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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斯坦利·库布里克”

离上帝最近的电影人:斯坦利·库布里克生命最后的30年 作者:[意] 埃米利奥·达利桑德罗(Emilio D'Alessandro) 著;潘丽君 译


“我叫斯坦利·库布里克”

在霍克电影公司工作几个月后,某一天,让·哈伦嘱咐我去阿伯茨米德(Abbots Mead)。它是伦敦东北部郊外的一栋房子,位于博勒姆伍德及埃尔斯特里那条绿树成荫的巴尼特小路(Barnet Lane)的中点处。

房子的铁门紧闭着,上面没有门铃。我用力推了几下,大门慢慢打开。我驱车进去,压过铺满碎石的院子,停在两棵枝丫交错的大树下。待摁响门铃后,一位满脸堆笑的高个子女士开了门。她说自己叫凯(Kay),是一位秘书。

“你就是埃米利奥?”她说,“你知道自己在为谁工作吗?”

“知道,是霍克电影公司。”

“有个人很想见你,他马上就到。”

几分钟后,两只金毛猎犬从走廊深处的一扇门后走来,后面跟着一位年约40,看起来精明干练的男士。

“早上好。”他一边说,一边向我伸出一只手。

“早上好。”我们握了握手。

他的个头比我略高,胡须乌黑卷曲,十分特别。我觉得他跟古巴领导人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倒有几分相像。

“我叫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做出自我介绍。

接下来有些许冷场。也许他们期待我能说些什么,或评价些什么,但我只木讷地回了一句:“我叫埃米利奥·达利桑德罗。”

他一只手依然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剪报。

“这是你吗?”

上面是1968年时的一篇报道,描述了我做福特方程式赛车手时的职业生涯。

“是的,文章写的是我。”我答道。

“你平时开车也像赛车一样吗?”

“不不,您真会说笑!只有在赛场上才会那样开车。”

“你会遵守限速和路标的规定吗?”

这算什么问题?!

“当然,”我回答道,“我必须遵守交通规则。任何违章记录都会在我的赛车驾驶执照上备案,那会扣分,从而影响我的评级。我连停车都要异常小心。”

透过那极有个性的胡须,斯坦利·库布里克露出了笑容:“我有一辆奔驰280SEL型自动挡的车,需要你来驾驶,不知道你有没有问题?”

图1 《埃米利奥抓住了大机遇》!1968年的报道,天知道斯坦利是怎么找到的。

“这个系列的车已经能自动完成一部分工作了,剩下的那部分可以交给我来。”

“好,那咱们就试试。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晚你就开车带我和我妻子去剧院吧?”

他说了声告辞,转身离开房间,两只金毛猎犬则乖乖地跟在他身后。透过那扇没有完全关上的门,我看到房间里面有一只猫慵懒地趴在一张大桌子上,正打着哈欠。我不禁嘴角微微上扬。

秘书告诉我,这位名叫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男士是美国著名导演,在英国定居多年。只可惜当时的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此人。那段日子,我根本没进过电影院。我没有时间。我载过很多男演员、女演员、制片人,但是我对电影圈的认识不过两件事:握手和小费。不得不承认,那时的我,对电影演员的理解尚且肤浅。

“能认识这样大名鼎鼎的导演,你是不是很开心?”秘书问道。

“呃,”我一时语塞,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回答才不会失礼,“嗯,我很开心,他很坦诚、受人尊敬。相信他应该待人很好。”

那天晚上,我再次回到阿伯茨米德,接斯坦利和他的夫人去皇家歌剧院(Royal Opera House)。他的夫人克里斯蒂安(Christiane)和蔼可亲,总是面带微笑。路上,我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向斯坦利真诚道歉。我的世界里只有各种类型的车,摄影机完全在我认知之外。我甚至连怎么端摄影机都不知道。

听到我这番话,他夫人大笑了起来。斯坦利安慰我说,“没关系,这点芝麻大的事儿,根本不用放心上。”

两个小时后,歌剧表演结束了,斯坦利问我,如果我不介意,可否多带一个客人。他上车后朝里挪了挪,腾出空间,好让一位年轻优雅的女士也能坐下。他向我介绍道:“这是格威妮丝·琼斯(Gwyneth Jones)。”随即又补充:“著名歌唱家。”可想而知,他已经预料到我肯定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位女士的大名。

“我们想去一家餐厅,如果可以的话,能否等我们用完餐,你再把我们送回家。这家餐厅叫姆塔兹(Mumtaz),你知道大概的位置吗?”

“在公园路上,我去过那儿。”

“那儿的菜品怎么样?”

“其实我指的是,我以前有送过客人去那里吃饭。我自己从来没有进去过,不过从外面往里看,那家餐厅感觉挺不错的。”

“喔,是这样……你不用看地图吗?”他说,“之前我的司机几乎地图不离手。”

“我在伦敦当了两年出租车司机,要是还认不清这里的大街小巷,真算白干了,还不如直接移民国外!”

第二天,斯坦利让我送他到位于格罗夫纳广场(Grosvenor Square)的美国大使馆(American Embassy)更新他的护照。接着我们还要去沃德街(Wardour Street)的华纳兄弟公司(Warner Bros.)驻伦敦办事处,华纳兄弟公司美国总部是斯坦利电影的主要投资方。

我本能地打算去开奔驰车,没想到却被斯坦利叫住了。

“我们能不能开你的车去?”斯坦利问。

明克斯汽车很小,个子稍高点的人在里面连双腿都伸不开,跟奔驰车的舒适度根本没法比。我还没来得及说这番话,斯坦利却早已坐在了车子后座。

斯坦利默默打量了一下车内,问:“车子挺漂亮的,是刚买的新车吗?”

“不,我从二手市场买的。它至少已经跑了有三年了。表盘显示,它累积了不少里程。”

“看着还挺新的,车况可比我的奔驰车强多了。这车平时都是你自己保养的吗?”

“对, 我其实也没怎么保养,只是加了块尼龙布,再偶尔打扫下灰尘。”

“我的奔驰车哪怕刚从洗车店取回来,也没你的车这么干净。现在没啥问题吧?”

“呃,目前……”

一阵长久的沉默。

“为什么你开得那么小心翼翼?”斯坦利突然打破沉默。

他大概以为福特方程式赛车手开车都会很狂野:横冲直撞,各种漂移,各种转弯,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向他解释,自己曾在布兰兹哈奇赛车俱乐部(Brands Hatch Motor Racing Club)集训时,学过很重要的一课:转弯时车速不能太快,否则一打轮,车子就有侧翻的危险。“不妨想象,帽子中间装着满满的一杯水,”当时的教练托尼·兰弗兰奇(Tony Lanfranchi)告诉我们,“如果慢慢转弯,水杯会倾斜,但漏出来的水不会太多。但如果你直接从引擎上取下这杯水,就犯了个大错。”

我所有的赛车知识几乎都是托尼教给我的,他着实是一位很棒的赛车手。他天生就知道如何快速而有效地拐弯,并愿意将所有经验毫无保留地教给我。

“把车子前轮放在路边缘,然后忘记这个弯道,心里想着如何过下一个弯道,这样你会自然而然地想办法用最短的路径到达下一个路口。你要学会预判,懂得预期:也就是说你的脑子永远要走在身体前,至少要比肢体快一个反射弧。”他接着对我说,“要学会感知车况,比如轮胎失去控制后车子会产生什么样的颤动。而且要能够提前预知这种状况。就像医生,要在症状显现之前就诊断出病情一样。你必须在车子真正侧翻之前就意识到它有侧翻的可能。”

是不是我说得太多,让斯坦利感到厌烦了?我的热情和对过往的怀旧让我有些失控,因而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不过,从后视镜中,我看到斯坦利听得很专注,甚至是津津有味,于是我又接着说:“托尼曾在约翰·弗兰肯海默(John Frankenheimer)导演的F1赛车电影《霹雳神风》(Grand Prix)中做过技术顾问。他当时经常驾驶单座赛车,竭力给导演提供最炫的画面和拍摄角度。”

“你刹车时好像有噪声,那是怎么回事儿?”他问道。他一定是注意到了车轮发出的刺耳的声响。

我喜欢回答这类问题。但我几乎从来没跟妻子珍妮特聊过有关车的话题,因为她对车不感兴趣,总是很快就厌烦了。

“应该是有石子卡在制动盘和盖子之间了。”

我在附近的应急车道停车,下来后,轻轻踢了踢轮子。

“会有危险吗?”

“不会,别担心。”

之后,我再刹车,轮子就没再发出奇怪的声音了。“你怎么会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以前碰到过。这种情况很常见。”

他没有再说什么,直到我们在大使馆前停了下来。他叫我到附近的路上泊车等待。近三个小时后,他回到了车里,一副恼火的样子。“纯属浪费时间!”他抱怨道,“下次你能帮我去取回证件吗?我会写一份代理授权书给你。”

之后,我们回到了阿伯茨米德,院子里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秘书和助理。斯坦利让我朝院子左边的小屋开过去,把车停在两辆沃尔沃(Volvo)之间——其中一辆是最近刚买的146型轿车,另一辆黄色240型轿车是克里斯蒂安的专属座驾。斯坦利指着停在远处的福特保姆车和大众面包车介绍说,这些都是霍克电影公司的专用车,主要用于摄制基地的通勤、运输材料和设备等。还有一辆盖着防水帆布的大众小拖车也是相同的用途。

另一边还停着一辆灰白色的路虎。它是霍克最新电影中很重要的道具,在里面用作警车。车顶上还有蓝色警灯。他告诉我,他的妻子曾驾驶着它在周边转过。最后他说:“你能清洗这些车吗?我想让它们变得像你的车那么干净。不过,你只需要清洗奔驰车的内部。”

我喜欢开那辆好车。它舒适、安静。我第一次上车时就被它那特殊的安全带给逗乐了。这类车的安全带与赛车上的很相似,长度可观,能从肩膀一直拉长到腹股沟。

后来,在我们前往伦敦的途中,斯坦利又坐在了奔驰后座。他的话更少了。我也没说话,以让他专心审读文件。在我们行驶许多英里后,他才发现,虽然他的奔驰车是自动挡,但跟我开明克斯汽车时似乎没什么差别。

“那是因为我用的是同一只脚。”我回答道。

“如果是用别人的脚,我可能没那么放松。”

我们回到阿伯茨米德时他说:“等下我有事,我会让安德罗斯见见你。”接着他很快消失在房子边的一间小房间里。不一会儿,一个留着黑色、蓬松胡子的年轻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看起来很精明,走上前向我介绍自己是安德罗斯·伊巴密浓达(Andros Epaminondas),库布里克的私人助理。

“他去了配音室,” 安德罗斯解释道,“我们的电影快完工了。”他带我到院子入口处的一栋小型方形建筑中。“让你看看我们的总部。”他笑着说。在我们去往三楼的途中,他告诉我他是希腊人,27岁,对电影充满热忱。他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定从事电影制作工作。这一点我感同身受,当年我开赛车时也经历过同样的阻力。他毫不避讳地谈着自己的事,神情愉悦、语气欢快,我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工作,确切地说在这儿打电话。”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办公桌,“让·哈伦、秘书以及会计员的办公室在那边。还有几间房是我们的仓库。斯坦利喜欢在家工作,但这栋房子还不够给每个人提供办公室和住宿,所以他租下了一座小教堂,就是之前你看到的左边的那栋建筑。”

安德罗斯为斯坦利工作了一年多。他私底下告诉我,他已经学会了阿伯茨米德管理背后的各种技巧。他告诉我哪些房间是空的、哪些房间里住了什么人、搬家车在哪儿、度假可以去什么地方,等等。他口中的库布里克府邸,就像一个工厂。“如果我们需要一个空房间,”他说道,“我们就会把东西全部放到集装箱里,然后再把箱子搬到我们在博勒姆伍德附近的布兰斯(Bullens)租下的仓库里。”这一路,我听安德罗斯说了“仓库”不下十次,我不禁问自己:那么大的地方怎么会缺少放东西的空间呢?

当我们回到楼下的院子里,他告诉我,这栋楼的一楼主要是克里斯蒂安的画室。她经常在那儿画长在温室里的植物和鲜花,以及当地田园风光。这是她的领地:充满着画布和蛋彩画的气味,古典音乐和抒情歌剧陪伴着她创作。我看见有三只金毛猎犬在花园的树荫下打盹儿。“这是特迪(Teddy)、洛拉(Lola)和它们的母亲菲比(Phoebe)。我们还养了猫。”他滔滔不绝地报了一长串名字,我根本记不住。“千万要记住,不能让弗雷迪(Freddie)和利奥(Leo)单独待在一起。它们经常大打出手,总是把周围破坏得一塌糊涂。二楼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给它们留的。它们轮流住在那儿,如果一只在房间,那另一只就得待在花园。是的,”他说完后,认真地看着我,“我不得不提醒你,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谨记。”

  1. 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等于5280英尺,合1.6093公里,下同。—— 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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