的纽带,它已被狂热撕得粉碎。说希腊语的教士不愿真正俯首臣服,同样,地中海彼岸的朋友们也遗忘了他们许诺的援助,只派来几艘橹舰、几百名士兵,随后便让这座孤城听凭命运的摆布。

战争开始

世上的暴君若准备打一场战争,不到万事俱备,总是侈谈和平。马霍梅特登基之时,正是以最娓娓动听、最令人宽慰的词句接待君士坦丁皇帝的使节的;他以安拉和先知的名义,以天使和《古兰经》的名义在大庭广众之前信誓旦旦,表示决心恪守和巴西列乌斯签订的和约。同时,诡计多端的苏丹又同匈牙利人和塞尔维利亚人签订了双边中立协议,为期三年——这正是他需要不受干扰地攻占拜占庭所需的三年。马霍梅特允诺并发誓要维持和平的话说够了,便背信弃义,挑起了战争。

直到这时,土耳其人只占有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亚洲海岸,拜占庭的海船可以自由通过海峡,进入它的谷仓——黑海。此时马霍梅特不说明任何理由,便下令在欧洲岸边鲁米里·希萨尔附近建造一座要塞,扼守这一海上通道。那里正是海峡最窄的地段,当年波斯人统治时期,英勇的薛西斯就在这里渡过海峡。一夜之间,几千几万名掘土工人登上条约规定不许建造要塞的欧洲岸边(但对迷信暴力者一纸空文算得了什么?),他们以掠夺周围地里的庄稼为生。为了取得强行修建要塞所需的石料,他们不仅拆毁民房,还拆毁古老闻名的圣米哈埃尔斯教堂。苏丹亲自指挥修建工程,昼夜不停施工,拜占庭无可奈何地眼睁睁看着人家违约卡死它通向黑海的自由通道。首批船舶要通过迄今自由航行的海面,未经宣战即遭袭击,初次武力试验既已成功,不久,一切伪装自属多余。1452年8月,马霍梅特召集文官武将,公开宣布进攻并占领拜占庭的意图。宣布不久,暴力行动便告开始:传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国各地征集兵丁;1453年4月5日,望不到尽头的奥斯曼军队犹如猝然袭来的大海怒潮,铺天盖地向拜占庭平原压过来,直抵拜占庭城下。

苏丹装束华丽,策马奔驰在部队前列,以便在吕卡斯城门对面架设帐篷。他命人在地上铺开祈祷用的地毯,然后在大本营前面升起君主旗。他跣足上前,面向麦加行三鞠躬,额头触地;在他后面,数万大军朝同一个方向一齐深深鞠躬,以同一个节奏向安拉诵出同一祷词,祈求他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这场面确实是够壮观的。祈祷完毕,苏丹才站起来。卑躬者重又成为挑战者,上帝的仆人重又成为统帅和士兵,他的传令使匆匆穿越整个营盘,在鼓声和长号声伴随下反复宣告:“围城开始了!”

城墙与大炮

此时的拜占庭只拥有一种力量,那就是它的城墙。它那一度囊括世界的往昔,一个那么伟大、那么幸福的时代留给它的就只有这么点儿遗产。这座城市呈三角形,有三重铁甲护卫。它南临马尔马拉海,北濒金角湾,掩护南北两侧翼的围墙虽不甚高,却很坚固,与此相反,面对开阔陆地的泰奥多西城墙巍然耸立。昔日君士坦丁皇帝由于认识到未来的危险,用方石块绕拜占庭砌了一道围墙;尤斯蒂尼安继续将其扩建、加固;但直到泰奥多西乌斯方才把这长达七公里的大墙建成为名副其实的要塞。时至今日,爬满常春藤的大墙遗迹尚可为其方石的威力作证。这座环形大墙雄伟壮观,上有城垛、枪眼,外有护城壕沟,高高的四方形瞭望塔昼夜瞭望,两三道城墙并列,千余年来,历代皇帝一再对其进行加固、重修,当时堪称固若金汤,实是尽善尽美的象征。这些方石曾经嘲笑过放肆地蜂拥而来的野蛮人游牧民族,嘲笑过土耳其军队,今天也还在嘲笑至今发明的一切战争工具,古代破城器、攻城车的石弹,甚至16世纪的野战重炮和臼炮的炮弹也无力地从挺直的城墙反弹回去,泰奥多西大墙护卫下的君士坦丁堡比任何欧洲城市都更坚不可摧。

马霍梅特比谁都了解这几堵城墙和它们的威力。几个月来,甚至若干年来,无论他是在梦中还是夜半醒来,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件事情:攻占这几道不可攻克的城墙,摧毁这几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他的案头有成堆的敌方堡垒的图样、尺寸、平面图,他对大墙前后每一块高坡、每一处洼地、每一条河流走向,全都了如指掌,他的工程人员同他一道细致地考虑了每一个细节。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他们都计算过了,迄今使用的大炮无法摧毁泰奥多西城墙。

这就是说,必须建造威力更大的大炮!比战争艺术迄今所知的更长、射程更远、打击力更强的大炮!要用更坚硬的石料造炮弹,要比已经造成的一切炮弹更沉重,更有毁灭性,更有破坏力!必须组建一支新的炮兵来对付这堵难以靠近的城墙,舍此而外,别无他法。马霍梅特表示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得到这种新的攻击手段。

不惜一切代价——这种宣告本身往往能够唤醒创造力和推动力。于是,在苏丹宣战后不久,创造才能与丰富经验都够得上举世无双的大炮铸造师——匈牙利人乌尔巴斯应运而至。此人虽说是个基督徒,不久前还在为君士坦丁皇帝效力,但他料想凭借自己的技艺,可以接受更艰巨的任务,博取马霍梅特重金酬谢,于是声称倘若拥有无限的手段,他可以铸造一尊世人从未见过的极大的大炮。他的预料果然不错。就像那些被一个念头迷住心窍的人一样,无论花费多少钱财,苏丹都不认为代价过高。他立即下令拨给工匠人等,要多少人给多少人,成千辆手推车将矿砂运往亚得里亚堡;铸炮匠费时三月,艰苦备尝,准备好一个黏土模型,用一种秘法使黏土硬化,然后便是炽热的金属熔液令人激动的浇铸。铸造成功了。敲掉泥模,露出世人迄今见所未见的硕大无朋的炮筒,使之冷却。试炮前,马霍梅特派出传令兵晓谕全城孕妇。随着轰雷似的震天巨响,火光闪耀的炮口吐出巨大的石弹,仅仅试炮一发,便轰破城墙。马霍梅特当即下令照此特大尺寸铸造装备一支炮队的全数大炮。

这尊被希腊作家惊恐地称为第一台巨型“投石机”的大炮就要顺利竣工了。但还有更难办的事情:如何将这龙形金属怪物拖过整个色雷斯,直抵拜占庭城下呢?无比艰辛的途程开始了。一整支民夫队伍、一整支军队拖着这个僵硬的长颈庞然大物跋涉两个月之久。几队骑兵在前开路,不断巡逻,以防这宝贝遭到袭击。在他们后面,几百也许几千挖土工为运输这个超重怪物日夜不停整修道路,路修好才几个月,这怪物走过又坏了。用一百头公牛拉车,巨大金属管的重量均匀分布在车轴上,如同奥伯里斯克从埃及向罗马的漫游;两百个大汉在两边小心扶持这根因自身重量而左右摇摆的金属管,同时,五十名车夫和木匠不停忙碌着倒换圆滚木,给滚木涂油,加固支柱,铺垫路面;不难设想,这支运输队只能用水牛走路那样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步为自己开辟道路,穿过草原,越过山岗。村民大为惊奇,纷纷在这金属怪物面前画起十字,它像战神由它的仆人和祭司从一个国度运往另一个国度;过了不久,用同样的泥模子、同样的方法浇铸成的“兄弟”又被运往前线;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已经有二三十个这样的庞然大物冲着拜占庭张开了它们乌黑浑圆的大口;重炮载入了战争史,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千年古城墙和新苏丹的新大炮之间的决战开始了。

又一次希望

古代巨炮闪光的咬啮缓慢地、顽强地但又不可抗拒地摧毁拜占庭的城墙。起先一门巨炮一天只能打六七发炮弹,但苏丹的新炮与日俱增,每次炮轰,总在将塌的石墙上打开新的缺口,硝烟弥漫,碎石横飞。缺口虽然在夜里又被困守者用越来越可怜的木栅、布包堵上了,但他们守卫的已非昔日牢不可破的城墙。大墙后面的八千人恐怖地默想穆罕默德二世的十五万大军向这岌岌可危的堡垒发起决定性攻击的决定性时刻。是时候了,欧洲、基督教该记起它的承诺了。一群群妇女带着孩子从早到晚跪在教堂里收藏圣徒遗骨的木匣前面,瞭望塔上的哨兵日夜瞭望,但愿布满土耳其舰只的马尔马拉海上终于出现教皇和威尼斯答应派出的增援舰队。

一个信号终于在4月20日凌晨三时许闪现了。有人望见远处的帆影。不是魂牵梦萦的基督教国家的强大舰队,不,但总归是舰只:三艘热那亚大船凭借风力缓缓驶来,第四艘是一条小一些的拜占庭运粮船,夹在三条大船中间受它们护卫。整个君士坦丁堡欢欣鼓舞,人们立即聚集到临海的壁垒,欢迎援军到来。就在这时,马霍梅特跃上马背,从他的帅帐风驰电掣般向土耳其舰队停泊的海港狂奔而去,下令不惜任何代价,务必阻拦热那亚船只,不能让它们进入拜占庭海港金角湾。

土耳其舰队有一百五十艘战船,都是比较小的,数千只船桨立即伸进大海,哗啦哗啦划水前进。这一百五十艘中古时期的帆船在钩爪锚、投火器、射石机的掩护下,奋力接近四艘意大利橹舰。风大船快,四艘大船超越了矢石齐发、喊声大作的土耳其小船。它们不把这些攻击者放在眼里,扯满风帆,堂堂皇皇地驶向安全的金角湾,那里从斯坦波尔直至加拉太的著名铁链将长期保护它们不受任何攻击。此时,这四艘橹舰离它们的目的地已经很近:大墙上的数千人已能看清船上人员的面目,男男女女已跪倒在地,为光荣的拯救感谢上帝和圣徒,为了迎接前来解围的援军船只,海港已响起铁链的叮当声。

这时忽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风突然停了。在距离安全的海港只有百米之遥的地方,四艘橹舰像被磁铁吸住,一动也不动。敌军的小船发出狂野的欢呼声,全体蜂拥而上,向四艘大船猛扑过来,这几艘船犹如四座塔楼瘫在海面,无法动弹。十六桨艇犹如猎犬紧紧咬住大船,人们用钩爪锚钩住大船的船帮,用利斧砍船,要把它凿沉,一队队士兵抓着船锚链索向上攀援,朝船帆投掷火炬和着火物,使它烧毁。土耳其无敌舰队的司令驾着他自己的旗舰猛冲过来,要从侧面撞沉运粮船。两艘舰很快就像两个拳击手一样扭打在一起。起初头顶铁盔的热那亚水兵从高高的船舷还能抵挡攀登上来的敌兵,用钩、石块和火击退进攻者。但这场搏斗注定要很快结束。众寡悬殊,热那亚船只危在旦夕。

对作壁上观的几千人来说,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这些从前在竞技场从很近的距离兴致勃勃地观看血腥搏斗的人们,如今痛苦万分地近距离亲眼观看一场海战,观看他们一方的人似乎不可避免的结局。因为至多只需两个小时,四艘大船就会在海上竞技场屈服于敌手。援救者来了也没用,没用!君士坦丁堡城墙上绝望的希腊人离他们的兄弟也就只有扔一块石头能达到的那么远,他们站着,攥紧拳头,高声呼喊,怒火满腔而无能为力,对前来拯救他们的人不能有所帮助。有些人做出种种狂野的姿态,激励战斗中的朋友们。另外一些人朝天上举起双手,向基督和大天使米哈埃尔、向数百年来庇佑他们的所有教会和修道院的圣徒祈祷,祈求他们显示神功。但在对岸加拉太附近,土耳其人也在等候,呐喊,以同样的激情祈祷胜利。海洋已经成为比武场,一场海战已经成了古罗马斗士的角斗。苏丹策马亲临督战。他在一群高级将领的簇拥下催马直下海滩,海水打湿了他的上衣,他双手围成传声筒,愤怒叫喊,向他的将士下达命令:不惜任何代价攻占这几条罗马天主教的船。若有一只大桡战舰被击退,他总要怒骂不止,挥舞弯刀,威胁他的舰队司令:“打不赢就不要活着回来!”

四艘援军海船仍然坚持战斗。但是战斗已近尾声,用以击退土耳其大桡战舰的投石弹即将告罄,水兵们同比自己强大五十倍的敌人苦战数小时,手臂都已酸软无力。白昼将尽,地平线上红日西沉。再过一个钟头,这几艘船必将丧失抵抗力,到那时,即便不沦入土耳其人之手,也会被海潮冲到加拉太后面土耳其人占领的岸边。完了,完了,完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点什么。号啕大哭、怨天尤人、心中绝望的拜占庭人感到仿佛出现了奇迹。忽然,响起轻微的飒飒声,一下子起风了。四艘大船疲软的船帆顿时鼓得又圆又大。风,人们渴念的风,祈求的风,又苏醒了!橹舰的船头凯旋式地向上昂起,蓦然起动,一个猛冲,把包围它的小船甩在了后面。它们自由了,它们得救了。这时,城墙上的数千人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第一艘大船,第二艘大船,第三艘,第四艘次第驶进安全的海港。降下的障碍铁链又再升高,以防敌船闯入。在他们后面,土耳其人的小船无可奈何地星散在海面。希望的欢呼声有如一团紫云,又一次飘浮在这阴郁而绝望的孤城上空。

舰队翻山越岭

困守者一夜欢欣若狂。黑夜总是激起官感丰富的想象,以梦幻甜蜜的毒汁使希望紊乱。被围困的人们有一夜之久以为自己业已获救,安全无忧。他们梦想此后每个星期都会有新的船舶来到,像这四艘海船一样幸运地卸下粮食,运来士兵。欧洲没有忘记他们,他们怀着过于匆忙的期望,似乎看见拜占庭业已解围,敌师败绩,士无斗志。

然而马霍梅特也是一个梦想家,自然是另一种类型的、更为罕见的梦想家,这种人懂得通过意志使梦想变为现实。就在那几艘橹舰安全抵达金角湾的当口,他拟订了一个极富想象力的大胆计划,它足以媲美战争史上汉尼拔和拿破仑最勇敢的行动。拜占庭在他面前犹如金色的果实,可他就是抓不到手;他攫取、攻击的主要障碍是深深凹进去的海湾,保障君士坦丁堡一翼安全的状若盲肠的金角海湾。入侵海湾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马霍梅特已签订条约保证位于海湾入口处的热那亚据点加拉太的中立地位,那里有一条大铁链横贯海面,与敌城相接。因此,舰队若从正面攻击,无法进入海湾,只有从邻近热那亚领地的内港出击,或许有可能捕获基督教的战舰。但如果造就一支用于内海湾的舰队呢?不错,可以建造一支舰队。但这要费几个月时间,而性情暴躁的马霍梅特是不愿等待这么久的。

于是马霍梅特拟订出一个天才的计划,把他的舰队从无用武之地的外海经山岬角运到金角湾内港。携带数百舰只翻越嶙峋的岬角,这一极其大胆的狂想从一开始就显得如此荒谬,无法实施,以致拜占庭人和加拉太的热那亚人根本没有从战略上考虑到有这个可能性,犹如此前的罗马人和此后的奥地利人不曾想到汉尼拔和拿破仑会经由险峻陡峭的山道翻越阿尔卑斯山一样。根据人世间的全部经验,船舶只能在水中航行,舰队翻山越岭乃是旷古奇闻。然而,将无法实现之事付诸实现正是非凡意志的真正标志;人们历来只把在战争中无视一般的战争规律,在特定的瞬间不沿用屡试不爽的方法,而使出临期想到的绝招的人视为军事天才。历史年鉴中无可比拟的巨大行动开始了。马霍梅特命人悄悄备办无数圆木,由木匠制成巨橇,然后把从海里拖出来的船舶固定在上面,就像放在一座活动的干船坞里。这时,已有数千名挖土工平整路面,使越过培拉小山的狭窄小道尽可能适于运输。为了不使敌人对突然征集这么多工匠有所察觉,苏丹下令越过中立城加拉太上空用臼炮昼夜不断进行猛烈炮击。炮击本身并没有意义,它唯一的目的就是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船队翻山越岭,从一个水域运到另一个水域。拜占庭人一心以为敌军只能从陆路发起攻击,加紧防备。正在此时,无数圆滚木涂上厚厚的油脂滚动起来,大圆滚木上安放巨橇。无数水牛在前面拉,水手们帮着从后面推,把一艘艘船运过山去。夜幕低垂,视线模糊,这次不可思议的漫游便开始了。像一切伟大事业一样默默无闻,像一切办得聪明的事情一样深思熟虑,奇迹中的奇迹完成了:一支舰队越过了山岭。

出其不意的突袭时机一向是一切重大军事行动的决定性因素。在这里,马霍梅特卓越地证明了自己具有非凡的才能。谁都不可能预料到他将采取什么行动——“我这把胡子里头若有哪一根胡须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就把它拔掉。”——在轰击城墙的隆隆炮声中,他的命令在有条不紊地被执行。七十艘船在4月22日一夜之间翻山越岭,穿过葡萄园,穿过田野和森林,从一个海域运到另一个海域。次日清晨,拜占庭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支敌军舰队仿佛从天而降,满载士兵,扬帆行驶在他们原以为无法进入的海湾的心脏,桅旗迎风飘扬;他们揉揉眼睛,没等弄明白这奇迹从何而来,迄今在港湾屏护下的石墙上已传来一片欢呼声,长号、铙钹、战鼓齐鸣。苏丹的妙计大获成功,除了罗马天主教舰队扼守的加拉太那一小块狭小的中立地区,整个金角湾都已落入苏丹及其军队之手。现在苏丹的军队可以通过浮桥向守备薄弱的城墙长驱直入,威胁薄弱的侧翼,迫使拜占庭方面原已不足的守城兵力分散在更加广阔的战线上。卡在牺牲者喉咙上的铁拳收得越来越紧了。

救救吧,欧洲!

围城中的人们十分清楚自己的险恶处境。他们明白:侧翼已经出现缺口,如果援兵不能及时赶到,以八千兵力对十五万大军,他们是无法凭借颓垣残壁长期固守的。威尼斯的高级官员不是已庄严允诺派船相助了吗?西方最富丽堂皇的圣索非亚大教堂一旦面临沦为不信上帝的清真寺的危险,教皇难道能够泰然处之?囿于歧见,又因百十重卑劣的妒忌而陷于四分五裂的欧洲,难道还不明白西方文化的危险所在?或许——困守孤城的人们这么自我安慰——援军舰队早已集结待命,只因情况不明,迁延而未起碇,只要让他们意识到这致命的耽误的重大责任,也就够了。

可是如何告知威尼斯舰队呢?土耳其舰只遍布马尔马拉海面;整个舰队突围,无异于葬送舰队,使城防减少数百兵力,而守城是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用的。因此他们决定只派少数几人乘一只小船去冒险。总共十二人冒险从事这桩英雄事业——倘若史书公正,他们当如阿耳戈船上的英雄们一样著名,可是我们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为避免惹人注目,十二个人一式土耳其人打扮,缠上穆斯林的头巾。5月3日午夜时分,海港的障碍铁链悄悄放松,勇敢的几人乘小船在夜幕掩护下轻划船桨,驶出港湾。瞧,奇迹发生了,这一叶扁舟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达达尼尔海峡,进入了爱琴海。使敌人麻痹大意的,正是过人的大勇。马霍梅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难以想象的事情:十二名勇士,一片孤帆,竟敢闯过他的舰队做一次阿耳戈船式的远游。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爱琴海上并未闪现威尼斯船队的风帆。没有舰队候命待发。威尼斯和教皇全都冷落了拜占庭,忘却了拜占庭,他们热衷于玩弄无足轻重的教会政治,指天誓日,沽名钓誉。正当各方面力量亟待联合起来、集中起来保护欧洲文化的时候,各国和诸王侯却片刻也按捺不下彼此间无关宏旨的竞争与对抗。这种铸成悲剧的瞬间,在历史上屡见不鲜。热那亚和威尼斯都把排挤对方看得比联合几小时抗击共同的敌人更为重要。海面上空空荡荡的,勇士们心中绝望,小船从一个岛屿划到另一个岛屿。所有的海港都被敌军占领了,没有一艘友好船只敢于进入战区。

怎么办?十二勇士中有几位感到气馁了,这不是毫无道理的。为什么要再走一趟危险的路程返回君士坦丁堡呢?他们没能带回希望。也许该城已经陷落;如果他们返回,等待他们的不是被俘,就是死亡。但是,这些无名英雄都是好样的!多数人毅然决定返回。既然任务交给了他们,他们就必须完成这项任务。他们是被派去送信的,必须带回消息,哪怕是最令人担忧的消息。于是这一叶孤舟再度取道达达尼尔海峡,穿过马尔马拉海和敌军舰只归来。他们出海二十天后,君士坦丁堡的人早以为这条小船报销了,谁都不以为会有什么消息传来,会有船只归来。5月23日,城墙上几名哨兵忽然摇动小旗,因为有一只小船急速划桨朝金角湾疾驶而来。困守城中的人们雷鸣似的欢呼声惊动了土耳其人,他们发现这条悬挂土耳其的旗帜、驶过他们水域的双桅小帆船原来是条敌船,很是吃惊,从四面八方驾船朝它冲来,企图在小船驶进安全港之前将它捕获。一瞬间,数千人的欢呼声使拜占庭陶醉于幸福的希望中,以为欧洲没忘记它,这条船只是先派来送信的。一直到晚上,严重的真实情况才传播开来。罗马天主教国家把拜占庭忘了。围城中的人们孤立无援,如果他们不能自救,他们就要完蛋了。

总攻前夕

六个星期过去了,几乎天天都有战斗,苏丹变得焦躁难耐。他的大炮轰毁了多处城墙,但至今部署的历次强攻均被击退。作为军事统帅,他只剩下两种抉择,或者撤兵,或者在无数次进攻之后,组织大规模的决定性总攻。马霍梅特召集将领举行军事会议,他的狂热意志战胜了一切犹豫顾虑。苏丹决定在5月29日发起大规模的决定性总攻,他一向行事果断,这一次还是以他习惯的这种作风进行各项准备工作。他下令举行节日盛典,十五万大军从最高统帅到普通士兵都必须按照伊斯兰教规定的节庆礼仪,一天洗七次,做三次隆重的祈祷。剩下的所有火药、炮弹统统用做炮火强攻,以便为攻城铺平道路。他向各部队分派攻击任务。从清晨到深夜,马霍梅特没有休息一个钟头。从金角湾到马尔马拉海,他策马走遍全军广阔的驻地,从一个帐篷到另一个帐篷,所到之处,无不亲自激励将士斗志。他是精明的心理学家,懂得如何最有效地煽起十五万大军疯狂的战斗热情。他许下可怕的诺言,这诺言后来他确是毫厘不爽地履行了,使他因此既获美誉,又声名狼藉。他的宣令使在鼓声和长号声中向四面八方高声宣读他的许诺:“马霍梅特以安拉的名义发誓,以穆罕默德和四千先知的名义发誓,以他的父王穆拉德苏丹的灵魂发誓,以他的孩子的头颅和他的战刀发誓,破城之后,他的将士有权任意劫掠三天。城墙里面的一切,无论家具财物、金银首饰、珍珠宝石、男人、妇女、儿童,统统属于胜利的士兵。除了攻克东罗马帝国这座最后堡垒的光荣,他本人放弃分享任何战果。”

士兵们用疯狂的欢呼接受这野蛮的宣告。千万人的欢呼声和“安拉——伊尔——安拉”的狂喊声汇成巨响轰鸣,犹如风暴袭向惊惶不安的小城。“Jagma,Jagma”,“劫掠!劫掠!”这一个词变成了战斗口号,随着鼓声敲打出来,随着铙钹和长号声吹奏出来,土耳其兵营的夜晚变成了一片喜庆的光海。被围者心惊胆战,从大墙上但见无数灯光和火炬在平原和山丘上燃烧,敌人吹着喇叭、笛子,敲打战鼓和小手鼓,在胜利之前庆祝胜利;这种场面很像异教祭司在献祭之前举行的残忍、喧闹的仪式。但到午夜时分,遵从马霍梅特之命,所有灯火忽然一齐熄灭,千千万万人的热烈闹腾忽然消失。这突如其来的沉寂和沉重的黑暗,带着决然的威胁,比闹嚷嚷的灯火、狂热的欢呼更让那些心慌意乱、侧耳谛听的人们感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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